“你们两个有仇啊?”诸葛棋好笑地看这大小两个。“大鹏,你大人了,跟小孩呕什么气。肚子饿了吗?羊肉锅应该煮好了,我都闻到味道了。”
“这不就来了。”诸葛大娘掀了帘子走进来,嘱咐家仆放下热腾腾的一个大砂锅,笑道:“这是大鹏买来给你们吃的,里头有羊肉、白菜、丸子、豆腐。这边还有白饭,小朋友要多吃喔。”
“哇,谢谢大娘!”荆小田欢喜道。
“呵,别谢我,我只是弄汤底熬羊肉,要谢就谢大鹏吧。”
“你请我们吃羊肉锅?”荆小田问了东道主。
“羊肉便宜,我买了太多,一个人吃不完。”荆大鹏冷着脸道:“诸葛他家的锅子比较大,就拿来请大娘煮了。”
荆小田噗哧一声笑出来。请客就请客,哪来那么多理由。
瞧他呀,浓黑的剑眉,挺直的鼻子,一双仿若能看透人心的深黑眸子,明明长得还算好看,却因当了执法的捕头,先用落腮胡遮了半张脸,然后成天摆着一张教训人的脸色,讲话也是不苟言笑,教人看了确是敬畏三分。
她却记起了那晚,他想月兑掉上衣让她换上;在那个片刻,她竟是慌张的。她不敢再待在他身边,她能做的就是逃走。
她从来没让人关照过,她不习惯。况且他们已引起骚动,冒充歌妓的她不能再留下,以后也得避免跟捕头公开见面,这是他一再交代的。
“小田,你将孩子养得很好。”诸葛棋看完两个娃儿,过来唤她。“你辛苦了。来,大家一起来吃羊肉火锅。”
“哪里啦,我随便养,阿溜他们就随便长大了。”
诸葛棋陪他们一起吃晚饭,对于孩子眼中的“八哥哥”十分好奇。
“八哥哥给我们吃火腿,”毛球很喜欢八哥哥,一一道来:“给我们吃点心,帮我们盖屋子,带我们来看大夫。八哥哥最好了。”
“盖屋子?”诸葛棋问道。
“那间破庙我看不顺眼,路过就顺便修了。”荆大鹏道。
“八哥哥帮我们补屋顶,修窗子,钉桌子。”七郎得意地拉了拉身上衣衫。
“我们的衣服,也是八哥哥家里给的。”
“嗯,很好。”诸葛棋目光从孩子们的衣服转向荆大鹏,笑道:“路过?顺便?能不能顺便帮我修一修那把坐坏的椅子?”
“没空。”
荆小田偷偷笑了。她就爱看他那副别扭样,老爱拐着弯说话。今夜,原以为他只是安排他们自己过来看大夫,没想到他竟是全程陪伴,还买了羊肉请他们吃,这位南坪铁捕是面冷心热啊……
“阿溜,你想来衙门干活吗?”荆大鹏突然出声。
阿溜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在面店帮忙,只挣得你们午饭的四碗面,那面店老李他老婆病好了,就不需要你的帮忙,你还是得找其它活儿。”
“你都查过我了?”
“要当正式的捕快,需得年满十六岁,你可以先从小役做起,待在班房或是跟着捕快出去看看学学;平时一起练武,锻炼你的体魄,到了十六岁,武功和能力考核都没问题了,就能升你做捕快。”
“阿溜,你不是想当捕快吗?快回答呀。”荆小田催他。
“不是捕快,是捕头。”阿溜很有志气。
“你想当上捕头,还要会读写文书。”荆大鹏道:“光是练武还不够,有空我会教你读书识字。”
“不用了,我识字。”
“你读过书?”荆大鹏不认为他上过学堂,或是请得起先生。
“我本来就会了。”
“阿溜跟了我几个月后,”荆小田回忆道:“一个书呆子在路上背书,支支吾吾舌头打结,阿溜就帮他背下去,我记得是什么忧忧乐乐的。”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阿溜顺畅地背了出来。
“孟子梁惠王下篇。”荆大鹏疑道:“三岁小孩会背这种文章?”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文章。”阿溜道:“后来拿我背的文章问人,有论语、孟子,再去合书上的文字,就这样识字了。”
“阿溜还会背很多诗词,他也教毛球和七郎念呢。”荆小田颇有“以弟为荣”的骄傲。
“奇了,奇了。”诸葛棋推断道:“有的三岁孩子话都讲不清,就算是囫囵吞枣,也背不来那么多书。莫非遇到小田之前,有人教过阿溜读书?那么,阿溜那时至少五、六岁了。你完全没印象吗?”
“以前的事,我太小,全忘了。”阿溜淡淡地道。
“嗯,接下来我帮你找寒症病因,说不定能让你想起来。”
“想起来做啥?现在我的家人就是小田、毛球、七郎。”
“好。”荆大鹏默默听完。“你能认字,就可以读案卷,学得更快。”
“其实……我不太会写字……”阿溜低下了头。
“八哥哥,你行行好,教阿溜嘛。”荆小田求道。
“我有说不教吗?”荆大鹏道:“阿溜,你明天早上来衙门找我,以后白天干差事,晚上读书写字。”
“是。”阿溜立刻应允,眼神充满期待。
“对了,”荆小田笑道:“八哥哥你怎么不问小姐病情?来了半天,不好意思问啊,我帮你问了。”
“那位小姐啊,”诸葛棋转为凝重脸色。“唉,她身子是没问题,可总是郁闷哭泣。这心病没药医,她家人打算带她离开南坪,也许换个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人就能好起来了。”
“芙蓉怎会病得这么严重!”荆小田惊道。
“啊,小田你说的是县令千金寇芙蓉?”诸葛棋松了神色,笑道:“她很好,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吃帖药,休养个几天就好。大鹏啊,我还得为了你在寇大人面前说谎,说她是吹风着了凉。”
“吓我一跳。芙蓉没事就好。”荆小田拍拍胸口,又追问道:“大夫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是八哥哥的……”她不好再问,也许是他在意的人。
“不是我的什么人,是案子。”荆大鹏立刻给她答案。
“姑娘出事?”荆小田直觉就是不好的事。“你正在查这案子?”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
“小田你不要再跟他去查案了,危险又伤身。”阿溜立刻阻止。
“你忘了,我们还欠他四两银子,做一回探子扣一两,是不?”
“对。”荆大鹏点头。
“小田!”阿溜还是不以为然。
“出去外面说。”荆大鹏起身,作手势阻止阿溜。“你不用来,不关你的事。”
荆小田跟他来到药铺后面的院子,暗夜星光微弱,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楚彼此的脸孔。
荆大鹏直接说起案子:“那位李姑娘到南神庙上香,遇上一个妇人卖幸运香,说是能帮她改运,嫁得好郎君,带她到庙后僻静处,点了香给她试闻,姑娘闻了就晕了,醒来后发现衣衫不整,身上首饰荷包都不见了;后来虽知没有失身,可能是歹徒翻找她身上是否有项链锁片时扯开衣服,但那李姑娘成日闷闷不乐,又被爹娘念了几句,差点要上吊。”
“可恶!姑娘的清白最重要啊。”荆小田一听就生气了。
“李家还是延迟了十几天,今天下午才具状上告,但我怀疑还有其他受害的姑娘,只是碍于颜面,隐而不报。”
“这样只会让坏人得寸进尺,继续作案啊!”她急道。
“我和大人想过,衙门是可以放出风声,让姑娘们小心些,但嫌犯也会有所警觉,甚至转到其它地方作案,这样又会危害到更多姑娘。”
“那就要想办法赶快勾出嫌犯。”
“一两银子,你要帮忙吗?”
“没问题。”
望向那张凛然的小脸,荆大鹏却是心虚了。
是否,他利用了她的正义感,利用了她的热情,甚至利用了欠债还钱的道理,一再将她推入险境呢?
可是,她有正义感吗?若真有正义感,就不会……
“还有一件事。我问你,你怎么找小姐去弹琴?”
“小姐想去,就让她去喽。”
“你不会劝她吗?还砸坏她的琴!”
“小姐若要我赔,我赔就是了。哟,是你自个儿跟我说,唱唱曲没有危险的,这么好玩的事,我当然要带小姐出来增长见闻了,怎知道后来会有人发酒疯,艳娘还跑来,害我露了馅儿呢。”
“不知轻重!”那吊儿啷当的神情让荆大鹏说了重话,但他不想发脾气,就是冷冷地问道:“那支金钗呢?总该还我了吧?”
“掉了。这事我一定得亲自跟你说——”
“掉了?”
“我给赵天蛟看过后,收到袖子里,后来跌到水里,可能是那时候掉的,也可能是回去的路上掉的,我后来又回去找,都找不到。”
“那支虽是金箔包铁的假金钗,也值一点银子。”
“是。”荆小田心头莫名一紧,喉头又酸又苦,好像吞了一颗苦果子,却又不能吐出来,就梗着她不上不下地难受不已;但她仍是笑嘻嘻的,不让自己的心情流露出来。“哈,你以为是我拿走了?”
“你没拿就好。”荆大鹏维持冷脸。“掉了,找不回来就算了。”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找了喔。”
“不用找了。”
他承认,他之所以跟她说那支金钗是金箔包铁,的确是提防她。
赵天蛟是个行家,不可能用假货骗得了他。他还特地从当铺寻来这支金钗当道具,但万万没想到,他的预感成真,她终究起了贪念,骗他说是掉了。
痛心吗?一开始就认定她是女飞贼,难道他还以为她变成荆小田之后,就是他天真无邪的九妹妹?就算她是个好姊姊,也可能是个贼啊。
他私心以为,她做了衙门的探子,就能改邪归正;但他只能笑自己太一厢情愿,他看过的贼性难改、一犯再犯的案子还不够多吗!
“啊,你讲完啦?”荆小田模了肚子。“哎唷,刚才喝了好几碗汤,我得上茅房了。在哪里?”
他指了方向,她立刻跑掉。
一转过头,她用力吞下喉间那团无形的苦果子,眼眶跟着就酸热了。
也不是第一次让人冤枉了,谁会相信流浪的野孩子呢。更何况荆大鹏心底就存着她是女贼的想法,一个不对劲就不信任她了。
她不哭,她从来都不哭的,她只有扮戏的时候才哭。
大家都在作戏。衙门前的凤夫人也在作戏。她早就猜到,若非凤夫人提供消息,衙门又怎能设局呢?然而又怕妓院三教九流的客人有所顾忌,因此凤夫人必得来吵闹一番,作一番戏,撇清牡丹院跟衙门的关系。
人生如戏啊。她用力抹掉眼角凉凉的湿润,且收拾起心情;她还要帮荆大鹏抓迷魂嫌犯,她一定得更卖力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