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我这条链子想卖还给你们。”
一早,有位姑娘来到店里,摊开一方红手绢,里面搁着的便是由赵慕真设计,名为“雨滴”的链子。
“姑娘,这一买一卖,恐怕你会有小小损失,要不要再斟酌考虑一下?”添宝试着劝说。
“小损失算什么?”她毫不客气地拒绝,“戴着那个不清不白的女人设计的首饰,才是我的损失呢!”
添宝尴尬地反驳,“姑娘,其实那谣传不是真的……”
“谁说不是?”那名姑娘不以为然地道:“我有个叔父在长庆城做生意,听说近一年前,怡春院发生大火,确实逃走了一名叫赵慕真的姑娘,我可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哪能戴这种肮脏的东西?”
“这……”
“怎么?你们不给换吗?”
“不是的,只是……”
“添宝哥,请将钱退还给这位姑娘吧。”
赵慕真在帘后清楚听见了添宝跟姑娘的对话,她感到挫折受辱,更觉得悲哀无奈。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智者却难得。
这已不是谣言传开后第一次有人拿首饰来卖或换,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掀开帘子,她走了出来,“姑娘可有当初购买时的证明?”
尽管听见她用苛刻又伤人的字眼形容自己,赵慕真还是稳着情绪,客气又礼貌地询问。
姑娘嫌弃地看着她,“当然有。”说着,她自袖里拿出一纸证明丢在柜上。
她拿起细看,“当初这链子是十两卖出……添宝哥,就退姑娘这么多吧。”
添宝一听,面有难色,“慕真姑娘,买旧金依例是要扣掉损耗的……”
“不打紧,这事我会亲自跟二爷说的。”
添宝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底下的抽屉里点了十两银子,悉数奉还。
姑娘拿了银子,连声谢都不说,像是这镇金堂里有着毒气或是可怕的传染病般,转身快步离去。
“添宝哥,”姑娘离开后,她淡淡问道:“直至目前,有多少客人拿回来退换了?”
添宝翻了翻册子,欲言又止,“其、其实也不多……”
赵慕真知道他是不想伤她,“添宝哥,你直说无妨。”
“已经有十八件了……”添宝说完,立刻安慰她,“慕真姑娘,这是一时的,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不要往心里放。”
她感激的一笑,“谢谢你,添宝哥。”
但她需要的不是安慰,她这一生多舛,总是过不了多久平静的日子,便又兴起风浪。
她已够坚强到可以去面对老天爷给她的试炼及打击,可现下这不只是她的事情,更关系到傅家、镇金堂、傅天抒以及所有人。
怡春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家都知道,虽说她只是个做杂役的丫头,但那样的出身也免不了遭人忌讳。
郑黔找上门时,傅天抒之所以速战速决,就是为了避免风声走漏,影响了她的清誉及镇金堂的名声。
他将消息封锁在傅府及镇金堂中,而所有人也都因为喜欢她、相信她而为她保守秘密,然而这事还是像从门缝里窜进来的风似的,溜出了傅府大门。
不用多想,更不必猜,大家都知道此事是从谁的嘴巴流传出去。
为了打击及报复傅天抒,傅耀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毁了镇金堂都在所不惜。
他寻不到傅天抒的漏洞,找不了他的麻烦,自然将攻击目标转移到她身上。
她是傅天抒的死穴,是他的罩门,是他甩月兑不了的包袱,打从他将她藏在马车里的那一瞬起,他便摊上她这个天大的麻烦。
可她,还能这么拖累着他、甚至拖累傅家吗?
她跟傅家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要不是当时她上了傅天抒的马车,也不会来到永春城,并在傅家待下。
傅家没有义务接受她、并承受她所带来的困扰及灾难,她已经让傅家为她付出三百两赎金,怎能再害傅家蒙受损失?
她得走,她得离开,她得跟傅家及镇金堂划清界线,只要她不在傅家、不在镇金堂,她相信客人应该会再回流,而损失也终能止血。
“慕真姑娘?”见她出神发愣,添宝疑惑的看着她。
她回过神,表现得毫无异样地说:“添宝哥,这儿没我的事,我先回别院去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回到别院,她先喂饱了小虎、小花跟小龟,然后再着手为傅天抒准备一顿她最后为他烧的饭。
例行的活儿完毕,她回到房间,拿出纸笔,给傅天抒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
她十岁就到怡春院当丫头,当然没有受教的机会。但幸好她养父是个识字的人,从她三岁起就常常教她识字写字,也会抽空为她念文章。
尽管她到怡春院后就中断了学习,但还是会自己腾出少许的时间温习,要写一封字字珠玑的信或许有难度,但让人理解应该不成问题。
她提笔写下几行文字,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将信纸对折两回搁在案上。
她不能趁夜离开,因为那反倒启人疑窦,再说,傅天抒稍晚便会回来,到时她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
白天里,她本就进进出出,不管谁见了她都不会质疑她的去向。
于是她收拾简单的细软,先从后院墙边丢到墙外,接着再从前门离开。
“慕真。”临出门前,张妈唤住了她,“又要去工坊吗?”
她镇定而平静,小心翼翼不露出马脚。“嗯,有些事得跟二爷还有李叔讨论。”
“噢,真是辛苦你了。”张妈注视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及怜惜。
像是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又不知如何开口般,张妈迟疑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张妈?怎么了?”
“慕真呀,”张妈微顿,叹了一口气,“最近那些事一定搞得你乌烟瘴气的吧?”
她知道张妈指的是什么事,只是无奈却又释怀的一笑。
不管是多么乌烟瘴气的事,都快要结束了——只要她离开。
“张妈想跟你说,”张妈执起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你,老爷、夫人、二少爷,还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相信你、支持你的,虽然现在情况有点艰难,但迟早我们都能度过,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嗯?”
张妈温暖的话语,温暖的掌心,还有那关怀、怜爱的眼神教她忍不住湿了眼眶。
大家对她的好,加深了也坚定了她离开的决心。
一直以来,她都被这些好人照顾着、保护着,而现在,该是她报答他们、回馈他们的时候了。
她用力点点头,“我知道的,张妈。”
“知道就好。”张妈放心的一笑,“要记住,不管如何,二少爷都会是你的靠山、你的后盾,有他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嗯。”她一点头,泪水便扑簌落下。
她揩去眼泪,对着张妈灿烂微笑。
张妈笑叹一记,“好了,你赶紧出门吧。”
“嗯。”她颔首,转身朝大门走出。
走了几步,她想起自己忘了跟张妈说一句话,于是又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张妈,“张妈,再见。”
张妈微微愣了一下,慈爱的笑说:“路上小心。”
赵慕真忍住泪,笑着点点头,猛然将头一别,迈开步伐走出傅家大门。
她不能让张妈看见她此刻的表情,不能让张妈起疑,泪水几乎快要溃堤,她却只能将它往肚里吞。
绕到宅邸后,她捡起了刚才丢出墙外的包袱,依依不舍的看着后门,忆起她第一天来到傅家的情景。
当时,她就是从这儿进到傅家的。
想起过往点滴,她一阵鼻酸,咬着唇、握着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悲伤及泪水。
不能再迟疑了,她得尽快上路,在天黑前离开永春城。
忖着,她断然转身,朝着城门而去。
掌灯时分,她出了城门,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天色暗了,她拿出灯笼,点上烛火,继续往前迈进,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该去哪里,但天下那么大,总会有她能安身的地方。
当然,那必须是个傅天抒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走着走着,她来到了一处小小的茅草亭,她在这里暂时歇脚,并拿出干粮跟水止饥止渴。
抬头一看,今晚月色迷蒙,乌云几度蔽月,让天地无光。
这黑暗,犹如她看不见前方的人生,让她一时感伤,忍不住掉下泪来。
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她知道,这是对傅家及傅天抒最好的结果及方式。
稍作休息后,她继续上路,希望能找到可以夜宿的客栈。
走了许久,灯笼里的蜡烛燃烧殆尽,只能依靠幽微的月光隐隐映照前路。
不知何时,她已偏离了官道,走到了一条小路上。
这样的夜路对她来说是可怕的,从小到大,她没单独走过这样荒僻的小路。
黑暗中,各种恐怖的想象排山倒海而来,教她惊惶得想哭。
为了壮胆,她开始轻声的哼着曲儿,哼着哼着,她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沙沙声响,以及低沉到令人背脊发凉的低鸣。
她担心那只是自己在黑暗中的幻想,她不想自己吓自己,决定回头一探究竟。
鼓起勇气回过头,她看见了十几簇小小的亮光。她一愣,再定睛一看,赫然发现那是一双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
她顿时背脊一凉,本能的倒退了两步,而当她倒退,那十几双眼睛立刻逼近了她。
此时,一阵风吹来,拂开了遮蔽月光的乌云,露出一方皎洁。
月色下,她清楚的看见那犹如鬼魅般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几只体型大小不一,但都瘦可见骨的野狗。
此刻,牠们张大了嘴,露出森白的獠牙,亮晃晃的眼睛瞪视着她。
直觉告诉她,她得逃,否则她将成为牠们的猎物,命丧在牠们无情的爪牙之下。
她转身丢掉灯笼,拎着包袱便狂奔起来。
在她后面狂追的野狗不时发出吠叫,这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棵矗立在小路正中央的树。
赵慕真心想,那是她唯一的救命机会,要是她不能爬上树去,很快就会被这群饥饿的野狗追上并吞噬。
人家说狗急跳墙,果然是不假,为了活命,她抓住树干,便紧紧攀住,拼了命的往上爬。
一条为首的狗跳起来咬住了她的裙摆,扯下一部分布料。
她狠狠的踢了牠两脚,踹开了野狗,但鞋却掉了,不管,她继续往上爬,直到爬至一处高度安全的枝干上。
那群野狗不肯离开,在树下不断的扑跃徘徊,牠们抢着她掉落的一只鞋,扯烂了它,然后互相攻击起对方。
有几只狗被咬得鲜血直流,落荒而逃,而剩下的仍不愿离去,持续的在树下守着、徘徊着,仿佛她是牠们在这世上仅剩的猎物。
见一时半刻无法月兑身,她索性坐在树上,取下腰带将自己绑在上面,以免不小心睡着时跌下树去。
看着底下虎视眈眈的野狗,再想起自己的际遇,不知怎地,她竟不觉悲伤或是怨愤,反倒想笑。
也许人在绝望深处,反而哭不出来也无力再悲伤难过。
她累了、倦了,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慢慢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