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两军交战,烽火方起,对方主将已亡,别说皇帝,便是百姓也知道这场仗打不久了。
八月十六,传出消息周旭镛领精兵夜袭,掳获代王手下将领七人。
他高声疾呼,“大周好男儿,刀枪该招呼在敌人身上,不是自家百姓战友身上”,转眼,王倎辅手下十五万兵将弃暗投明。
八月二十七,代王乔装易容欲离开南蜀,周旭镛发现其踪影,一路南追终在边境将代王掳获,代王眼见大事不成,自尽身亡。
战争至此,大获全胜。
消息回传,李萱终于可以松口气,周煜镛到梅花村报讯时,要她别再胡思乱想,好好睡,免得他二皇兄回来看见……心疼。
李萱心底明白,这话能从他嘴里说出并不容易,但她很高兴,他们不只是朋友还是兄妹。
所有的事情全都解决,她应该放心、不再胡思乱想了,但是三天过去,整整三十六个时辰她都无法阖眼。
她不明白为什么,对于这点她也很痛苦。
因为睡不着,她头痛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候疼得厉害,眼前变成一片黑暗,唯觉得天地在旋转。
她知道这样很不好,她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睡,别再想些有的没的,然后她数羊、数鸡、数鱼、数豆子,把所有能数的东西都数过一遍后,神志依然清明。
听说失眠的人是这样的,越害怕睡不着便越是睡不着,然后夜里精神奕奕、白天却十足萎靡。
“萱儿,你还好吗?”
敏容拿着篮子走到瓜棚下,丝瓜大大小小长了满棚架,这几日餐餐都有丝瓜,难为雨个小的还吃得津津有味,不吵不闹,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发现李萱靠着架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她脸色惨白得紧,连下巴都尖了,她老觉得不对劲,偏这丫头嘴巴像蚌壳似的什么都不说。
放下篮子,敏容走到李萱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昨儿个还是睡不着吗?要不要回床上补个眠。”
李萱垂头叹气,要是能够补眠就好办了,过去两天她大白天也刻意赖在床上,结果只是躺得全身酸痛。
“没事儿,我让无容进城去买一坛子烈酒,今晚喝个痛快就不信还睡不了。”她扬起笑脸,不教敏容担忧。
“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上回那个大夫不是说没事吗?就是心思重。”
“也许托五爷,寻个能干的太医过来瞧瞧。”敏容放心不下,二爷临行前殷切嘱托她要好好照顾萱儿,可才短短几日萱儿就整个人瘦成这般,她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没那么严重吧。”李萱笑笑,说:“唉,拜托,你别一脸如丧考妣,小闵、小绫看了定要担心的。”
“唉,那两个也是心思重的,老怕自己做错事会被咱们赶走,真不晓得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心思。”
“你想,会不会和李大娘有关?”
“李大娘?怎么回事?”敏容不清楚,赵闵、赵绫怎会和邻居的李大娘牵扯上。
“上回李大娘过来吃茶说话,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她说什么?”
“她说女人再会打算终究是女人,遇到大事难免见识不足,慌了手脚……”
“李大娘又来说媒?”敏容皱眉。
“又来?她之前就来说过媒?”李萱回问。
“可不是吗,她是个热心的,一再地想替咱们说合,可我已经拒绝她了,她怎还……”敏容满脸无奈。
“她想把咱们说给谁?”
“一个是邻村的张老爷,李大娘说他四十来岁,死了两个老婆,几个小妾的肚子不争气,尽是生女不生子,他有上百亩良田,城里又有三、四家铺子,银钱多得没处堆,定要生个儿子来继承。另一个是李大娘的堂侄子,说是刚考上秀才,一嫁过去你就是秀才娘子。”
想起李大娘骄傲的口吻,敏容忍不住想笑。
“张老爷想娶你过去生儿子?那我呢,秀才娘子要做什么?”
“秀才家里开了个绣庄。”
“不错嘛,咱们都还挺有用的。”
“我回李大娘说咱们已经有儿子女儿了,不会去想那些嫁娶之事。李大娘却说总是隔层肚皮,何况又没改了咱们的姓氏,怕怎么养也养不熟,日后咱们老了没人可依靠。”
“难怪小闵会问我,他们在这里会不会阻了咱们的前途。”
“他们真这么说吗?”
“是呀,看来我得去同他们说说,年纪轻轻的心里压着事儿,会长不好。”
“也好,你去劝劝他们,我这里再炒两道菜就可以用饭。”
李萱点点头,往前院去寻人,这会儿已近黄昏,屋里头暗,赵闵、赵绫摆了张小桌子在前院写字,她要他们点上油灯在屋里练字就好,反正家里不差这两个钱,可孩子们坚持,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萱加快脚步,不知道是否走得急了,刚进院子时她的头猛然一阵抽痛,像是被巨石给轰到似的,她捧着脑袋痛得倒抽几口气,忍不住蹲了下来。
两个孩子发现,连忙跑到李萱身边。
“小姑姑,你怎么了?”赵闵拍拍她的背,心里头一急,声音出现哽咽。
“没事、没事,一下子就好了。”她很痛,却还是忍痛安慰兄妹俩。
上回村里的无赖王大牛,自己喝酒摔个狗吃屎,赵闵见着好笑,忘记去拉他一把,他竟然同孩子们计较起来。
他指着赵闵、赵绫说:“你们两个小灾星,克死爹娘不够,又来克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她们万一被你们给克死了,岂不是太冤枉。”
听见王大牛的话,赵绫一路哭回来,赵闵则闷着不说话,待敏容好不容易问明白因由,无颜气得拿起擀面棍就要去揍人。从那天之后,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两个孩子就会吓得脸色发白,以为是自己克的。
“我去找大姑姑。”赵绫跳起来就要往后院跑。
“别去吓大姑姑,我没事的。”李萱一把拉住她,深吸气后缓缓说道:“你们陪陪小姑姑好不好?”
“好,小姑姑,我们去椅子那边坐着。”
“嗯。”在赵闵、赵绫的扶持下,李萱坐在板凳上头,她拉一个、抱一个,静静等待疼痛过去。
终于,头不再疼得磨人,李萱抬起头张开眼睛,却发觉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不怕、不怕,她有经验的,这片黑很快就会过去,为了不教孩子们受惊吓,她若无其事地笑道:“瞧,小姑姑已经不疼了。”
“真的不疼吗?”
赵绫软软的掌心揉上李萱的头,中秋过后,两个孩子与她渐渐亲近起来,他们不再像惊弓之鸟,一点小动静就吓得不知所措。
“不疼了,不过小绫揉得小姑姑好舒服呢。”她把脸贴在赵绫小脸上。
“那我再给小姑姑揉揉。”
“好啊。”她没有拒绝赵绫的好意,抱着她小小的身子轻轻摇晃,笑问:“你们喜不喜欢小姑姑和大姑姑?”
“当然喜欢!”兄妹俩齐声回答,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她却能从他们的声音里听见真心。
“那你们想不想要和大姑姑、小姑姑一起生活到长大?”
“要!”他们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
李萱状似松口气般,拍拍胸口说道:“太好了,小姑姑真担心呢。”
“小姑姑担心什么?”
“担心我们家的小闵、小绫这么乖,要是有人和我们抢,姑姑一定抢不赢别人,到时姑姑们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会的,小姑姑别担心,我们永远不会离开。”
“真的吗?那我们来打勾勾。”
李萱伸出两手,等着赵闵、赵绫勾上自己的手。不多久,她感觉到两个小小的指头勾上自己的,赵闵的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是在强忍哭泣吗?
傻瓜,怎就这么担心,偏偏又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有了心思也藏着不说,以后不晓得还要受多少委屈。
“小姑姑,以后你和大姑姑要不要嫁人?”赵绫犹豫了好久才问出口,只见哥哥对她挤眉弄眼,不许她多话,她马上垂头咬住下唇。
李萱看不见他们眉来眼去,但说道:“不管嫁或不嫁,小闵、小绫都是姑姑最宝贝的嫁妆,如果那男人不要你们,那姑姑也不要他。”
她的话明显地安慰了两个孩子,赵绫靠在她怀里,笑了。
“小姑姑,你喜欢五爷吗?”赵绫心想,五爷常来,每次来都会给他们兄妹带吃的,如果他们当小姑姑的嫁妆,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喜欢啊。”李萱想也不想便回答,只是她心头暗暗惊慌,这次怎么那么久了,眼前还是一片黑雾?
“那你会嫁给五爷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小姑姑把五爷当哥哥,小绫会想嫁给哥哥吗?”
“不行的,妹妹不可以嫁哥哥。”
“所以喽,小姑姑不可以嫁给五爷。”
“那小姑姑会嫁给二爷吗?”虽然没见过面,但她常听大人提起这个人。
赵绫天真的问话让李萱瞬间身子微僵,脸上一片绯红。这话,要怎么回答?她和他……才刚刚开始,怎么能想得那么远?
“小姑姑不会嫁给二爷的。”见李萱不言语,赵闵代她回答。
“为什么不能?我听大姑姑说,二爷待小姑姑可好的呢。”
“大姑姑也说过,二爷已经有妻子了。”
赵闵对于“二爷”满心崇拜,现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整个大周上下都知道二皇子周旭镛是个大英雄。
“哦……”赵绫小小的脸上带着重重的失落。“那小姑姑不会真的想要嫁给李大婶家的秀才吧?”
门外,有个男人听着他们的对话,眉头皱成一座小山。那个秀才又是什么鬼?
那是周旭镛,他回来了,大军未进城,他便快马加鞭往梅花村狂奔。
他很清楚,班师回朝后,有许多事得忙,光是朝堂正事、府邸大大小小的宴席就会让他分身乏术,待一切都落幕后至少要个把月,他没有办法忍耐那么久,他和萱儿已经整整七十三天没见面。
她还好吗?过着她向往中的日子,有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
他想着她的笑、想着她的皱眉,想着她一大篇一大篇的道理,想得他归心似箭。
他不知道五弟有没有把自己的消息带给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替自己担心,不确定梅花村有没有成功隐匿起她的踪迹,不晓得有没有一些无聊的人去向她寻衅……
他有很多假设,每个假设都让自己胆颤心惊。
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他不曾心慌,刀起刀落、被鲜血喷溅的刹那他没有过惊惶,但每每想起萱儿和她父亲坠谷生死未明、想起她在冷宫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就无法心平。
大战前夕,他直觉得让萱儿远离宫廷,因为就算他有把握能将王氏势力连根拔起,也不敢确定会不会有漏网之鱼,更不敢确定有没有人会把手伸进永平宫里。
因此他安排了梅花村之行,敏容是个可以依恃的,再加上村外的几十个暗卫看守,他尽全力做到滴水不漏,只是……那么久不见,他始终无法放心,尤其在数日前他作了一场恶梦被惊醒后。
他梦见她生病了,梦见太医说药石罔效,梦见她像小猫似的可怜兮兮靠在他怀里,叹一声我们终是有缘无分。
这个恶梦盘踞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他必须见她一面,确定她安好,因此三天前他月兑队,餐风宿露连夜狂奔赶至梅花村,他知道自己很狼狈,但他很高兴自己这么做了,因为他思思念念的人儿就在前院里、即将出现在自己眼前,虽然,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鬼秀才影响了他的兴奋。
“小姑姑,有人来了。”
赵闵先发现周旭镛,他满脸胡子看起来有些吓人,下意识地,他挡在妹妹和李萱身前。
周旭镛没理会他的防备,阔步向李萱走去。
他以为迎向自己的将是笑得阖不拢嘴的她,再不然也是满脸诧异或惊愕的她,但是……没有,她敏起眉头,和小男孩一样脸上带着防备。
“你是谁?”李萱出声问。
她竟然不认得他?他形貌有这么狼狈吗?他又向前两步,赵闵伸出双手挡在前头,口气陡然转变。
“你不要过来,有话站在那里说就好。”赵闵两颗眼珠子紧紧盯着周旭镛腰间的大刀。
“小绫,去找大姑姑过来。”李萱听见赵闵口气里的紧张,连忙吩咐。
“好!”赵绫受令,快步往后院跑去。
周旭镛不在乎赵闵、赵绫的举动,他只在意李萱,怎么可能?
他一把推开赵闵,大步走到李萱面前,想让她看清楚自己。没道理的,她没道理把自己忘得这般彻底,不过是几十天,难道她摔倒撞到脑子,遗忘许多事?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情况不对劲,李萱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脸上,他伸手在她眼前摇晃,她没有半点反应,他在她眼前突然做了个动作,她没反射地眨眼睛,也就是说……
她看不见?!
瞬地,周旭镛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高,细细观察她的眉眼。
赵闵见周旭镛动作粗鲁,气急败坏地想动手把周旭镛拉开,但是他人小、身子单薄,怎么拉得动如山般的大男人。
“你放开我姑姑,快放开、快放开!”赵闵急嚷。
李萱也是惊惶不已,该死!怎么不快点看见,这次的黑雾怎么停顿这么久,她脸庞浮上忧虑,心底涌出惊悸,不断猜想眼前的男人是谁。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凝声问。
是他!李萱认出周旭镛的声音,紧绷的小脸瞬地变得柔和,她松口气伸手道:“小闵别怕,他就是你最崇拜的二爷。”
她的手刚伸出去,赵闵立刻抢过来牢牢握住。
“告诉我,你的眼睛怎么了?”周旭镛口气徒然变得又狠又恶。
李萱没看见,周旭镛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他的脸绷成一块铁片,眼底有浓浓的自责。
不是已经做到滴水不漏了吗?她怎么还会遭人暗算?是谁?!哪个恶人贼子竟敢挑他的软肋下手!
赵闵被他的口气吓到,硬把小小的身子挤到两人中间,一把抱住李萱,生怕二爷伤了姑姑。
她回手抱住赵闵,笑着安抚周旭镛,“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不要吓着小孩子。”
周旭镛才不管赵闵是不是夹在两人中间,硬是扳住她的双肩怒问:“什么叫做没事?什么叫做一会儿就好?换言之,你之前也有这样的状况?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明的?”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李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她不慌、不心惊,相反的,还有淡淡的安心。因为日思夜想,他终于回来了……她想,这个晚上自己肯定可以睡个安心觉,然后一觉到天明。
她扬起甜美的笑脸,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五爷说你至少还得三、五天才会到。”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他讨论这个!
倏地,一把火往脑门上窜烧,周旭镛气得双眼发红。“我在问你话,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说!怎么回事,为什么眼睛会看不见。”
“大概是因为晚上睡不好吧。”她敷衍得有些过分。
“没有人会因为睡不好而眼盲。”
她微翘的长长睫毛文风不动,秀美的睑庞笑得很是温柔。她在笑,笑他的心急。
“哪有什么眼盲,你说得太严重,这是因为头晕才眼前发黑,一下子就会过去的。”
“胡扯!”他低声怒叱,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
这时敏容拉着赵绫从后面厨房走出来,一看见周旭镛,她连忙迎上前,满眼欢欣。
“二爷回来了。”
周旭镛朝敏容点头,脸色凝重,冷声道:“嗯,你跟我进来!”
敏容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弯下腰,对赵闵、赵绫说:“你们到后面去找容姨和颜姨,告诉她们家里来了贵客,晚上多加几道菜。”
一刻钟后,敏容拿着信笺从李萱房里匆忙走出,将信交给门外的侍卫,短短几个时辰内,来了七八名太医,连周敬镛、周煜镛也来了。
大部分的太医都说李萱是心思过重,夜不成寐,唯有梁太医说她可能是中了毒。
其他太医都满脸的不以为然,梁太医也不多话,抽出银针为李萱施针,他把李萱的头插得像刺猬似的。
针扎下去没多久,李萱又能看见了,她向敏容要来铜镜揽镜自照,狠狠地笑了自己一番,谁知道铜镜尚未放下,她已经出现多日不见的睡意。
她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好好哦,她很久没睡了呢。
李萱乐陶陶地对周旭镛说道:“梁太医的医术真高明……”
下一瞬,才翻过身,铜镜掉进床缘,她已经沉沉入睡。
梁太医向敏容细细问过李萱近日的状况后,遂拿起刀片在她身上割下数道伤口,用数个小碗分别接过她的血水,按照耳朵、肩膀、手腕、腰际、手腕、膝间、脚踝,由上而下排成排,再拿出一瓶褐色药粉往里头倒,不多久,腰际以上的血碗中出现凝固现象,血块渐渐转变成墨绿色。
发现墨绿色硬块,梁太医的眉头紧蹙,脸上有着为难。
“这是『夜香果』,一种带着甜香的毒药,闻起来像熟透了的苹果,有人把它磨成粉化在茶里让人喝下,有人把它制成熏香,它只需要很小的量就会令人中毒。中毒者初始没有症状,慢慢地夜里无法成眠,白日头痛剧烈,到最后双眼全盲,脑子里的记忆一点一点失去,最后……”
“最后怎样?”周旭镛强行压抑愤怒,阴惊的目光中闪着凌厉,吓得满屋子的太医瑟瑟颤抖着。
梁太医看了周旭镛一眼,叹道:“最后成为傻子,然后……长睡不醒。”
多可恶的毒,先是让人睡不着,待眼睛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周旭镛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喉间挤出。“这毒,怎么治?”
“无法治,如果能早点找到解药,老夫或许可以勉力一试,如今老夫只能尽量拖延毒性扩散的速度,好让王爷尽早寻出解药。”
梁太医不说能不能好,只说勉力一试,便是找到解药也只能“勉力一试”?周旭镛心底突地狠狠抽跳。
周煜镛抢上前,一把揪住梁太医的衣襟怒道:“什么叫做勉力一试?!你别想推拖责任,你有本事医便医,没本事医别拖延萱儿的时间!”
“别延误太医救治。”
周敬镛见状硬将周煜镛架出去,他心底清楚,梁太医已是大周上下最善于疗毒的大夫,如果连他都摇头,只怕李萱性命垂危。
周旭镛一道命令,所有人全动起来,满屋子的翻箱倒柜想找出梁太医口中那个“带着苹果甜味的东西”。
李萱睡了将近一个时辰便清醒过来,醒来时,发现无容正把柜子里的东西二翻出来,闻一闻后又塞回去。
好奇怪的举动,她扯扯坐在床侧的周旭镛衣袖,“她们在做什么?”
他脸色微白,望着她的目光阴晴不定。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我可以帮上忙。”
周旭镛咬牙恨道:“你不是病,是中毒了,中了一种叫做夜香果的毒,它带着甜香味儿,闻起来像熟透的苹果,有人把它磨成粉化在茶里让人喝下,有人把它制成熏香,你能不能想想自己喝过的茶、用过的熏香当中有没有我形容的那种味道。”
李萱咬唇,脑子迅速转动,苹果香、熟透的苹果香气……霍地,她惊声道:“有,在王妃……呃,在王馨昀的屋子里,你生辰那日她让龚嬷嬷找我过去说话,可是不对啊,那味道她也闻了。”
“好,非常之好。”周旭镛凝声道。明明语调轻柔,却让人心生惊畏的寒意。
“我身上的毒可以解吗?”她屏气问。
周旭镛回神,看见她仓皇的脸庞,顿时胸中一片柔软心疼,他抱起她,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哄慰,“别担心,梁太医会治好你的,他已回宫里去配制解药再命人快马送来,敏容已经去帮你熬药了,你先起床,吃点饭再喝药,喝了药很快就会睡着。”
他嘴里说着安慰人的话,可那两道眉毛半点没有松开的迹象。李萱不是傻子,看出他那号表情明明就是说:你身上的毒难医治。
不过既然他不想让她操心,她又何必戳破他的好意。
李萱窝进他怀里,满足轻叹,笑道:“以前不晓得,失眠后才知道能够睡着有多幸福。我又学会一件事了!”
“什么事?”
“睡觉是一种单纯而美好的幸福。”
李萱说完,自顾自哈哈大笑,却发现他不合作,半分笑容都不肯给,所以……她的毒不只难治,还有生命之虞。
她应该问吗?问问看,自己还能活多久?
还是算了吧,她不问,他都摆出这张阎王脸了,她再问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得遭狭。
她用手指顺顺周旭镛拧得死紧的双眉,想逗出他的欢颜。“你知道那次王馨昀告诉我什么吗?”
“知道。”
当时门外、屋顶都有人,一有动静就会现身救人,可没想到王馨昀竟用这招,下毒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咬紧牙关,好,人犯他一分、他必还三尺!
“你怎么会知道?你派人跟踪我?”李萱面露惊讶。
“打从出冷宫起,你身边就至少有两个人轮流保护,有些事,我不允许自己一错再错。”
周旭镛的口气里带着自恨自厌。没想到,他到底还是疏忽了,王馨昀那个毒妇!
“所以她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我?”
她满脸绯红,这不是提问,而是诉情说意,身为女子不应该这般主动,但如果她的性命不长了,实在不应该浪费。
“对。”他回答得硬邦邦的,好像他们讨论的是军国大事。
没关系,柔能克刚,她笑得益发温柔。
“所以你去同皇上理论,并不是不要娶我,而是不要娶王馨昀,其实,你心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个人是我,姓李,名萱,出生在金萱花盛开的季节?”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她越来越大胆呢。
“对。”他一样回答得简洁扼要。
是怎样啊,他就不能软一点、甜一点、让人心花怒放一点吗?没关系,她再试试别的问题,看他能不能多回上几句。
“既然如此,皇后娘娘怎么会误以为你不想娶我?”
“我们有许多事必须瞒着母后,她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不擅长演戏,是喜是恶、是欢是厌,往往表现在脸上,有淑妃的人时常在旁盯着,她知道的越少你们越安全。”
李萱点头,口气带上几分娇憨甜蜜,又问:“我在冷宫被淑妃整治得差点儿活不下来时,你是不是很心疼?”
“当然,你发烧的那些夜晚,我偷进冷宫给你喂药,你有印象吗?”
终于啊终于,终于他的口气软下两分,就说吧,成功是给勤奋的人准备的飨宴,像她这种孜孜不倦的女人,早晚要获得最后胜利。
“是那个……凉凉的药丸?”
“是。”
“我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咧。”
她笑得花枝乱颤,分明不好笑的,可她的目的是逗周旭镛开心,扮点丑、扮几分傻也无所谓。
他叹气道:“不是作梦,我不敢出动太医,只好在外头寻大夫制药,那药虽然粗糙,却也把你从鬼门关给拉回来,我不敢做得太过分,怕被人察觉,否则你脸上的疤早该除去的。”
他手上有从西凉进贡的上好药膏,对付那伤口只是小意思。
“那啊……”
两个字说完,她又开始乱笑,再度笑得花枝乱颤,像嘴边点着红痣的媒婆似的。
见她这号表情,他忍俊不住也跟着笑开。
很好,赢下第二回合,见他软化口气,拉出第一道笑容,她有把握自己接下来将会一路赢,赢得他的开心、赢得他的快意,赢下一章又一节。
“那怎样?”他追问。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相当的、非常的、无与伦比的喜欢我?”
她估计对了,她的话确实引出他的笑、他的开心、他的快意。
周旭镛一把抱起李萱,让她坐进自己膝间,再把她的身子拥进自己怀里。
“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久到自己都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是不是从你发出第一个哭声时起呢?
“那时我想,女娃儿不是都很文静的吗,哪有人像你哭得这般声嘶力竭的。于是我想闹你,便用手指戳戳你的唇,你却噘起嘴想吸我的手指头,很可爱、很好玩,我向你娘要求要把你带回去屋里玩,弄得你娘哭笑不得。后来我们一起长大,感情越来越好,我不服气一个小小丫头怎么可以比我聪明,便开始同你较劲。
“父皇常说,你老是跟在我后面,他错了,其实是我一直跟在你后面追着你,然后拼命想追上你。
“你假扮我坐上那辆死亡马车时,我心里很纠结,可我不能违背父命,我偷偷地哭了。可你没死、你回来了,我欣喜若狂地赶去找你,但你在哭,你像失去线的人偶,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和父皇,你不会失去家人。
“我既骄傲又罪恶,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只敢在暗地里打探你的消息,幸好母后对你很好,德妃娘娘也宠你,可我还是担心,担心你会恨上我。于是,我错过那段可以安慰你的时间。
“当淑妃得知父皇有意为你我赐婚,她便开始筹划对你动手,那时我在后宫没有半点势力,而淑妃的枕头风一吹,父皇便让我和皇兄出宫建府,当时不只你,便是母后也是处于一路挨打的状况。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你好,面对面见着也只能冷漠以对,我甚至对王馨昀和颜悦色,假装对她有心,因为我怕淑妃,怕她谋害你的性命。”
周旭镛低下头勾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在李萱额间落下一吻。
“我恨王家、更恨王馨昀,但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姓李,名萱,出生在金萱花盛开的季节。我相当的、非常的、无与伦比的喜欢你,喜欢你和睡觉一样,都是种单纯而美好的幸福。我不只想喜欢你一天一月一年,我想喜欢你一辈子、一生世、一个永恒,所以,萱儿,你必须为我努力,好好的活下来。”
心一抽、再抽、三抽,抽得紧、抽得狠,抽得李萱满肚子都是糖水,她觉得自己掉进蜜池里了,并且半点不想上岸。
原来喜欢一个人便可以违反自己原来的个性,说出一大篇甜言蜜语,原来在爱情面前什么原则都是假的,只有看着他、想着他、紧紧地牵着他,永远不分离才是真的。
她用力点头、使劲点头、拼命点头,宣誓似的对他说:“我一定会好好的活下来,为我们的一辈子、一生世、一个永恒而拼命。”
然后,他又笑了,她也笑了,四目相对间,唯有稠得化不开的深情。
眼下的情况容不下他们的幸福,但他们的的确确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