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搬进慈禧宫执掌后宫后,牛鬼蛇神被送走了几批,与淑妃狼狈为奸的宫人被暗地里一一铲除,后宫气象顿时清新,规矩立下,那些善使手段、谋害人命的嫔妃,动作暂时歇息。
周煜镛、李萱在皇帝寿宴上大出风头的事一传再传,后宫风向已变,那些眼珠子摆在头顶上的人也慢慢理解,景况已与过去大不相同。
也是自那日起,李萱不再自称奴婢,先前这么做多少有些赌气成分,但如今已没有这个必要,除此之外,她开始往外头走动,最常串门子的地方是慈禧宫,德妃虽然膝下无子,但母家一直是朝中重臣,这几年对朝廷颇有建树,加上德妃母家门风严谨,族人并未趁势结党为乱,相较起王家,自是大不相同。
不知道是不是三兄弟齐心合力办的差事儿多了,感情也建立起来了,周煜镛言谈中已经很少再出现对兄长挑衅的情形。
而周敬镛、周旭镛来往永平宫的次数频繁,与周煜镛之间的关系益发融洽,李萱对于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很满意,经常亲自洗手作羹汤喂饱几个人的肚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夜周旭镛在她房内留下药膏,她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可认得送上门的人,于是毫无防备地用了,也不知道是心里算计着还是时时注意,周旭镛总是在药膏用罄之前送上新品。
那药……说实话真好用,她本想脸上那已经是陈年旧疤,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短短数月便看见效果,现在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疤痕。
脸上的伤疤和李萱与周旭镛间的交情一样,恢复良好,她不确定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但对于眼前的相处,她很满足。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她开始相信世间真的有苦尽甘来、真的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于是脸上笑容渐暖。
收起药膏,李萱走出房间,看见落雁从厨房那边急急奔来,拉着她就要快步跑。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厨房被你们给烧了?”
“哪是慌张啊,是高兴!公主,雪花糕做成了,无容让我过来请你过去尝尝。”
太医曾嘱咐周煜镛要多喝牛乳,可他不喜欢那个味道,李萱想起娘亲曾提过的雪花糕,试做过几次总没成功,都想放弃了,没想到还是让无容给试出来。
李萱跟着落雁进厨房,看见沉鱼、无容、无颜围着那盘像雪花似的白色糕点,三双眼睛同时发亮,看见李萱进门,沉鱼连忙用小盘子装一小块让她品尝。
软软的糕点在齿颊间留下浓郁香气,她细细咀嚼,数双眼睛同时盯住她的脸,像怕她皱眉似的。
李萱笑开,“甜而不腻、浓浓的女乃香、软得入口即化,你们可以开铺子挣钱了。”
“真的吗?公主,快!快拿去给大爷、二爷和五爷们尝尝。”
李萱一哂,这几个丫头可聪明了,每回弄出新吃食就急着到几位爷跟前显摆,那几位都是出手阔气的,吃得好,顺手赏下的就足够她们乐上好几日,难怪不过是要她到厨房尝味道,竟是匆匆忙忙、火烧似的。
“大爷、二爷来了?”
李萱问。
“嗯,和五爷在书房里说话,知道公主在休憩,不让咱们去吵你。”
无容回答。
“行了,把东西端上后都跟来吧。”
李萱发话,她们急忙分盘装碟,随李萱进书房。
周煜镛见到李萱和四个丫头进门,笑道:“又有好吃的?大皇兄、二皇兄有口福了!”“五弟运气好,有这几个丫头专门负责吃食,身子结实了不少。”
周敬镛说道。
“没办法,沉鱼、落雁本来就是两个吃货,二哥又送来两个,她们成日和萱儿泡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自从皇帝寿宴后,三人感情转好,周煜镛在私下也开始唤李萱的小名。
雪花糕摆上桌,他们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三两下工夫便吃得全见了底。
见他们吃得欢喜,几个丫头脸上的笑意持续不停,周旭镛不必猜便知其意,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递出去,几个丫头眉眼弯弯,乐不可支。
“行了,下去分一分吧,记得再冲壶茶过来。”
李萱见她们开心,也忍不住满脸笑意,容易满足的人总是过得比旁人快乐。
“萱儿快坐下,二皇兄正在说战场上的事。”
周煜镛目光闪闪发亮,恨不得自己也能策马狂奔、驰骋沙场。
为平衡军权,皇帝从王倎辅手里抽走十五万大兵交给周旭镛,此事王家颇为不满,但因数次战役中王倎辅打得不上不下,却年年向朝廷要求加军粮,惹得官怒民怨,王益为了保住王家的名声,只好退一步暂时借兵给周旭镛。
谁知道周旭镛有借不还,王倎辅恼得几次想策动兵反,可惜周旭镛比他更有手段,王倎辅做了几次白工,眼前周旭镛还在同王家拉锯着,以后会发展成怎么样不知道,但这兵权进了周旭镛的手,他就没打算还。
因此,李萱在冷宫的三年,他多数时间都在战场上效力,平肃了蛮夷、用军事打通西方的贸易,还让周家军的名声远扬,邻国闻之丧胆,再没人敢轻易发动战争。
是的,是“周家军”,不是“王家军”,短短三年内周旭镛权谋纵横,心机用尽地把王倎辅派来企图绊住他的心月复大将一一收买,他们随了新主,并且更加忠心。
“说到哪里了?”
周旭镛问。
“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数放了。”
“这么……仁慈?”
李萱口气迟疑,这样的话仗不是白打了?“这话你应该去说给战场上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亡魂听听。”
周旭镛失笑,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仁慈形容自己,他比较常听见的形容是心狠手辣。
“你常去战场吗?”
“过去三年,我几乎都不在京城里。”
有问有答,凡是萱儿想知道的,他都乐意告诉她。
“你在哪里打仗?”
“西疆,我用无数场战事磨练出一身铜皮铁骨。
在那里,我们每天面对的是生死存亡。”
“打仗很辛苦,对不?”
“早上还一起喝酒吃肉的同伴,到了晚上便身首异处,苦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我们不会知道今天冲着自己笑的脸,明天会不会变得灰白惨败,不会知道自己顺顺当当地过完今天后,还能不能过完明天。”
李萱语重心长道:“要是换了我,一天都熬不下去,打仗需要很坚定的意志力。”
而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
周旭镛微哂。
他能熬,是因为想到他一天、她也一天,冷宫里的她,必定不会比他轻松。
这样想着,便什么苦头都吞得下了。
“萱儿,你把话题给转开了,我们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部放了,二皇兄才不是因为仁慈呢。”
“不然呢?”
“那次我们攻燕,目的不是占领燕地,而是想用军事武力压制燕国同意双方买卖,我们需要燕国的铁,而燕国需要我们的茶米油盐。”
“这是双方互利的事,为什么要透过战事来达成?”
“两个原因,第一是敌军领兵的是燕国泰王,他不愿意放掉兵权,所以必须藉由打仗来巩固地位,因此主战。
他在燕国境内散播大周百姓残忍的恶名,让燕国百姓对大周心生厌恶。”
“这样的话,燕国人自然不肯与大周交易买卖。”
“没错,在我出征之前,我朝领兵的是王倎辅,他也需要战事好掌握手中兵符,他们所做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个想打仗的人碰在一起,还能不打?”
王倎辅……那个将她从山谷下救起的男子,小时候她曾经羡慕王馨昀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好哥哥,短短几年,他已经成为为了兵权,以杀戮为业的男子。
“这样长年打下来,通商的目的便无法达成,王倎辅不怕皇上怪罪吗?”
李萱不明白。
“你忘了,朝中有王益,他只要联合百官上书,父皇也得顾虑几分。”
“然后呢?”
“第二,泰王残暴成性,对待旗下士兵动辄腰斩戮刑,战场上裹足不前者、杀,杀敌军不满五人者,杀;不服军令者,杀;降敌者,杀……因此我接替王倎辅后,首要是除去泰王。”
“我懂了,你释放降兵,是为了对燕朝宣扬大周皇帝的宽和仁慈,当降兵回营却被泰王所诛,百姓心中自有分辨。”
她一下子就抓到重点。
周旭镛眼底透出一抹欣赏。
“对,用战事来倒泰王,在胜利后以宽仁之姿收服人心。
两国通商之事便事半功倍,不久后,泰王没有死在我军刀下,而是死在自己的将领手中。”
当他又送回五千降兵,而泰王震怒下令将五千颗头颅全砍下的那天,果然激起兵变。
混乱中泰王死了,泰王一死朝中主战一方弱了声势,主和一方抬头,很快地两国便互定盟约、建立通商点。
“这下子,王倎辅花了数年,几乎把国家粮米给吃空还没办成的事,二皇兄不过短短几个月工夫便做成,父皇心底肯定得意得很。”
周煜镛与有荣焉地说。
周敬镛笑着接话,“当年朝中将军大部分投靠代王,因此父皇手中可用的大将太少,只好依赖王倎辅,如今二弟分走了王倎辅的十五万大兵,自己又能够独当一面,而他手下也训练出不少带兵能人,日后再不怕朝中无可用之将。”
“说到王家,柔贵嫔有孕了,她想求父皇让淑妃出来照顾她,猜猜父皇怎么说?”
周煜镛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说。
“怎么说?”
周旭镛挑眉。
“父皇说,被淑妃照顾过的皇嗣不少都成了冤魂,如果柔贵嫔不怕的话,大可以搬到宜禧宫与淑妃作伴。”
意思就是,淑妃想出来是没指望了,如果她心心念念自己的好姑姑,大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萱吃惊,怎么会?柔贵嫔是皇上的新宠,又怀上龙嗣,不是应该……发现她的疑惑,周旭镛莞尔一笑,起身道:“萱儿,把雪花糕带上,咱们去向德妃娘娘请安。”
后宫情势由德妃来向她解说再恰当不过,柔贵嫔的心计粗浅,想固宠本就困难,何况对于王家,父皇心底早有计较。
李萱提着雪花糕,跟着周旭镛离开了永平宫,这段日子,他陪她往慈禧宫的次数多了,他们常常一同闲话旧事,说着说着,几次恍惚中,李萱都以为两人回到了过去,回到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岁月里。
这天,他突然提起,“你还想出宫吗?”
“可以吗?”
她扬起灿烂笑意。
“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
紧接着,她告诉他有关梅花村的故事,告诉他在冷宫时,她和敏容的计划,说她得学会积少成多,学会小宅生活,学会欣赏养鸡养鸭,面朝土、背朝天的农村野趣……他听得兴致飞扬,嘴角的笑意不曾停过,一个不经意,他的手背碰上她的,并非刻意,但一阵酥麻感传上她的手臂。
李萱愣住了,仰头对上他适意的笑容,刹那间……彷佛依稀,他仍是那个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的少年……这天是周旭镛的生辰,靖亲王府并不准备操办,但周敬镛作了主,二弟已经三年没庆贺生辰,如今萱儿好不容易出了冷宫,怎么样都得热闹这一回。
于是他在酒楼订下一桌宴席送到靖亲王府,王府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他们便在亭子赏花叙言。
周家三兄弟、李萱和佟玉蔻都列席,王馨昀这个女主人却不见踪影,席面上,佟玉蔻成了半个主子,热切招呼众人,她还是如上回所见那般诚恳亲切,因此这日主人宾客尽欢。
宴罢,周家三兄弟进书房谈事,佟玉蔻因孕疲惫,李萱安顿她歇下后,拿了本书在一旁陪侍。
不多久,有位梳着简单爽利发髻的嬷嬷进屋,她悄悄对李萱招手,李萱走近,她附耳轻道:“奴才姓龚,是靖王妃的陪嫁嬷嬷,王妃想见见公主。”
心一沉,李萱着实不愿意见王馨昀。
报嬷嬷见状,沉了声,面露哀戚说道:“王妃身子不好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王妃想同公主话别。”
话别?王馨昀已经病得这么严重?想起皇帝寿辰那日见面时,她满脸憔悴,浓妆也遮掩不住病态,李萱的眉头打了结,低声吩咐婢女好好照看佟玉蔻后,便随同龚嬷嬷离开。
低着头,她亦步亦趋跟在龚嬷嬷身后,心底千回百转,寿宴那日,她看得明白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
她想了数日都找不出弥补方法,也就放下不再去探究,就当是两人的缘分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
报嬷嬷领着她走到一处院落,推开门,将李萱请进去。
她迟疑片刻,方才进屋。
抬眼,她望见王馨昀靠在床侧,脸色腊黄、神情枯萎,精神比上次见到时更不好。
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药味,一名神情严肃的婢女将药端到床边,一匙匙喂下,在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后,好不容易吞进去的汤药又吐出不少,龚嬷嬷和婢女连忙为她擦拭更衣,折腾好一阵子后才让李萱靠近。
王馨昀皱眉,对龚嬷嬷低声埋怨,“满屋子的药味……”龚嬷嬷微微点头,对婢女说道:“玉红,点上薰香。”
玉红走到柜子边取出一个楠木嵌银丝匣子,那匣子有些磨损,可见平日里经常使用,她从中挑出一块紫色香料放进香炉里、点上火,把它放在床榻边。
不久一股淡淡的甜香涌上,那香气有点像熟透了的苹果,暖暖甜甜的香很快传开,王馨昀闻着那个香气,紧皱的眉头方才松开。
玉红端来椅子放在王馨昀对面后,与龚嬷嬷两人双双退下。
“为什么不过来,我都快死了,你怕什么?”
王馨昀望向李萱,满眼的嘲弄。
李萱咬了咬下唇,顺着她的心意走到床边坐下。
“最近,王爷常去永平宫对吧?”
王馨昀开口,语调里有淡淡的落寞。
李萱没回答,只是低头默认。
王馨昀细细的褐眉纠得死紧,下一瞬,充满恨意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李萱,我真恨你。”
六个字,不长不短,却道尽她的心情。
李萱抬头,她不了解王馨昀的恨意从何而来,她没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
“你为什么不死掉?你为什么不在冷宫里面发疯?你的容貌为什么不毁得更彻底?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大哥?你为什么要被放出来?为什么不在坠崖那日便跟你爹同赴黄泉?过去几年,我每天每夜每一刻都在诅咒你!”她瘦骨嶙峋的指头指向李萱,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她眼底怒焰张扬,只是越喊、声音越微弱,直到指尖发抖、全身力气用罄,她才趴在床头不断喘息。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
李萱面对她激动、恶毒的怒骂,有些愕然。
王馨昀冷笑两声,当年那个温婉柔顺的女子已经不复见。
“馨昀……”“闭嘴。
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名字!”她怒吼,吼掉李萱欲出口的话,她定在李萱身上的目光中有愤恨、有忌妒、有哀怨、有千百种数不清的情结。
看着她满脸恨意,李萱满腔的话只化成一声叹息。
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想起过往,想着那段一起玩、一起笑的日子,到底是什么让她们渐行渐远,让她仇视自己?真的是那道圣旨的关系吗?这一刻,李萱真的很想知道。
一声长叹后,王馨昀涩然开口,声音飘忽而幽怨。
“那年,我欣喜若狂,不断感激上天赐予自己的好运道,皇上有意为我和靖亲王爷赐婚呢,那个我思慕已久的男子,那个英勇杰出、卓尔不凡的男人,我就要成为他的王妃了。
我快乐、我幸福,我幻想着婚后的琴瑟和鸣。
“可是皇上也要将你嫁给王爷当侧妃,还说什么姊妹共事一夫,娥皇、女英再创佳话。
哼!天底下的男人都以为三妻四妾理所当然,怎么就没有人想过如果女人也三夫四婿呢?我不愿意,但是没有人理会我的不乐意,所有人都认为我的运气已经够好,不该再抱怨,但……我不甘心!”她发出刺耳的尖锐笑声,一阵大笑后,她指着李萱。
“那个包着雪芝草的帕子是我绣的。”
李萱定定望着她,不喜不怒,唯有一脸的平静。
“你不惊讶?你已经猜到了?”
“你的绣工是我和德妃娘娘一起指导的。”
当时她一眼就能看出,只是打死不往这方面想,毕竟后宫三年,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可进了冷宫,无聊时间太多,思绪益发清明。
其实并不难猜,落水、饭食里放针、李俊良莫名其妙的指控、不利于她的谣言……这些事情背后,再再都有淑妃的影子。
淑妃知道她们两人同时嫁进靖亲王府,总要分出个高下,而淑妃自己竭尽全力想爬上皇后宝座,当然也要将王家人拱上更高那个位置,好巩固自己的战友,因此自然要想尽办法,替侄女扫除妨碍。
“为什么?我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们‘曾经’是,如果你肯乖乖嫁给我大哥,如果你不要觊觎王爷,我会善待你这个嫂嫂的,是你选择要与我为敌。”
“婚姻大事,岂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你可以以死明志啊,如果你肯跟了我大哥,姑姑可以想到一百种办法让你嫁进王家,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放弃。”
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都带上满腔怨恨。
那年先皇病危时,那个李代桃僵的计谋是爹爹订下的,爹爹很早便看出周旭镛和李萱之间的感情不同一般,他防微杜渐,向她的公公,也就是当时的信王献计想一口气铲除李家父女,没想到李萱命大,不但平安回到京城,还受封为怀玉公主。
扮哥说,他半路上几次想要动手,但周旭镛的乳娘苏嬷嬷盯得紧,且李萱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每天只能勉强灌下一些米汤,他想下毒也无处着手。
他以为,李萱目睹父亲死亡、回京再听见母亲上吊,肯定撑不下来的,不死也会半疯,绝不会危害到她的地位。
这些话,是在父兄决定使计替姑姑铲除皇后、德妃时才对她说的。
案兄从那么早就开始为她谋划,可都怪她蠢,看不清事实真相,在周旭镛与皇上对峙表明不愿同时迎娶二妻时,她和所有人都一样,以为他想娶自己、不想娶李萱。
当姑姑替自己谋略、坏李萱名声时,她还怨姑姑多事,批评她手段残忍,怕日后周旭镛会怨上自己,哪里晓得她弄错了,从头到尾他想娶的都是李萱,不是自己!这个事实太令她震惊,她怎么都料想不到在周旭镛心目中她居然比不上一个小丫头,他竟然宁可为她舍弃王家在朝堂上的庞大势力,这股势力能够助他日后顺利坐上龙椅的呀!于是,她觉醒了,不管是否曾经与李萱情同姊妹,若李萱执意要嫁进靖亲王府,她们势必会成为敌人,她不可能给李萱任何机会坐大,她只能除去她,于是她站到姑姑的阵营,使尽心计让李萱陷入万劫不复!“你恨我的,对吧!”王馨昀冷笑道。
李萱点头,诚实道:“想通之时恨过,但我选择放下。”
“哈!你放下,你竟然放下?我让人毁了你的脸,你也放得下?”
她嘲讽地笑了,笑声尖锐刺耳。
她的脸、她的伤竟与王馨昀有关?!她还以为是……算了,都过去了,她何必和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女子计较?李萱瞬间提起的惊诧平复下去,淡声回应,“不然呢?让仇恨把自己逼到走投无路?”
李萱的话让王馨昀心头一震,原来……是她把自己给逼到走投无路的?真是讽刺,把她一步步逼到这番境地的不是别人,竟是她自己及她无法放下的仇恨?扬起讽刺笑容,放空的目光落在远处,带着些许茫然、些许无助,王馨昀喃喃说着,“我以为我赢了,我以为自己终于成为王爷的唯一,我以为李萱永远不可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错了……我错得彻底。
成亲那日,我独自在新房中度过漫漫长夜,我斜靠在床边一夜无眠,我替他找了千百个原因,解释他的态度,但他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那夜,她气愤难平,凭着一股气强闯进周旭镛的书房,谁知道喝得酩酊大醉的他,口里喊着李萱、梦里想着李萱。
她恨极怨极,趁隔日进宫请安时向姑姑哭诉,要她派人到冷宫把李萱痛打一顿,再毁去她的容貌……王馨昀将视线拉回,看着李萱那张疤痕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脸庞,为什么她手段使尽,却没有一回赢过?“我劝自己说没关系,身为妻子该懂得体贴丈夫、应该雍容大度,来日方长,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贤慧,终有一天他会爱上我,即使我没有你的才情与美貌。
“我立下誓言,如果是我毁去他的幸福,那么就让我亲手为他创造另一段幸福。
但是,他不要呀!他不要我为他创造的幸福,他只要你、只要李萱、只要他夜夜在梦里轻声低唤的女人!“凭什么,我才是京城第一才女,我爹是宰相、我哥哥是将军,我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千金,而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下人,你身上流的是下贱的血,凭什么他爱你却不爱我!”什么!李萱被她的话弄懵了,是她听到的那样吗?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怎么可能?她是周旭镛夜夜在梦里轻声低唤的女人?从来他只当她是妹妹,他愿意宠她、怜她、疼惜她,却不愿意娶她的啊,他和王馨昀不离不弃、鹣鲽情深,这些事人尽皆知,怎么会……所有的事在转眼间翻盘?!看着李萱惊疑不定的表情,王馨昀笑了。
“你不知道他爱你?呵呵、呵呵……真是好啊,上天总算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那个胆小表,他居然这样怕我?他怕我知道他喜欢你会对你不利,于是刻意在别人面前对你冷漠,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微弱,无法护你周全,他知道只要我姑姑几个动作,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假、他装,让我误以为他不喜欢你,误以为他闹到皇上面前,吵着只想娶的妻子,那个‘唯一’不是你、是我。”
李萱心底一片慌乱。
是吗?所以她弄错了,周旭镛不是无情、不是憎恶自己,他是害怕、是担心,担心她死无葬身之地……不对,她猛然摇头,她怎么可以听王馨昀轻言几句,便推翻过去的认定,不对,这是王馨昀的计谋、是淑妃的诡计,她不应该随便相信,因为、因为王馨昀说的话太不可思议。
王馨昀没理会李萱内心的波涛汹涌,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聚少离多,他从没踏进过我的屋子,人人都传言王爷待我情深,尽避我多年无出,依旧不愿迎娶侧妃。
“呵……呵呵,他哪里是待我情深啊,若是他肯一次,就一次待我如同真正的妻子,那么我愿意担下那句‘多年无出’的恶名,可是并没有,我再能干、再会持家都没办法让自己得不到男人却拥有孩子!“嬷嬷要我将他灌醉,有了孩子男人就会改变。
所以,我给他下药了,可是他昏昏沉沉之间,口口声声喊的名字还是李萱——那个他无法娶回家,只能晾在冷宫的女子!“那个晚上,我就坐在他床边,看着他难忍慾求不满,每次翻身便喊一回李萱,我有我的骄傲,无法在他喊着别的女人时得逞计谋,我挣扎着、我犹豫着,我告诉自己闭上眼睛、丢掉骄傲,一回!一回就好。
后来我卸下自尊,月兑去衣裳,我千般温柔、万般讨好地躺在他身旁,他终于抱住我了,我在心底劝自己一百次,过了今晚,明天他就会待我不一样。
“没想到,他突然张开眼睛,迷蒙的眼睛出现一丝清明,他一巴掌将我打下床,他骂我下贱、无耻,他说我是青楼女子、迫不及待地爬上男人的床,他甚至恶毒地叫了一整排的府卫进屋子让我挑……我错在哪里,身为妻子要求丈夫一个温柔相待错了吗?我恨!我怨!那一刻,我发誓要把受过的耻辱全部加诸在你身上。
“可是在他面前,我不得不吞下哽咽,委曲求全、低声下气要他别恼,告诉他昨夜他喝多了,我们并未行夫妻之实。
我明显地看见他松口气,呵呵,和我行夫妻之礼有这么难以忍受吗?“从那之后,他每次回到王府,夜里就有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守在房外……他竟然在防我,防备他的结缡妻子!”王馨昀怒极反笑,疯狂的神情教人怵目惊心。
“趁着他到边关打仗,我把王府上下大力整顿一通,将那些对王爷忠心耿耿的人送到庄子上,然后,我终于能够进到他的书房、他的寝屋。
当我看见他卧榻边挂着你的画像时,我恨不得一把将它烧毁,他宁愿夜夜对着一张画像,也不愿意面对我这个活人。
“后来我在他的书房里找出一匣子的信笺,那些信笺后头总画上一朵金萱花,那是你小时候写给他的只字片语,他慎重地将它们珍藏起来,那些信,每一封我都一读再读,你写诗、你填词,你对他说故事、讲笑话……整整两千一百零八封。
“呵呵,天底下的人全被他骗了,还以为他避你如蛇蠍,岂知你方是他心头上最看重的那个人。
他总是不快乐,若是哪天见到他的笑脸,肯定是他又搜罗了什么好东西,悄悄地送进仓库里。
他经常在仓库中待上大半天,一一对照名册,细数他为你准备的好东西,你不怀疑吗?不好奇我怎么知道那些东西是为你准备的?”
李萱摇头,她不怀疑,因为那些箱笼已经送进永平宫,而每一个箱笼上头都刻上了一朵金萱花。
见她摇头,王馨昀目光放远,似又想起另一桩教她记恨的事,“前年冬天,他在战场上受重伤,皇上恩泽,让我随同军医去服侍王爷,昏迷中,他又不断喊着你的名字,那样多的人在看,教我这个王妃情何以堪?“伤癒后,他进帐办公,我为他熬药作羹汤,掀起帐帘时却听得他低声自语,‘如果是李萱,她会怎么做?’“那刻我真想大笑,他的谋士何其多,再不济还有我这个王妃随侍在侧,他想的竟是远在冷宫里的女人,想听听她会怎么做。”
李萱说不清楚心中滋味,那是震惊、迷惘、猜疑还是惊喜?望住李萱,王馨昀苦笑不已,她是个何其骄傲的女子,过去几年,这些话她不敢对兄长说、不敢对爹娘言,她夹在父兄丈夫间左右为难,只能任由周旭镛待她情深意重、鹣鲽情深的谣言到处飞。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最后能让自己吐露心事的人竟然是李萱。
“我傻得以为只要付出足够的耐心,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回头。
知道皇后临终前,央求皇上将你从冷宫放出来时,我恨得咬牙切齿,我匆忙进宫求姑姑想办法,我等着看冷宫把你啃蚀得体无完肤;得知皇上将你赐给五皇子时,我又狂喜不已,日日对镜子说服自己,我将要苦尽甘来。
可是,皇上的生辰宴上,王爷不顾礼法硬要到永平宫去接你,他不顾旁人的眼光,非得要坐在你身旁,后宫于你的传言诋毁何其多,他却苦心为你经营出一场惊艳绝伦……一桩桩、一件件倒令我看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李萱,难道你想要脚踏两条船,锁着五皇子也拘住王爷?你不懂吗,若是让皇上知道你周旋在两个皇子之间,便是你有惊世之才也一样小命不保,为什么你还敢强留王爷?”
王馨昀的声音尖锐,如一把生锈的铁锯,来回锯着李萱的耳朵。
李萱皱眉,她拘了他吗?她企图周旋在二皇子、五皇子之间吗?也许吧,也许从王馨昀的角度看来便是如此,即使她要求的不过是四季平安、兄弟和乐。
末了,王馨昀又说了很多,包括她与周旭镛的相处、她夹在亲人与丈夫间的委屈忍耐、她有多痛恨周旭镛的残忍……多到李萱无法消化、头发疼,她看着王馨昀枯瘦狰狞的面容,已经分不清楚心头的那点感觉是恨还是悲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