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午夜时刻,方仲白才从内室走出来,此时他的脸色苍白,身上的道袍犹如水浇了一遍,刚踏出内室门口,脚一软,便跌倒在了地上。
霍淳将他扶到次间靠窗户的榻上,间他:“一切可顺利?”
方仲白摇了摇头。
一直盯着他看的邓芝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他想冲进内室去看许樱,却被方仲白叫住:“阵法未消,你先不要进去。”
邓芝无奈,只好停住脚步。
方仲白喘息了一会儿,才对同样焦躁的霍淳和邓芝说:“施法应该还算顺利,樱儿的魂魄已经入体,可是不知为何人还是未醒。而且……”
他犹豫了好久,才又说:“我刚才为她用天眼査看了一下,发现她的体内现在有两个生魂,也就是说,原来的樱儿回归了,而后来的那一位也并没有被驱逐。或许两魂相争,才造成她昏迷不醒。”
霍淳眯起眼沉思。
邓芝先是一头雾水,后来才有些领悟,等到他猜出了霍淳和方仲白在做什么打算时,不由勃然大怒。
他也顾不得以下犯上的大罪,一把揪住霍淳的衣领,直逼着他的眼睛,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许樱赏赐给我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是不知哪里来的生魂附体?真正的许樱的生魂跑了?现在你们又把她寻回来,就要把我的许樱给杀死吗?”
霍淳沉默不语。
方仲白也很尴尬。
怪不得。
怪不得邓芝老觉得他的樱儿与众不同,与以前传闻中的绝色美人、灵秀才女许樱不同,他本还以为是许樱遭逢大变,所以性格也变了,现在才知道根本就是换了个灵魂。
难怪她会说:“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的樱儿,那个不知道来自何方的灵魂,从来没和这位霍大王爷有过纠葛,更不曾认识什么纠缠不休的国舅爷,她干干净净来到他身边,遇到他,爱上他,怀着一个惊天大秘密不能说,却还是努力带给身边的人欢笑。
可是这个他珍爱的人,现在却要被眼前的这男人杀死了,只为了他自己的女人。
邓芝瞪着霍淳半晌,忽然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许悲怆和凄凉,他松开了紧抓着霍淳衣领的手,退后一步,他说:“王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痴情人,为了你所爱的女人,你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是不是除了你的女人,其他人就都是随手可以捏死的蚂蚁?!”
方仲白觉得房间内气氛剑拔弩张,想试着开口劝阻,可是张了几次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起来这件事还是他惹的祸啊。
霍淳第一次在人前低下了头,声音有几许嘶哑:“不,我是天下第一混蛋,我害得樱儿吃尽人间的各种苦头,我……”
他顿了一下,似乎也在竭力压制胸膛内某种就要爆炸的情绪,他说:“事已至此,我就全部告诉你吧。三年前樱儿为了抵抗卫敛,险些自尽而亡,虽然侥幸留下了一缕芳魂,终究是受了重伤,昏迷三年。我用尽了各种方法为她调养,却始终无法将她唤醒,只好采用最后一招,七星唤魂术,这种与阴间夺人的法术向来危险,就算是国师赵元出手,恐怕都不一定有十足把握,而仲白这小子更是在施法时心不在焉,最终招来了其他的生魂,放走了樱儿。”
邓芝沉默地听着。
霍淳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也曾怀疑过樱儿是不是被恶鬼附体,也曾想过当时就想办法除掉这个陌生的魂魄,可是这毕竟是樱儿的身体,我也总怀着有朝一日樱儿也许会回来的念头,而且我几经观察,确信新的魂魄并非凶神恶煞,而是和樱儿一样刚刚离魂的可怜女子,所以才容许她活下去,就当是替樱儿照顾身体。但是我也不会再爱她,对她也不会再有对樱儿心动的感觉,所以才让她迁居出府。至于要不要把她许配给你,我也曾犹豫,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们倒是发展神速,如今都已经……”
霍淳意味深长地瞪了邓芝一眼,邓芝明白他的意思,许樱的身子已经给了他,霍淳如果没有几分嫉妒和气愤,那才奇怪。
邓芝却不胆怯,反而无所畏惧地回视着霍淳。
他怕什么?他和他的许樱是两情相悦,许樱又是霍淳亲自交到他手里的,就算霍淳此时后悔了,又怨得了谁?
不过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在邓芝的眼里,霍淳是天下第一的大混蛋,他明明拥有无上的权势和能力,却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不能保得她一世太平,三番两次让她吃苦受罪,甚至魂魄离体。
他不是大混蛋,还有谁是?
没权没势的男人保不住自己的女人还情有可原,那霍淳呢?他顾忌他亲娘的极力反对,他顾忌姨母的态度和表妹的楚楚可怜、一腔深情,他念着皇兄的托孤之责,他想做个完人!
结果呢,他彻底辜负了许樱!
霍淳似乎也明白邓芝对他的评价和指责,他无奈地苦笑一声,事已至此,后悔有用吗?
“我安排仲白去追寻樱儿的芳魂,看她会寄托在何处,谁知……”
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想想方仲白对他说过的话,他就忍不住痛心万分。
于是方仲白接下去说:“我已经是日追夜追,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许樱的生魂,原来是附在了一个刚咽气的十二岁小丫头身上,但小丫头被卖给了一家破落户做儿媳妇,那家人的儿子是个傻子,老子却要替儿子行房,许樱那种性子怎堪受辱,咬舌自尽了。”
邓芝听得惊心动魄,暗自心疼与佩服许樱这刚烈的个性。
霍淳的眼神闪着一种疯狂的光芒,这一刻,他有毁灭天下的冲动。
邓芝说的不错,他以为自己痴情,其实他处处对别人留情面,他真正折磨的人,却是他唯一心爱的女人!
方仲白继续说:“我只来得及收拢许樱还未走远的魂魄,如果再晚一步,也许她就会化为厉鬼了,她的怨屈实在不少。”
邓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疼自己的樱儿,可是真正的许樱也是如此可敬可怜的女子,现在却只有一具身体,该怎么办?
霍淳高大的身子似乎已经摇摇欲坠。
邓芝却仍有几分清醒,问方仲白:“你刚才说,施法还算顺利,两个灵魂都在体内,这又是什么情况?”
方仲白也有点疑惑,“道家里有唤魂夺舍之说,但是像现在这样,两个灵魂似乎和谐共处,这种状况实在难以理解。除非——”
邓芝忽然说:“早上纪太医为许樱诊脉,发现她已经隐隐有了滑脉,是怀孕的迹象。”
方仲白“啊”了一声恍然大悟猛然坐起身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得再去看看!”
这次霍淳和邓芝也都跟进了内室。
方仲白冒着己身受损的危险开了天眼,然后脸上露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对霍淳说:“我就说一个灵魂不可能两次附体,原来是原来是许樱……许樱这次是直接投胎转世了!”
“什么?!”
霍淳和邓芝同时震惊。
霍淳哑然无语。
邓芝却大喜过望,直接抓住方仲白的手问:“你说我的兮兮还好好的?许樱……许樱投胎做我的女儿了?”
方仲白无力地点头,同时努力使眼色要他不要高兴得这么明显,霍大王爷此时正回不过神来呢。
之后,许樱却依然未醒。
纪太医每日都为许樱诊脉,也努力为她灌些滋补汤品,却唤不醒她的灵魂。
霍淳和邓芝都很隹躁不安。
方仲白更是着急,这两个女子都算是他招回来的,他希望有个善果,可是一大一小两个许樱都在安然沉睡,无论如何也唤不醒,时日一久,身体一定会先受不了。
这一次许樱的身体状况和上次昏迷不同,上次她是一个人,而这次,却是一身两命,更不容易照顾。
方仲白回了一次师门,找到自己闭关已久的师父,问了半天之后,回到王府,手里依然拿着他那个米黄色小葫芦,他对霍淳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师父,我就先把许樱收到这葫芦里,里头可以阻隔时间的流逝,先让她在那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去寻找解药。”
方仲白的葫芦不是凡物,根据他的师父,亦即国师赵元所言,这葫芦可以收纳生魂,更确切地说,就是葫芦可以斩断与外界的联系,不再受制于外界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当然,葫芦里的天地还是很小,也有其他许多的限制,并非可以藉此无限制地逃避人世间的轮回。
许樱之所以能进去,还是那句话,命不该绝而已。
方仲白说:“她们迟迟不醒,师父说应该是受两次七星唤魂术的副作用所影响,她们的灵智陷入混沌,如果没有灵药,难以再次唤醒。”
“什么灵药?”邓芝急切地问。
方仲白叹口气,说:“我也只是听说过,连师父手里都没有啊。修道之人都听说过,海外有仙山,名曰蓬菜,仙山上有仙果,其中之一就是七星果,正好可以缓解七星唤魂术的副作用。”
邓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去。我去找。”
邓芝曾经和好友穆深一起出过远洋,算是熟悉海路。
虽然明知道这一去前途渺茫,可是邓芝不想放弃。
他和许樱的相处时日虽短,他也不觉得自己已经对她爱逾性命,可是心底就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甘心、有那么一点点的缠绵,让他不想放弃。
这个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女子,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他喜欢和她相处的感觉,他喜欢她的一颦一笑,也热爱她的曼妙身体,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他想拥有的女子,除了许樱,再也不会有别人。
不是爱得轰轰烈烈,只是难以割舍。
将妹妹邓芫托付给好友穆深一家照顾后,邓芝扬帆出海去寻找传说中的仙果。
时间依然流逝,眨眼已过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大周朝出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小皇帝霍英驾崩,摄政王霍淳登基。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小皇帝霍英不过是个傀儡,他一个小女圭女圭能管什么事、治理什么国家呢?但是他的存在,好歹证明了皇位的顺利继承,他是老皇帝的儿子,勉强算得上名正言顺。
可是他的突然驾崩,也并没有引起朝野的惊慌,许多人甚至在心底舒了口气,暗叹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傀儡皇帝与摄政王从来就不可能和谐存在,小皇帝年幼时,或许两者还能维持和平的假象,而一旦小皇帝长大明白了事理,那么夺权就成为必然的结果。
或者摄政王死,或者小皇帝死,二者只有其一,或者历史上很少,或根本就没有得到善终的摄政王爷或者大臣。
在这种极权之争上,从来就是没有一点点伦理亲情。
以前霍淳顾念叔侄之情,大有把小皇帝抚养长大后,自己再功成身退的打算,但这一次突然的决断夺位到底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内情。
只有被迫退位的前皇太后卫敏明白。
她被幽禁在深宫内宅,犹如枯木死灰,怨念难休。
许樱已是她的心魔,她原本想将之赶尽杀绝,暗中雇用道士,原想让许樱魂飞魄散,但那道士不忍,瞒着她让许樱的生魂寄附在那刚咽气的小丫头身上,却没想到许樱还是命苦,最后不堪受辱而咬舌自尽。
这件事最后也终究被霍淳査了出来,她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反而害了自己的儿子。
至于卫敏为什么没有死,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大概是霍淳实在愤恨难休,不想让她一死百了吧。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他们本是亲戚,本是青梅竹马,如今却闹翻到这种死也不能解恨的地步,归根究底,还是心底的执念太深。
霍淳的拥护者本来就多,他的登基虽然难免惹来一些流言蜚语,但是并没有遇到真正的阻挠,算是顺利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而皇后之位依然虚悬。
以前小皇帝霍英是因为太过年幼,不能大婚,所以皇后之位虚悬。
可是现在的摄政王已经年近而立,却依然执意不肯大婚,不肯设立皇后,就让朝野有点不满了。
后宫没有女主人,就等于这个国家没有国母,这多不吉利啊。
而且,新皇帝也不广纳女子,繁衍子嗣,虽然皇帝现在正值壮年,可就怕有个万一啊……万一……那皇嗣怎么办?国家怎么办?
没有国母,没有皇嗣,这朝堂早晚会乱啊!
霍淳对身边念个不停的忠心老臣说:“别急,别急,皇后会有的,皇子也会有的。”
希望皇后能快点诞生到世上,他还要等她长大呢!
心急如焚的老臣子如果知道自家新皇帝心里在想着什么,恐怕会有想一头撞死的冲动吧?
这一年九九重阳节,一直在葫芦里安然无恙的许樱突然变得虚弱。
方仲白无奈,人间都是十月怀胎,可如今已经超过了一年,许樱的身体大概也已经撑到极限了。
邓芝还没有任何消息。
霍淳穷尽举国之力,也遍寻不着所谓的“七星果”。
眼看就要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直闭关的国师赵元忽然出关了,老仙师明显衰老了,不复当年鹤发童颜的神仙模样,他的皮肤和普通老人一样变得松弛和干皱,皮肤上甚至出现了老人斑。
但是他的目光依然明澈,那是洞彻时空的智慧。
赵元对霍淳说:“虽然起因是你的一点执念,终究还是因为我那徒儿的一时色迷心窍而乱了套,错招了几个生魂进入这世间,老道临了还是得为这混小子收拾善后啊。”
谁也不知道老人家是用什么方法,只知道在施法完毕之后,许樱睁开了双眼,老人家已经含笑坐化了。
方仲白跪在师父跟前,生平第一次哭得不能自已。
如果早知道会因为自己贪看许樱的那一眼,而害得自己师父丧命,那他宁愿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