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瞄了眼手表。六点了，快交班了，却一点下班的愉悦感都没有，更多的是彷徨。她托着腮，整理一叠单据，乏味得就要盹着，有人站在她面前，客气地喊：“小姐，可以结帐吗？”
她瞄了对方一眼。“会员卡呢？”
男子拿出卡片，放在堆叠在柜台上的一大落书本上头，黑框眼镜下的小眼闪烁不安，不时瞄向她。
她拿起扫描器，陆续划过封底条码，每一本都是奇幻小说。真是顽固的书迷啊，她猜测他的收藏本不下一千本了吧？只要有新书上市，这家伙从没错过第一刷，固定到这家书店消费，真是怪胎一枚，网路购书不是更便宜省事吗？
“一千两百五十元，刷卡吗？”她例行性问。
男子摇头，掏出簇新的两张千元钞。她迅速找零，将书放入纸袋中递给他，男子这才抬眼与她目光接触，两秒钟，像盖印一样短促有力，再断然掉头走开。
“怪胎。”她轻声嘟囔，发现柜面有一张小卡片，她疑惑地展开，细小局促的笔迹写了几个字——可以做朋友吗？知名不具。
她错愕了一瞬，自我解嘲道：“不会吧？我开始吸引怪胎了吗？”
她无奈地看着卡片发傻，好一会才收进抽屉，往上方监视器萤幕横扫一眼，定住，皱起眉头，一手拿起内线电话拨打。“小林，在你三点钟方向有个高中男生背对你，Ａ了好几本漫画在书包里，请他过来结帐。”
“收到！”
注意力回到电脑萤幕上的退书表格，手指继续在键盘上誊打，郁闷地呵口气，忍不住自问：“为什么我进出家里得偷偷模模？”，“为什么我都得做让别人开心而我却不开心的事？”，“为什么我不笨却是个穷光蛋？”，“为什么我的恋爱运这么差？”……
她百无聊赖自答：“因为你不想再被逮去做心理谘商；因为你是棵小小摇钱树，但钱只掉在别人口袋，所以你是倒霉鬼；因为你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让男人退避三舍；因为——”
“小姐，结帐。”表情阴恻、额头爆满青春痘的高中生将六本漫画重重放在柜台上，一边顾忌地睨看着押他走过来的小林。
她向小林点头示意，默然收钱，进行结帐动作，将发票和漫画装袋交出，高中生像世仇般紧盯她不放。她动了气，沉声道：“十本。”
“什么啦！”高中生粗声粗气。
她吸口气重申：“十本。上个月盘点少了十本漫画。再让我发现你不规矩，我就报警，听到没？”
“关我什么事？！”高中生脸爆红，青春痘更加肿胀刺眼。
“还有，劝你少看这种限制级的，小心变态。”
“臭三八！去管你男朋友啦！”高中生狠瞪她和小林，拔腿就跑。
小林放声大笑，她气结，胀红了脸。小林拍拍她的肩膊，安慰道：“别生气，待会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还有事，叫你爸加我薪水比较实在。”她恹恹地说。
“为什么我都请不动你吃饭？怕男朋友误会？”小林率性地趴伏在柜面上，高挺的鼻尖就要和坐在高脚椅上的巫绮年相互碰触。
几个女店员中，他特别喜欢撩拨她，除了她反应比别人趣怪之外，她经常陷入放空状态，歪着脸蛋双眼迷蒙，棱线分明的唇微张，她从不知道那模样有多逗人。另一个理由，他总觉得她不属于这里。这家书店虽然规模不小，给店员的薪水却差强人意，福利也很普通；她学历不差，甘愿屈就于此一年多，能以员工价购书甚至免费阅览新书大概是最能吸引她的好处；空档时间，她两手几乎捧着书本，不管是考试用书或小说、科普新知……一概杂食不挑剔，这样浸婬在文字构筑的缤纷世界里的脑袋，怎会留恋这店面？
“偶尔该给别人机会，让男朋友紧张一下啊。”小林继续试探。
她做个鬼脸，拍拍他修剪得相当帅气的五分头。“你是好人，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他哼气。“敢发我好人卡，我可不是没行情的。”他故意屈起一只手臂，展露结实贲起的二头肌。
“我没那么迷恋色相。”她没好气地推开他。
“算了，我知道你志气高，不想为情所困。”
“嗯？”她不解地看着他。“哪来的志气？”
他举高右掌，做曲线飞行状。“你想飞得远远的吧？我看你没事就在Ｋ英文单字，是要考试吧？上次请假不就是去考试？”
她咧嘴笑。“是啊，我是想飞得远远的，不过和志气无关，我只是在想，也许换个地方，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你哪里不好了？”小林又俯近她好奇追问。“说说看，说不定我帮得上忙，你就不用飞走了。”
那热切的注视让她心旌动摇了几分，她怎么从没对这个近水楼台的男人怀有遐想呢？瞧他全身肌肉发达，阳刚味浓烈饱满，性格又明朗，或许他包容力异于常人也说不定。
她迟疑地动动唇，搔搔脑袋，扶着下巴快速思考，准备姿势作足，话在喉口呼之欲出，念头转了几圈，结果还是咽回肚里，她放弃了。
还是做普通朋友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比较保险，她不希望吓坏了他，以后见到她远远绕道而行，她朋友可不多；但小林那双纯净的眼睛还在殷殷期盼着，她有点懊恼，不知如何收场，然后手机响了，她连忙抓起救星，大声应：“喂？哪位？”
“我是庄严，快下班了吧？”低沉而无起伏的嗓音。
“呃？”她十分意外。“奇怪，你怎么有我的手机号码？”
“你忘了你到我公司应征过？”他顿了顿，解释：“你的履历公司还没销毁。”
“喔——了了。有事吗？”不知为何，背脊又莫名出现虫只漫爬的刺痒，她腾出一手往背后抓搔，仍无济于事，开始坐立不安。
“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十五分钟后我到你店门口接你，站在骑楼下，别让我进去找你，那里不能停车。”迅速有效地交代完毕，没有任何开场白。
“等一下！”她急喊。“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上班？”
“我的新助理不是你好朋友吗？”不由分说，立刻挂断电话。
她擎着手机，呆看着小林，苦笑道：“我就知道，当你三番两次遇见同一个人，而且浑身老是不对劲时，就绝不会是好兆头。”
小林愣了一下。他很想告诉她，他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只是他可从不认为那是坏兆头。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抱胸托腮，两眼直瞪前方，对自己发出第Ｎ次疑问。
我在和世界行使意志力大对抗？我被迫做感官封闭训练？我在用魔鬼方法杜绝味蕾的绮念？这是变成仙女前的最后诱惑吗？
烤盘上的小羊排在滋滋冒油，已烤熟的牛肩肉、松阪肉、牛尾堆满了桌上的白瓷盘，不知是烹烤食材的热气抑或是浓郁的香味刺激，她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不时得把它揩去，以免不小心掉落盘中免费加料。
“吃吧，冷了味道不好。”庄严看了她一眼，招呼一声后继续对着手机谈着她没有一丁点概念的工业指数盘势分析。
她真是开了眼界。他忙碌又有效率，一坐下安排好的包厢，他快速扫了一眼复杂的菜单，立即招来侍者点单，没有迟疑，当然没有问过巫绮年。十分钟内，各种高级肉类海鲜食材陆续上桌，他左手接听手机，右手娴熟地将肉片摆上烤盘，注意火候，翻转洒盐。两通电话间的空档，他抓紧短短几分钟吃了些已料理好的肉片，喝了半碗汤，连和她对话的机会都没有，一通通工作电话不停占据、切割他的时间。
她枯坐啮舌垂涎了半晌，像小媳妇一样把唯一能入口的一小碗生蔬色拉下肚；止不住饥肠辘辘，她开始吃起烤青椒、香菇、玉米；很快地桌上再也找不到一片根茎叶菜类了，她盯上他那份被搁置一旁的生蔬色拉，趁他不注意时构到前面吃得一干二净。完毕，她做起冥想功夫，试图切断和这个世界的连结。
算不清第几通电话，庄严大概嫌碍事了，将手机关机，认真吃起盘中料理好的肉片；不久，埋首果月复的他感觉到了异样，抬头瞄了瞄桌面，又看看她，蹙眉道：“你不会是在减肥吧？”他为她盛装满满的一盘烤肉文风未动，她却净坐着发傻？
他并非肉食主义者，只是奉陪了女友光顾几次轻食餐厅后，再也忍不住身体对荤食的渴想，起意到这家日式烧肉料理亭彻底补偿自己。这里的烧肉十分知名，照理多数人都能接受才是；况且巫绮年胖瘦适中，脸部肌肤紧实泛泽，不像那些不计代价捱饿、卸了妆便面露菜色的女人。
她摇摇头，想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我吃素。”
“你吃——”他放下筷子，不可置信地惊看她。“刚才为什么不说？”
“你没问我。”
“这里看起来像素菜馆吗？”
“我以为你很快就和我把话说完，我不必待太久。”
他无言半晌，低哼了一声。“听起来是我错了。”
她不置可否，扬起秀眉。“人偶尔都会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