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次照个正面,她重新打量对方,终于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男人面色稍嫌暗沉了,两道眼睑下有若隐若现的青影,乍看会以为他是足不出户、成天拥抱电脑的怪咖宅男;事实不然,他身为部门主管,挽起的袖口露出肌理分明、血管浮凸的腕臂,身段高大结实,彰显出主人定期运动的成果,那就只有夜生活过于精采、睡眠不足的可能性了。
男人怏怏不乐地闭了闭眼问:“瞧够了没?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她愣了一下,连忙道:“可以了、可以了。”一面暗暗嘀咕,刚才一直发呆的是他老兄吧?
“你做过的工作其实不算少,每一段时间却只有两、三个月,经验累积根本不足。”男人面无表情,瞄了眼她乏善可陈的履历。“知道为什么让你来面试吗?”
她摇摇头。这一向是难堪时刻,所幸她经验良多,早有月复稿准备。“工作时间都不长是因为那些职务内容很简单,不需要磨练太久就可以上手了,继续做下去是浪费生命。我认为应该趁年轻时多经验不同领域的工作,所以——”
“所以你也不打算在这里待很久喽?”他扬起眉眼,口气显有讥诮。
她呆了呆,面颊微烫。“呃……我想,在贵公司服务应该可以学习到不少宝贵经验——”
话未完,男人突然站了起来,说了句:“等一等。”他快速走向落地窗边,执起拉绳,调整百叶窗帘的叶片角度,光线有效隔绝了一半,室内瞬间暗下,他深吸口气,严肃的面庞立即得到松弛,回到座位上,他看向目瞪口呆的巫绮年,不自在地解释一句:“太亮了,我眼睛畏光。”
“没关系,您请便。”她低下眼,决定只目视自己的鞋尖,接着,一种熟悉的寒袭面,她百思不解,两手背在身后,紧张地扭绞指尖。
“请你来面试是因为你大学读的是心理谘商,应该懂得察言观色,我希望员工不单只会处理书面工作,部门连系和顾客服务也很重要……”
接下来的字句她听得支离破碎,极为不妙。她心不在焉,唯唯诺诺,那股寒凉该死地没有散去,开始在背脊漫爬,简直像只蜘蛛以八只毛脚在背肌上磨蹭。不会吧?又来了?
忍不住了,她一点一点地掀起眼睫,往男人后方矮柜探去,那盆美丽的开花植物旁,幽暗中,端立着那名清秀女子。女子坦然接受她的注视,倚站在男子身后,装扮依旧,浅笑迎人。巫绮年双目圆瞠,她相信自己的表情很不恰当,男人不知问了什么问题,等不到答案,瞥见她的尊容,眉头立刻打结。
“巫小姐,这问题很困难吗?你好像很惊讶?”男人面孔冰冷。这女子前几分钟才对答如流,此时却傻怔着说不出话,而他不过是问了她如果有机会录用她,是否随时可来上班这种寻常问题。
“对不起,麻烦请您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她讪讪要求,努力掉开视线,集中精神在男人身上,但眼角余光无法成功摆月兑女子影像。
那方角落似有磁石般吸引着她,她极力盯住男人那双锐眼,男人沉住气重新说了一遍,她琢磨着答案,眼角轻轻一睐,视野便扫进了那抹倩影的举手投足。女子对她微笑,抬手伸出纤细食指抵在唇边,是个暗示她保持缄默的动作;她赶紧低下头,长吸口气,镇定卜卜乱跳的心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勇敢看向男人,直截了当弃权:“我想,我可能无法胜任这个工作,我定性不足……”她慢慢朝后挪移脚步,极力保持镇定。“您请不必考虑我,我这就——回去好了。”
她飞快掉转头,急跨两步,平价鞋跟禁不起紧急拗扭,霎时斜偏;她往前踉跄,结实地跪坐在地,压在身下的左脚踝传来剧痛。她低嚎一声,不能动弹。
男人急奔过来,托住她两臂,就要撑扶起她,她痛得掉泪,忙喊:“别动!我脚扭了。”
男人面色铁青,一脸不解。“巫小姐,怎么回事?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急什么吗?外人不知道还以为这里面有什么文章,你可不可以说清楚?”
她窘迫地胀红了脸,充满歉意:“对不起,我没事,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两相无言对视,男人研究似地审视了她几回,放弃追问。“……你总不能一直坐在这吧?”
这话有道理,她牙一咬,两手撑地,试着屈起一脚站起,但另一只痛脚无法支撑上半身重量,蹭了半天还蹲伏成一团。男人冷眼旁观一会,看不过去,不再征求她意见,长臂一伸环住她的腰,像捞小鸡般轻而易举捞抱起她,扶坐于三步远的沙发上,动作一气呵成,解除了她的窘状。
“你休息一下,我让秘书送你回去。”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忌惮地瞟了瞟对角矮柜,在他转身离开办公室前,她急攀住他,口不择言:“拜托别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请带我出去!”
男人惊看被紧紧攥住的手臂,那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一丁点都不想深入解读。谁希望被男人视为一个麻烦精呢?
这种事也是她一辈子都不会习惯的吧?
午后四点二十分,阳光已从炽烈渐转温和,但室内有扇大窗,让空间依旧明亮。庄严等待医师听诊完毕,扣好敞开的领口,不征求这间办公室主人的同意,他起身将窗纱拉拢,再背靠档案柜,等着办公桌后穿着白袍的医师开口。
“还是畏光?”医师问。
他点头。
“有没有运动?”
“早晚慢跑半小时。”
“上次所谓的耳语呢?”
“……还存在。”他疲倦地搓搓鼻梁。
“很清晰吗?什么样的内容?”
“道琼指数跌多少时买进,上升到多少时抛出,何时出清欧元,买进美元……”他及时噤声,只因自己听着都觉得荒谬。
医师检视手上数页报告,表情谨慎,嘴角却有一抹微笑流泄。“脑断层检查结果完全正常,眼睛除了近视加深了五十度,没有其它问题;畏光如果造成困扰,就暂停点散瞳剂,多睡眠;血液检验各项指数大都在正常范围内。你瘦了两公斤,肝指数略高,这和你熬夜看盘大有关系;至于幻听,如果是耳鸣,不必太紧张,休息不足的确会导致器官疲劳……”
“不是耳鸣!”他眸光铮铮。“很清楚的口语。”
“……”医师抬头,看着语出惊人的好友,笑了笑。“庄严,你希望我说什么?你定时运动,身体还算健康,工作压力虽大,但这么多年了早就适应了,操盘成绩又逆势上扬,有进无退,你们大老板半夜睡觉都会笑醒。市场变化多端,你鲜少因失策而乱了阵脚;经济不景气,你还是没让客户失望。我要不是买了那栋房子手头现金不足,还真想请你替我赚点私房钱呢。你笃信数字,用统计曲线判断趋势,现在却告诉我你确实幻听,你的感觉清清楚楚。请你相信我,感觉经常欺骗主人,没有外在刺激,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幻听。你说你生活规律,正常极了,怎么可能有这种症状?”
“我就是不明白才来问你。你不相信我?”他两手抱胸,摆出防卫姿态。
“在医学上并非解释不通的,我不认为那是幻听或是神秘难解的事;那是你自己的心语,是你的潜意识在强大压力之下为犹豫时刻的你做的决定,一切出自于你的经验判断,因为结果太出人意表,连你都不相信自己。”
他低默不语。他的医师好友这番剖析虽可言之成理,但感受历历在自身。大学毕业后他投身金融投资这一行有十年了,岂不明白市场诡谲莫测,有时候图表和数字分析求的只是心安,为重要决定护航,每一次操盘多少都带着下注的投机心理。景气不好,少输为赢,平盘是福气,但这三个多月来次次出手皆满载而归,数次打败大盘,已非经验可解释。若说是鸿运当头,他的身体状态为何更加容易疲累,不再精力过人?他一向敏感多虑,内心总有那么点不可言说的疙瘩驱之不散。
“放轻松点。回来半年多了,工作成绩不错表示你适应良好。你搬进老宅也三个多月了,准备整修吗?还是打算要卖?”
“还在考虑。工作忙,没时间想这些事。”
“尽量往正面想吧。我要是你,随时有人在我耳边告诉我怎么做才对,而且绝无虚言,那就让我得到幻听吧,求之不得呢。”
他看着仰头朗笑的好友,完全轻松不起来;他失神地盯着对方,过于端肃的面容让一向自许幽默的医师停了下来,对方扶一扶略下滑的眼镜,清清喉咙,正色问:“怎么?还有问题?”
“如果耳语不断告诉你,你现在的女友不是你的未来良伴,交往无益,你听是不听?”
“嗄?”
他穿上外套,走过去拍拍老友的肩。“开玩笑的。你说得对,也许我该休个假。告辞了,有空一起喝一杯吧。”
医院长廊上布满斜射的阳光,分外刺眼;他取出墨镜戴上,轩昂的身姿惹来一些瞩目,身上手机震动,他贴耳接听。
“看完了吗?”是他的女友。“没问题吧?”
“刚看完,一切正常。”
“那就好,待会来接我吧,今天到你那里好了。”
“……”
“喂?听见了吗?”
“听见了。六点在你公司楼下,可以吗?”
“可以,要准时喔!”
他信步往前走,手机滑进口袋,他专注聆听,等待许久,入耳的是周遭的人语嘈嘈,众车急驰,暖风拂耳声,没有神秘的软语叮嘱,没有逆耳良言。
他迎向仍然灿亮的斜阳余晖,长吁口气,转忧为喜,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