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第几次了?二十六?二十七?啊,好颠簸的一条路。
巫绮年暗叹着,她得郑重思量,是否从此清心少欲,不再容许那一丝一毫绮念撺掇自己做些白费心机的事?但流光似水,那日复一日缺乏颜色,并且以惊人速度消逝的年华总让她心生奢望——总有一次会是不一样的吧?
她阖上眼帘,让阳光隔绝在眼皮外,在半透明的暗黑中回想她注记在桌历上的星星记号,在脑海里逐个默数,一个加总的数字跃出她缄默良久的双唇:“三十!”
“嗄?”
她约会的男伴乍停进行了半个钟头之久的夸谈,眉飞色舞的神情被她口中迸出的莫名数字冻结;他呆瞪着她,意识到自认颇精采的一番趋势分析已船过水无痕,巫绮年的思路不知何时已和他分道扬镳。
他有些不是滋味,不知哪儿出了差错。她是如此有礼,始终一手拄着太阳穴,两眼专注定格在他脸上,唇角略上扬,代表她心情愉悦,万分投入;那份凝视鼓动了他,他越说越意兴遄飞,再也停不下来。
如果他肯稍微留神一秒,就会发现巫绮年的双瞳早已失去焦点,她的视线笔直穿透了他的头颅,飞抵遥远的荒白雪地,璀璨极光美不胜收,坚硬透蓝的冰岩上,还有一大一小翻滚嬉戏的肥硕北极熊。她悠然神往了一回,因为不敢俯看裂开的万丈峡谷冰川。她陡然回神,带回来的却只有一个她自己才明白意涵的数字——那是她约会失败的数字。
她腼腆一笑,为刚才的失态,但轻松的神情显示她并非真感到太抱歉,她赶紧低下头吃了口烩烧的松茸,月兑口赞美:“好吃。”
一声赞美并未令对方感到特别荣幸。邀约在这家高档蔬食餐厅是他提议的,他听闻介绍的友人说及女方是素食者,特别询问到了这家特色料理餐厅,希望女方对他的体贴留下深刻印象;只是她始终含笑却举箸若铅,前后尝了不到三口,彷佛只是不想辜负这顿所费不赀的蔬食料理。
“吃素很好,又环保又健康,你皮肤这么好,是吃素的关系吧?”男伴转变话题,他想,这下女方应该有兴趣搭腔了吧?
他和巫绮年仅有一面之缘,在一场共同朋友的画展里,有人唤了她的名,她回头应声,展开粲然一笑;这惊鸿一瞥,在他的视觉里灼烧出一个印记,难以忘却;他千方百计邀约她,只为一探究竟,那样的怦然心动从何而来?
此刻这么近距离地靠近她,随心所欲地端详她,那层雾里看花的神秘感莫名消失了。巫绮年眉目清朗,白皙的鹅蛋脸上五官恬淡地舒展,没有一丝抑郁之气;她嗓音愉快明亮,照理说应该活泼大方,很容易进入状况,出乎意料的是,她相当寡言,回答简洁有力,无女圭女圭音助词,看似有礼,不出半小时他已感应到,她缺乏一股与人熟络的热情。
此外,她浑身上下散发出说不出的冲突感。一头可爱的齐耳短发使她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女孩,但圆厚福气的耳垂上却戴了副太过端庄的半月形碧玉耳坠;她上身穿了件米白色亚麻衫,深V字形领口让半截美丽的胸线不时出来透气,十足养眼。偏偏她表情率真谈不上妩媚,使人禁不住猜想她只不过是出门前随手抓了件衣服套上,并未使上特别的心机——这点他经过一番观察后百分百确信;因为她虽然穿了件臀线优美的牛仔裤,却配上一双脏旧的帆布鞋,而非露趾性感凉鞋。以此赴约委实太粗心了些,幸好她挺悦目,颇合他的胃口,如果她性格属于慢热型,就再多花些心思也无妨。
“环保又健康?你真的这么想?”乌黑的眼眸晶亮,眼神却不很确信,她轻蹙眉头。“你不会觉得,我失去了味觉探险的机会很可惜吗?你们毫无顾忌在品尝各种梦幻料理时会不会同情像我这种人?”她说话节奏缓慢,听不出当中有任何情绪起伏。
“呃?”男伴愕然,他想象不到对方有此数问,霎时辞穷。“你——不是习惯了么?”
“习惯?不能完全说是习惯,而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身体是一种素食过滤器,只要吃下一点肉食,它就神经质地把食物全部排除,整得我生不如死。不盖你喔,百试不爽。我常在想,我一定是被诅咒了。”她托着下巴微微苦笑,口吻却不似太遗憾,像说着一则别人的故事。
男伴怔忡半晌,有些失礼地瞪着她,暗暗明白了一些事——她一双澄明的眼睛上有一道彷如刻画的双眼皮褶线,在眼梢处巧妙地上扬,宛如造物主的神来一笔,那是她整张脸最生动之处,回眸时添媚无限,他就是在那一瞬间被迷惑的;实际相处时,她并未发挥想象中的魅力令他惊艳,可谓表现平淡。他们花了一小时还找不出共通的话题,一旦切入了话题,她的反应又出人意表。
“你是说——你试过放弃吃素?”
“嗯。”她点头。“我什么都试过了,一点都骗不了我的胃喔。我五、六岁开始吃素,到现在都没吃过那些美食节目里的绝世料理。”
“这样啊。”男伴又是一呆,露出失望之色。两人在味觉世界里沟通困难,是有点伤脑筋,于是他客套地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吃得饱就行了,况且现在素食是潮流趋势,对吧?地球排碳量可以大为降低喔。”
她笑着耸耸肩,再度安静下来,不再延续话题,视线开始在餐厅内漫游。
今天感觉很古怪,热情一直不到位;她像根受潮的火柴棒似一直无法点燃,完全提不起劲和对方唱和。男伴其实长得算端正,很善谈,有一份人人称羡的正职,目测很健康,但她心不跳脸不红,出门时的心花怒放现在想起来就无厘头。她忽然担忧起来,她不会是开始对男人免疫了吧?是启动内分泌的机制突然故障了吗?这可不太妙。
男伴开始问起她的工作,她不自在地转着眼珠思索,低首皱眉,停顿有半分钟之久。对方起了疑惑,这可不是一道数学题,为何需经一番思考?
“我——兼职。平时在书店上班,有时接一些案子做。”斟酌良久,她不自在地答复。
“哦?哪种案子?”男伴颇讶异,她周身有种懒洋洋气息,实在不像活动力旺盛的兼差族。
“算是……心理谘商吧。”她胡乱搪塞了个最接近实况的职衔。
男伴先是大感意外,接着不禁狐疑,这两种工作性质未免也相差太多;况且,心理谘商是如此专业,怎能容许以兼差形态执业?
正想细问,她目光已转移,飘往餐厅靠内墙的角落。
原先她只是百无聊赖地望着,没有特别的焦点;她希望男伴停止追根究柢,她不善言语粉饰,也缺乏胡诌的本领,但对她而言,工作内容不是个安全话题,起码现在不是时候。
她远望餐厅另一端,那里的位置较幽暗,仅以一束卤素灯光照明着双人座位;一名男士端坐一侧,右手正擎着手机说话,灯光聚焦下,那名男子鲜明的侧脸轮廓一览无遗。男子穿着正式,一身新款合身的黑西装白衬衫,背脊英挺,短发修剪得极服贴,看不出年纪,说话的口吻短促果决;往另一端看去,他的用餐对象是一名年轻女子,乍看装扮有些保守过时,白色短袖上衣配了条过膝花裙,胸前打了个蝴蝶结领饰,及肩长发轻拢耳后;女子两手平放膝上,静静直视前方男士,满桌餐点动也未动,没有其余肢体动作,盈盈凝视如此纯粹,全然地倾心吐意,两人的关系不言可喻。
心头藏不住艳羡,她呵口气,舍不得转开视线,嘴角不禁噙笑。
“你认识那位男士?”她的约会对象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直问。
“当然不认识。”她打趣道:“我在想,他这通电话说了这么久,看都不看一眼他女朋友,这个人应该不太好相处。那女的脾气顶好,被冷落了也不生气,这么温柔,以后被她男朋友吃定了。”
“哪个女的?”
“还有哪个?就坐在他前面的女生啊。”她翘起下巴指示方向。
静默良久,男伴转头瞪着她,搓了搓眼皮,神色异样。“你确定?”
她耸肩。“八九不离十啦!那男的模样有点严肃,应该很自我。你看那女的都没在吃东西,可见心里只有对方。”
或许是不同意她的见解,她的男伴不再搭话,半张着嘴一脸不解,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还是没作声。
巫绮年回头继续望着那对情侣,不知是否她的观望动作太不含蓄,那名女子终于发现有陌生人在关注她,她缓缓朝此偏过脸,眼神对上巫绮年。很清丽的一张瓜子脸,明眸熠熠,表情淡定;特别的是,女子弯起嘴角,友善地笑了。
巫绮年有些不好意思,她颔首致意,欲移转目光,女子忽然举起纤细的右手,优雅地对她招招手。她顿时一愣,不很确定女子的意思,往两旁探视,附近的顾客不是在用餐,就是在谈笑;她以食指反向指着自己胸口询问女子,女子竟然点头,再度向她招手。
“奇怪,我不认得她,也不记得见过她,为什么叫我过去?”她轻声质疑。
“谁?”男伴问,这次语气带着明显惊异。
“就那位小姐啊。”
“你确定?”
“你有近视吗?”
她有些失望,近在咫尺的景况一问再问,想必视力不大灵光;稍早她见他没戴眼镜还高兴了几秒,书念得好又能保持好视力可不容易。
她考虑片刻,决定回应女子的招唤,高举右手呼应。对方展现皓齿,笑得更热切了,显然认得她。巫绮年懊恼起来,她记忆力退化了吗?完全没有印象和这女子结识过,可对方热情相对,并未忘记她啊。
“我过去说句话吧。”好奇心驱使,她推开座椅站起身,移动脚步。
“喂,你——”男伴口气急了,一脸紧张。
她不以为意,趋前在女子面前站定,笑问:“我叫巫绮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女子没说话,肯定地点了点头,原先拿着手机交谈的男士瞥见巫绮年走过来,便匆匆结束通话,抬头望向她;两人打了照面,男子如她想象,五官至为英朗,一对出色的浓眉令人印象深刻,眼神凌厉,宽薄紧抿的唇隐约透着严苛,他目露惊疑,开口问:“小姐,你在和我说话么?”
尚未张口,有别于空调的凉意,一股异样的气流沿着她四肢游走,所到之处寒毛根根竖立。她一时怔忡,察觉到不对劲,此时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从通往洗手间的走道拐向此地,美目淡扫一眼巫绮年,并未太在意;女郎微弯腰,理所当然就要落座,巫绮年下意识扳住她的手臂,低喊:“等等!这位子有人——”
话一月兑口,三个人当场僵住,面面相觑。是的,三个人,先前那名向她招唤的清秀女子不知何时消匿迹了,彷若一阵轻烟,神秘隐没在那张座椅上。巫绮年目瞪口呆,动也不动,除了惊悸,还有彻底的尴尬。男子和时髦女郎四目定定投向无端搅局的她,眼神充满问号。她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嗫嚅道:“对不起,我弄错了,对不起——”
她匆匆转身,明白了男伴刚才古怪的神情所为何来。她不再恋栈这个约会,低眼直走,拎起座位上的背包,不敢看男伴的脸,随代两句:“抱歉,我想起来还有急事,先走了,谢谢你的招待。”不等他反应,她快步离开餐厅。
站在走廊下,车流前,冷热交替的感觉终于平复后。她扁着嘴,悲凉地猜想,今天将被约会对象打多少分数?多半不及格吧?她禁不住泪盈于睫。
啊,还是很受伤,这种事是一辈子都不会习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