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又问:“你去何处?”
“到马赛西菜洗碗。”
“你是用功好青年,别浪费时间,快搞好正式移民手续。”
大家都那样劝他。
餐馆厨房蒸气腾腾,大牛穿上黑胶皮围裙及长到(月争)黑手套,把脏碗碟分类冲洗干净放进洗涤机。
年轻的他体力无穷,做事认真。
一般青年好高骛远,不稀罕做精工,又欠学历经验干他们理想职务,高不成低不就,日日怨天尤人。
大牛从不那样,他即使清理卫生间,也当一件事来做,从不偷工减料。
雇主见到他,总是欢喜放心。
那一天,二厨在教学徒辩认香草。
小碟子里放着小撮香料,叫他说名字。
他苦口婆心:“当年哥伦布无心发现新大陆,他要找的是今日在印度尼西亚西亚群岛,他要找贵如黄金的玉寇香料……”
两个学徒满头大汗,期期艾艾,乱说一起,“这是番红花,不,迷迭香,不,芫荽,唉——”
大厨光火,“大牛,这是何物?”
大牛吓一跳,看一眼,“呵,鼠尾草,与洋葱混用,大开食欲。”
肥壮的大厨说:“大牛,明天你换制服,我教你。”
“我没有证件。”
大厨说:“我管你来自火星,绿色肌肤,我要用人,明天下午两时准备妥当。”
大牛觉得好笑,洋人都有点蛮。
这时外头酒保进来找人,“大牛,昨晚临时工杯子全没洗干净,有些还留着唇膏印,要我老命,你来帮帮手,工资双计。”
大牛成为香饽饽,他到酒吧用手工洗杯子。
大厨说:“这小子倒垃圾也认真,会有出息。”
酒保说:“以后,别怨华工抢饭碗,人家货真价实。”
回到家,已是深夜。
枣泥在等他。
“过来,陪我喝啤酒。”
这枣泥姐老是爱调笑吃大牛豆腐。
她伸手捏大牛手臂,“真不相信你从不带女人回来。”
“枣姐有什么事?”
她取出手提电脑,键入“单身华男征护照兼结婚对象”。
大牛吓一跳,“可以这样公开吗?”
“这就是互联网的天大优点。”
刹那间约百来个网页号码在荧屏出现。
“从前,我是‘和谐介绍’的会员。”
大牛忽觉心酸。
枣泥一个年轻女子在外,还得照顾冬瓜似弟弟豆泥,这十年八载,她似六国贩骆驼,只要有一点利钿,什么都肯干,不知吃多少苦头郁气,不知就里,或是妒忌她居然还可以笑得出来的人,还嫌她十三点。
大牛忍不住搂住枣呢,“那些男人,有无欺负你?”
“你为我心疼?”
“当然。”
枣泥声音温柔,“放心,我不吃人就好,谁敢惹我。”
枣泥伸手模大牛腮帮上于思,“我帮你刮胡须。”
她去取肥皂剃刀,大牛看‘和谐介绍’的名单。
那些女子都十分妖娆,不似征婚,也不像拥有护照。
自称有诚意的已届中年,三四十岁,像大牛妈妈,怪不得条件上乘的枣泥可以假结婚两次之多。
那第二任丈夫非常喜欢发也,要求她假戏真做,她技艺拒绝,他有本事,开一家二手车行,她至今在该处任兼职。
人际关系,到枣泥手上,去到另一层次。
当下她叫大牛坐好,用软刷子把肥皂涂匀他下巴,小心用原始刮须刀帮大牛剃须。
她说:“我这门技艺,可是正式拜师学回来,我在女子理发店做过。”
“那是场所。”
“嘿,听你那说法,大马路上内衣广告半果男女相拥,那么,又不见你投诉。”
大牛笑。
“别动。”
她把他下颚也刮得干干净净,一直轻轻理到胸前。
“过两天又长回来,生命力真强,”她咕哝,“一个男人,要那么漂亮的眉睫干什么?”又说:“我最喜欢你下巴搁手臂上沉思样子。”
沉思?大牛很少想心事。
大牛摇头。
这时豆泥开门进来,看到他俩如此亲热,啧啧烦厌:“肉麻得要死,你们干脆结婚不就行了,我看得浑身鸡皮疙瘩。”
枣泥知,“耽会我帮你修。”
豆泥说:“这种剃刀最危险,一划,咽喉就断开两截。”
枣泥说:“大牛信任我,大牛不怕。”
“叫他娶你。”
大牛只是笑。
枣泥答:“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肝胆相照,好兄弟,一个也难找。”
这话连豆泥都觉得有理。
他淋浴休息,留下大堆臭脏衣物。
枣泥帮两个王老王将衣物洗出。
“挑一下,事不宜迟。”
大牛模模后颈,用清水敷脸。
他说:“我娶你好了。”
枣泥说:“这样吧,我介绍一个人给你相看,她叫红宝。”
“我不要。”
枣泥找到一个网页,“这是她。”
照片上一个少女照片,直发、清纯、大眼睛,自称是学生,二十一岁,土生,持护照。
“一万元有交易,你可搬到她公寓同居,当然,房租膳食另计。”
世上一切都是一门生意。
大牛不出声。
“不用等了,一年多过去,她比你大两岁,她心不安。”
大牛把下颚枕到手臂上,是那个叫枣泥心软的姿势。
“休息吧。”
大牛躺小床上,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玛瑙,她坐在他那辆五十年古老伟士牌机车后,驶上山坡,两人都没有戴头盔,玛瑙衣裙在风中飞舞。
到达山顶他们把机车停下,那天是阴历八月十五,月亮大得遮住半边天空,银盘里的嫦娥、吴刚,桂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拥吻她,她的嘴唇香且糯,那感觉美得叫他流泪,大牛只希望时间永远不要过去,一直留在那两瓣樱唇之上。
此刻想起,他仍然双眼润湿。
玛瑙已个多月没有来电。
大牛根本不知他在等什么,双方均无许过诺言。
也许,是那晚银白色大月亮,使他咬紧牙关在异乡捱下去。
一年下来,英语会话已经相当流利,洋人规矩学得七七八八,唯一不顺眼的,是洋人天性的放荡。
凡是对他略有好感的人,都劝他办好移民手续。
一早,大牛去开工。
踏上公路车,黑人女司机看他一眼:“这么早。”
“你也早。”
他走到车后坐下。
工头阿海比他先到。
他把现钞数给大牛,“七天薪工金在这里,大牛,我正在西区装修公寓,下午烦你过来一趟,这是地址。”
这时,书房门嗒一声打开,女主人缓缓走出。
她比两个工人还要早。
她示意有话同阿海说。
阿海连忙过去。
大牛一向不多话,他忙他的。
不一会,阿海走进,有点纳罕,“说是地库颜色不对,要重新再漆,叫你每天来两个钟头,当一工计算,此刻天日长,早上八时至晚上十时均有阳光。”
大牛不出声。
“大牛,我在此屋合约已经完毕,你若留下,自己当心。”
大牛点头。
“还有,你身侧有纹身?”
大牛一怔,轻轻掀起衣服给阿海看。
“呵,是一行草书,说些什么,生……天……”
大牛写出来,原来是“生死由天,富贵有命”八字。
阿海说:“如此古怪。”
大牛微笑,他并不笨,他知道这不是王阿海要知道,那是精次胜利发问。
她注意他。
她对他有兴趣。
精次有种慵倦的美:像是知道世界可以奉献的不过是这么些了,再努力也无用,因此对所有享乐厌倦,天天起来,也不过是有时愉快,多数不地捱日子。
忽然看到这个英俊纯真年轻人,像是清风带进华丽腐朽厅堂一阵栀子花香,提起她的神采。
阿海离去之前把字条交给她。
她看到那八个草书,十分诧异,精次日裔,但母亲是中德混血儿,她中文底子不差,因工作需要,她勤学中文,了解那八个字的意思。
她走近去看。
大牛坐梯子上,高高在上,对面墙壁有一面古绣大镜,正好映照到精次走近,抬头看他腋窝。
大牛忽然脸红,他缓缓走下梯子。
原来精次手上捧着一盘热腾腾饺子,示意他吃午餐。
大牛道谢,蹲下便吃。
她坐他对面陪他。
女佣端出小茶几放在他俩当中,斟出香片。
大牛许久没吃家常饭,其味无穷,恨不得打包带回家。
吃完他帮忙收拾。
然后他转身看着美丽的精次。
他轻轻说:“要当心陌生人,我也许是骗子。”
精次双眼闪出罕见的亮光,“你是骗子?”她的声音低沉迷人,充满笑意,“你可要骗我?”
大牛气结。
一开口他便让这些精灵女子讨了便宜去,枣泥如此,精次也如此。
他连脖子都涨红了。
“我的工作已经完毕,我不会再来。”
“慢着。”
大牛转身,“我有我的生活,不必为我担心。”
这样毫不容情地拒绝了她。
他把梯子收好,走到地库一看。
大牛倒吸一口气,不知是谁的主意,整个地库漆成火红色,那是间游戏室,黄色丝绒沙发,桌球台、深绿地毯,颜色叫人眼花撩乱,心烦意乱,她要求重做,实非过分,大牛踌躇。
他回到楼上,精次已坐在书桌前工作。
大牛看她一眼,悄悄离去。
他是精壮男子,他自然有男人需要。
但一个黑市居民,最好不要惹麻烦。
他到西菜馆工作。
大厨照例弹跳骂人,那么胖又那么躁,血压一定很高,随时影响心脏。
在烦嘈的不锈钢厨房里,大牛思想忽然飞出老远,他思念精次柔软纤弱身躯靠在门框上,她有所盼望,想的是什么?
忽然大师傅暴喝一声:“大牛,你来试做蛋黄酱——”
大牛连忙放下盘碗,重新洗手,过去看到一桶桶失败的蛋黄酱,它正式西名叫贝阿尼斯酱,配芦笋用。
两个学徒手粗心散,兼炉火太猛,酱汁变成蛋花汤。
大牛连忙照着规矩好好重做。
他在厨房洗碗久了,一眼关七,看到大师傅做菜,暗暗留意,日子有功,学得三五成,已够应付。
每次得心应手,大牛都觉高兴。
他十分明白,他做的全非火箭科技,但那也不能阻他成为社会有用一分子。
意外的是,豆泥在餐馆后门等他收工。
大牛问:“有事?”
他把几大袋垃圾提出丢进垃圾箱。
豆泥问非所答:“你又不负责垃圾,弄脏双手。”
“枣泥骂你?两姊弟闹翻?”
“她叫我来接你。”
大牛笑,“怕我不认得路?”
豆泥仍然牛头不搭马嘴,“这座大垃圾箱,就是去年发现女尸之处?”
大牛看着他,“究竟什么事,说我听,两人有商量。”
“上车来。”
大牛坐上那辆小小货车。
豆泥取出手提电话,单击,递给大牛看。
大牛莫名其妙,接过电话,看向小小荧幕。
等他的前脑接收视网膜传递的影像,他觉得全身血液自脚底流走。
他晕眩,口腔干涸,一颗心似停止跳动。
“大牛,玛瑙已经结婚,你可放心在此居留,枣泥说:这是好事,于你前途有益。”
大牛不出声。
“你少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大牛握着电话,他看到秀丽的玛瑙身穿雪白婚纱,握着鲜花,巧笑倩兮。
新郎不是他午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