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远远地便看见开封府大牢大门洞开,两名衙役倒卧在附近。
他迅速上前检查那两人的情况,颈脉搏动如常,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便随即怞出湛卢进了男牢。
牢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弥香的味道,整个大牢内包括牢头和犯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倒在地上。不过因为门被打开,现在这香已无法再对后来的展昭起什么作用。
昨日刚有一群犯人被释放,昨夜新抓回来的那些麒麟剑盗,应当就被关在那群人之前所住的牢房里,展昭几乎是足不沾地地飞扑到了那间牢房前。
其实不用进去,结果也很明显了。只要看一看洞开的牢门,以及从内溅出的鲜血就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他还是想说……
干得漂亮!
所有的人,全部一刀毙命,一个活口都没有!
展昭眼前一花,身体几乎站不住。
这是他们……整个开封府,包括白玉堂在内的所有的人,辛辛苦苦这么长时间才得到的证据,居然就被这么几剑,干干净净地结束了性命!
展昭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牢房的木栏,指缝之间,木屑纷纷落下。当他松手时,五个指印清晰地印在了硬木上。
不……还不算完!还有一个人!
他飞身出了男牢,转身向背面的女牢奔去。
女牢的情况也差不多,大门洞开,女牢头倒在地上,女犯们同样昏迷不醒。
最里面的牢门开着,他飞跃至门口,发现这里面唯一的女犯,背部被人划开了一个又深又长的猩红伤口,全身是血的倒卧在那里。
那个叫春艳的女犯大概是早上才进牢的,又不是什么重罪,白玉堂也说过让其他人多关照她一下,所以她并没有穿囚衣,牢房也是最干净的一个,即使展昭根本没有见过她,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就是他们现在仅剩的证据了。
但是,她的伤……
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地上前去搭她的脉,原本打算只要确认她的确死了就立刻回去接白玉堂,然而令他吃惊的是,他的手指下居然还能模到她不均匀的微弱细脉!
她竟还活着!
展昭喜出望外,立刻为她点下了止血的袕位,又折回门口,将女牢头唤醒,让她照顾那名重伤女犯,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去找公孙先生。
公孙策刚刚睡下不到一刻钟,不过一听发生了这种事,立刻便起了身。
展昭将四大校尉叫醒,让他们保护公孙策和包拯,自己又往之前和白玉堂分手的地方跑去。
其实展昭对白玉堂的能力是十分信任的,即使白玉堂目不能视,他也不是十分担心他会遇到什么事,因为他相信白玉堂,知道他绝对能够保护他自己。
但是今天不同。
在他刚刚叫醒公孙策的时候,仿佛隐约听到了一个人的惨叫——他不确定那是从外部还是从自己身体内部传来的声音,但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无论和白玉堂有无关系,那声音都让他难以自抑地心惊肉跳。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默念……玉堂,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一定不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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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伏在地上,骄傲的洁白由于激烈的翻滚而被尘土遮蔽成了脏污的灰色。但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痛!痛得要死,痛不欲生,奇痛难忍,怎样说也好,却都无法形容他现在感觉的万一。
他痛得……简直恨不得现在就给自己一个了断!
只要一不小心,他几乎就要痛叫出声来,但他死命忍住、闭紧嘴巴,努力不让声音从喉头传出来。
不能叫,不能叫,不能让展昭听见,不能让展昭发现,不能绊了那只猫儿的脚……
但是很疼,真的很疼,疼得他真想就这样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恨不得削掉那附近所有的肉和骨头。
那个不知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了,在他痛得毫无抵抗之力的时候,居然没有对他再做什么,仅是在一边看着他,然后在他无暇分心的时候悄然离开。
那个家伙……为何要做这种事!把他害成这样又悄然离去,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究竟是疼痛在加重,还是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白玉堂已经无法分辨了,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飘远,外界的风声也好,鸟叫也好,展昭的呼唤也好,都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等一下……展昭?
“玉堂!玉堂!”
白玉堂本能地睁开眼睛,一片杂乱的金光昏茫中,一个看不清却令他感到熟悉万分的人影向他飞奔而来。
展昭……
猫儿……
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疼痛如巨浪般兜头打中了他,也许是因为毫无防备,也许是因为那个正在向他跑来的身影,他的意志终究没能压过本能,长长的惨叫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猫儿!猫儿!猫儿!
听到白玉堂的惨叫,展昭顿时像被人血淋淋地砍入了心里,连整个人都要被撕成碎片了。
他狂奔到白玉堂身边,将滚得一身肮脏的白玉堂抱起来,带着几分恐惧问道:“玉堂!玉堂!你怎么了?你哪儿疼?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玉堂!”
感觉到身边熟悉的体温,白玉堂伸出双手,用力勾住他的脖子,让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
不只是因为这样的距离能让他觉得减轻了疼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展昭看见自己痛出来的眼泪,那比被他听见自己的惨叫更让他感到屈辱。
然而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一点却让展昭更加紧张,他努力想让白玉堂离开一些,却又不敢用太大力:“玉堂,你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说吗?你怎么乐?你是不是哪儿痛?玉堂,玉堂,你不要这样,你让我看看……”
白玉堂无力回答,只是缩在展昭怀里,不断发出如同小动物受伤后的隐隐哀鸣。
“玉堂,你让我看看,玉堂……”
“猫儿……”白玉堂终于开了口,听得出他在努力在稳定自己,但颤抖得几不成声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
“玉堂!”展昭欣喜万分,想将白玉堂推开一点看看他的情况,但白玉堂死死地抱住他,就是不松手。
“玉堂,你到底怎么样?不能让我看吗?究竟出什么事了?”
“春艳……”
“春艳?你带回来的那个女犯?”
“她……和那几个犯人……怎么样……”
展昭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种时候是该跟他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好。说真的,他实在不忍心,但说假话……
白玉堂只是痛,心里却还清明,展昭一犹豫,他立刻就猜出了答案。
“都被灭……口了?”
展昭忙道:“不,那个女犯没有死,她只是被人砍伤而已……”
展昭眼前又浮现出女犯背上那深长狰狞的伤口。他其实明白,她的砍伤不只是“而已”这么简单,甚至连她能不能保住命也不知道,那种伤口,能剩下最后一口气就不错了,又怎敢再想其他?但现在面对白玉堂……
“所以……玉堂,我已经叫公孙先生去看她了,应该不会有大碍……啊!”展昭终于想到了由于刚才的慌乱而忘记的重要问题。
“你又怎么回事?是不是攻击那些人的凶犯折返回来伤了你?你跟他们交手了吗?有多少人?他们伤到了你哪儿……啊!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我这就去叫公孙先生!”
他正要站起来,却被白玉堂死死地拉住了:“不行……让他救春艳……先救她……一定要先救她……把她救活……然后……”
然后,才有可能不让他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白费。
虽然展昭明白他的意思,虽然现在不是时候……但听到白玉堂如此连命都不要地维护一个女人,展昭心中仍冒上了一阵难以理喻的愤怒。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该愤怒的时候。
“好,我们先救她,公孙先生医术高超,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他在白玉堂耳边轻声哄道,“那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现在要点你的睡袕,让你先睡过去,等到公孙先生回来,再给你治疗,好不好?”
白玉堂的手在展昭红色官服的背上用力攥紧又松开,留下了几个湿漉漉的印痕:“你……一定要救她……”
“嗯……”展昭一只手模到他的睡袕上,食指轻轻发力,白玉堂僵直的身体蓦地软了下来,被他紧紧抱住。
玉堂,玉堂,展昭发誓,无论是谁!敢将你害成这样,那就要有付出相应代价的觉悟!就算对方是八贤王——也绝无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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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春艳的女子果然运气很强,那凶犯砍杀时的技巧不错,但力气却不够大,加之又是砍向她的背部,剑刃遭骨头和背部较为强健的肌肉格拦,所以只造成了流血很多、伤很重的假象,但其实并没有伤到重要的位置。
展昭也算及时赶到,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她止了血,当然还是免不了要留下一个丑陋的疤痕,不过总算是把命保住了。
公孙策花了几个时辰才解决了春艳背上的伤,此时他已是一夜未睡,有些摇摇欲坠了。可刚从里屋出来,还来不及跟等待了许久的包拯说上一句话,展昭又从外面冲了进来。
“公孙先生!那名女犯已经没事了吧?那好!请快些跟我来!玉堂他好像哪里又受伤了!可是我检查了他全身也没有发现伤口,只是内息混乱……”
公孙策根本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展昭一路拖走,已是等得双目通红的包拯在他们身后张了张嘴,最后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还是先让他去帮白玉堂吧……看来这名女犯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他转身对同样双目通红、身体摇摇欲坠的王朝道:“口供如何?”
王朝道:“仍在安全之处。”
包拯点点头,仰面长叹。如今,他们仅剩的证据就只剩这女犯和昨夜的口供,如果连这些也没了,那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为黄梁县一家、那名硖石以及今天死去的几名人犯交代……
可是,即使这些证据没有问题,他也仍是无法平静。
模模怀中,停查黄梁县一案的圣旨还在里面。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闯入宫中把圣旨扔到皇上面前,问问他究竟想怎样,是否人命对他就如此不值一提。
但这是密旨,他不可能在朝堂之上就大刺刺地问出这种问题,可当他想见私下求见皇上的时候,却每次都只得到“皇上正在休息”的回答,就算他在门外一连站上几个时辰也一样。
他很怀疑,就算自己找到了那幕后主使,又真的能将对方绳之以法吗?
假设——仅仅是假设——一切都是八贤王做的,而他做这一切的原因,又是什么?
包拯非常确定,那个原因八贤王是绝对不会告诉自己的,否则他不会绕这么大的圈子,将他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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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策皱眉,将手从昏睡的白玉堂脉上收回来,捻须沉吟。
展昭急道:“公孙先生,他现在如何?那人究竟伤到了他什么地方?他为何会痛得死去活来?他的内息怎会如此混乱?他……”
公孙策温和道:“展护卫,你不要着急,这病要慢慢看,太急躁反而有害无益。”
展昭住了口,却仍是心急如焚,忍不住在房间里团团转。
公孙策知他心思,也不再劝,只道:“对了,你刚才说,他曾有想捂脸的动作,后来却又住了手,是吗?”
展昭道:“是。”
公孙策道:“那或许便是……展护卫,你过来,月兑下白义士的衣服,看看他身上是否有奇怪的痕迹。”
他站起来,背对着床铺。其实他不必如此回避,不过鉴于那二人的关系,他还是认为不要看为好。
展昭没有注意到公孙策的心思,立刻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小心地解开白玉堂白色的里衣。衣物一层层解开,那下面所暴露出来的莹白而有些消瘦的躯体,使得他的眼睛又热又疼。
白玉堂……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啊……
果然,正如公孙策所猜测的,白玉堂的身体各处都散落着指肚大的红色印痕。这些印痕都散布在袕位附近,总与袕位之间相隔两、三寸左右,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初学点袕的新手所做。
展昭将自己所见一一说出,公孙策思考许久,却无论如何不得其解——那个人,究竟是在害白玉堂,还是想救他?
若是想害他,为何那些杂乱的内息却在攻击金针,使得之前还纹丝不动的金针竟有了松动之感?若是想救他,又为何将他其他大部分的内息也搅得混乱不堪?
见公孙策久久不语,展昭急道:“公孙先生,玉堂究竟怎么样了?”
公孙策叹息道:“唉……自然还是那金针……”
展昭的手紧紧抓住了被单。又是……又是这金针!缚住了白玉堂的手足,又封住了白玉堂的眼睛,不仅如此,如今又害得他如此痛苦!
白玉堂的惨叫一遍一遍回荡在他心里,不断撕扯着他的体内,让他鲜血淋漓。
白玉堂应该是微笑的,爱和他吵架的,被人欺负就立刻报复回去的……却不该在这里缠绵病榻,更不该因痛苦而惨叫出声!可结果为何却是这样?究竟是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那个罪魁祸首……
八——贤——王!
白玉堂的痛苦蒙蔽了展昭的理智,原本的顾虑、怀疑、犹豫都在愤怒中烟消云散,如今,展昭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等展昭小心地给白玉堂穿好衣服,转身面对公孙策时,他的面容已经平静如常。
“多谢公孙先生,”展昭平静地向公孙策躬身施礼,“您也很累了,不如就先行回去休息,玉堂这边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叫您。”
公孙策觉得不太对劲,不管是展昭的表情、声音还是动作,都让他感到十分的不对劲。但是一夜未睡又一直忙活到这时候,身体实在很累,脑袋里昏茫茫的,怎么想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便稀里糊涂地离开了展昭的房间。
直到他躺到床上,几乎已陷入昏睡的时候才想起来,展昭,为何不曾向他请教救人的办法……
这个念头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他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展昭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抚过白玉堂苍白憔悴的面颊。
“玉堂……”他俯,在白玉堂干裂的唇上印下一吻,“我一定会救你,不惜任何代价。”
不管对方是谁,不管让自己或者对方付出任何代价,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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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
八贤王府。
八贤王躺在榻上,身体随意地软在上面,就好像被人怞掉了骨头似的。
如果是他人如此,必然会有“这还哪里像皇亲国戚”的念头,但被他这么做出来,却奇异地让人有种协调的感觉,仿佛皇亲国戚们就该这样,若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
他身边的侍卫或坐或站,手中皆是紧抚着自己的兵器,不敢有丝毫松懈。
“兆源哪……”他好像有点头疼似的抚着自己的额,对在面前正襟危坐的侍卫道:“我不是都说过了,不需要这么多人……”
“不行!”那侍卫右手紧握开山斧,面无表情地断然拒绝,“属下的职责便是守卫王爷的安全,绝不能有任何漏洞!”
被称为“兆源”的侍卫名叫孙兆源,身穿侍卫服装,身材壮硕,说话铿锵有力,坐在那里也是非常端正,整个人就如他手中的开山斧般,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钢硬气势。
面对他的气势,即使是八贤王也只得长叹了一声:“兆源啊兆源,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长了一副死脑子呢……”
“谢王爷夸奖!”依然是凛然的气势。
八贤王无语。
门外传来破空之声,衣袂飘飞的声音由远至近,屋内所有人立时手中一紧,锵地一声就要拔剑出鞘。
孙兆源抬起未握剑的手,止住了其他人的动作:“等一下!不是他们!”
确实不是“他们”,来的只有一个人。
“民女参见王爷千岁……”门外传来跪地的声音,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声音疲惫不堪。
“是你啊,”八贤王一只手指支着额头,似乎很高兴,“你来得这么晚,看来事情办得很顺利?”
女子道:“王爷素来明察秋毫。”
八贤王仿佛没有听到她近乎无礼的回答:“那很好,你回去吧,今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女子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动。
“怎么?信不过本王?”
“不……”女子的声音已近乎咬牙切齿,“王爷曾经答应民女的……”
“哦——”八贤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是说这个。本王已命人将他送至你处,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石板地与人的头颅发出咚地一声轻响,女子又带着破空之声迅迎飞走。
“王爷……”等女子走远后,孙兆源梗着脖子硬生生地对八贤王道:“此事本不该闹这么大。”
八贤王优雅地执起自己的茶碗,拨开茶叶抿了一口,“兆源,其实咱们都清楚啊,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的人根本就不是本王,而是另有其人……难道不是?”
孙兆源以雷霆般的声音断然道:“自然不是!”
八贤王手一抖,差点把茶水全扣到自己的身上。
“……果然还是死脑筋……”八贤王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