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W医院,住院部,骨科。
星期一早上是例行的大交班,医生办公室内,主任和副主任站在前面,医生和护士分列长条形办公桌两侧。
‘……那么,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咱们今年分下来的新同事,’说话永远波澜不惊的主任温和地指指站在医生队伍末尾的两个新面孔,‘这位是叶翔,叶医生,叶翔上前一步,向大家点头示意。’那位是颜君辉,颜医生。‘颜君辉上前一步,向大家点头示意。
‘两位都是新下科室的,按照我院的规定,必须先跟本科室的医生一段时间,经过我们考核合格之后才能独立工作,楚医生,你就带颜医生,’医生中有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女医生看一眼颜君辉,点了点头。‘然后沈医生带……沈医生?沈医生呢?’主任的眼睛在医生中扫过来扫过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位沈医生。
他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呃,今天交班就到这里,大家上班吧。’
护士们涌出门去,到护士办公室进行她们的工作。医生们都散了开来,有的去病房查房,有的坐在电脑前写病程记录,下达医嘱。
那位女医生走过来,对颜君辉道:‘我姓楚,叫楚英,你叫颜君辉是吧?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科的……’
他们两个离开了,叶翔因为没有人引导他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笔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主任和副主任说了几句话后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沈医生可能有事迟到了,你跟我来,我跟你介绍一下情况。’
主任向门口走去,他随后跟上。
‘咱们科总共有60张床位,医生呢,加上你们两个现在总共是十位,但是有资格带教的只有三个,其中一个还在休假……’
老头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但是那些事情叶翔都已经知道了,他有点烦躁,但是又不好在主任的面前发出来。
走到走廊上,老头儿还在絮叨,有一个小护士忽然从病房里跑出来,往他们的方向跑来:‘主任,26床那个病号又在扯皮了,一定要您去一下才行!’
主任微皱一下花白的眉毛:‘怎么又……啊,叶医生,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叶翔只得站住脚步,看主任用和他那微胖的身体不是很相称的麻利脚步跑向其中一个病室。
看起来……这个科好像很忙的样子……叶翔叹了一口气。
叶翔,男,25岁,毕业于M省医科大学,身高178公分,长相可算中上等,三围……
占老爷子和这家医院院长是好朋友、好哥们的便宜而进入这家医院其实并非他所愿——尽管有很多人为了进入这里而打破头。
他还不想这么快到临床上来,临床太忙,这家医院更忙,这家医院的骨科更是忙不胜忙(试问,有哪家医院的骨科不忙?)他还想多看点书,然后考研,考博……可他老爷子不同意,硬说是纯理论没出路,一定要他在临床干几年再说。他没办法和老爷子坳,只有服从。
有人轻拍他肩膀,他一扭头,一个没什么表情——或者说表情肌肯定已经坏死多年的冰块脸映入他的眼帘。
那个人应该比他还高一点,脸长得可说是棱角分明,眼睛不大,但是却在闪烁之间给人一中说不出的压迫感。
他的身上也穿着白衣,应该也是医生。
‘你就是叶翔?’冰块脸就是冰块脸,连说话也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
‘是。’叶翔很不舒服地回视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移开视线就认输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一声:‘跟我来吧。’转身就走。
叶翔站在原地不动。
那人走了两步,脸板得平平地回头:‘怎么不过来?’
叶翔道:‘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每个医务工作者的胸前都会有个识别牌,上面写着他的所属医院,科室,名字,职称等。那个人的确有识别牌没错,但是却是插到口袋里的,大概是夹子坏掉了吧。
‘我当然是你的带教老师才叫你跟着我,难道你还怕我拐卖了你吗?’
叶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那人又继续走,一会儿,发现叶翔还是没有跟来。
‘你到底跟不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变得很高,旁边有病号过去,看了他一眼。
‘你是谁?’叶翔站在原地,问。
那人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是叶翔感觉得到他已经开始抓狂了。
他大步走回来,刷地掏出识别牌举到叶翔鼻子跟前,一个字一个字道:‘看清楚了!W医院骨科主治医师沈齐鸣!你的带教老师!不是人口贩子!’
‘我知道,’叶翔淡淡地道,‘你如果早做自我介绍不就好了。’
这回换到那人脸一阵红、一阵白了。
他气急败坏地把识别牌插回袋中,正想再说什么,副主任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咦?小沈,我不是让你带叶医生查房顺便给他介绍情况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去呢?’
沈齐鸣的脸黑了下,立刻恢复成之前的冰块状态:‘我们马上去,叶医生,跟我来。’
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僵硬,叶翔微笑了下,向副主任点头示意,然后跟了上去。
进入一间病室,叶翔被病室中的异味熏得皱起了眉头。沈齐鸣看着他,好像冷笑了下,但是叶翔不能肯定,那个人的脸那么僵硬,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太出来。
走到一个病人床前,叶翔和沈齐鸣两个一人站一边。
‘你毕业之前实习过没有?’沈齐鸣问。
叶翔点头。
‘那好,我问你,’沈齐鸣拍拍那病员脚上的架子,‘这是什么?’
‘骨牵引。’
‘有什么作用?’
‘牵引复位,也可以为手术做准备。’
‘如果这个病人是刚入院的话,在咱们骨科来说,应该怎么查体?顺序是什么?’
‘按照视,触,叩,听的顺序,从上到下,从外而内……’
‘说详细点!’
‘应该是从……’
沈齐鸣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叶翔凭着自己实习期间的记忆接连回答,对他来说,躁作方面或许有问题,但理论却是无论如何难不住他的。
沈齐鸣从查第一个病人就开始问,一直到他的七个病人全部都看完,依然没有难倒叶翔。至此,他的冰块脸方才稍有软化。
‘怪不道这么傲,原来是有资本的。’
‘谢谢夸奖。’
叶翔毫不谦虚的态度让沈齐鸣接了个防不胜防,他的脸色变了变,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是在赞你啊。’
叶翔对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包含了很奇怪意味的笑容。
沈齐鸣好像更愤怒了。
回到家中,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父亲翘着二郎腿坐在饭桌前看报纸,电视的声音放到震天价响,母亲一个人忙进忙出地端菜,俨然家中一份子的三个月大小狗欢欢在母亲的脚边转来转去,有几次险些将她绊倒。
叶翔把外衣挂到墙上,蹲下来对欢欢招了招手,欢欢很高兴地扑过来跳入他怀中,一个劲地恬他的脸。
‘一回来就跟狗玩,也不知道看看你妈!’叶母端上最后一盘菜,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醋味说。
叶翔小心翼翼地将欢欢的爪子从自己的衣服上取下来,把毛茸茸的它放到地上后道:‘当初它来的时候我不理它,您说我冷血,现在我跟它玩了,您又吃醋,真是左右为难啊。’
叶父哈哈大笑,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你妈的醋劲大得很着呢,你以后有了媳妇就体会到了。’
叶母瞪他一眼,也笑起来。
‘翔子啊,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吃着饭,叶父问道。
‘还可以。’
叶母问:‘有没有见到可意的女孩子?’
‘啊?’
叶父道:‘老太婆,你也太急了吧?翔才刚上班第一天……’
叶母敲他一下,他立刻住了嘴。
她又转头向儿子道:‘叶飞今天来电话说,他媳妇儿都怀上了,你这边却连女朋友都没有,妈这不是着急吗!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连孙子也看不到就……’
‘妈!’叶翔苦笑。
叶飞是叶翔的双生哥哥,大学未毕业即入了社会,如今事业已有小成。
‘您刚才不是说嫂子已经怀上了吗?孙子绝对能看到的,放心好了。’
叶母气急,筷子一放,指着他道:‘哎!你看你这孩子!一说到这个问题你就给我打马虎眼!妈也是为你好,老来有伴……’
‘妈,我还年轻呢。’
‘不许跟我强嘴!’
‘是是是,不过我今天却真的遇到了一个……’
叶母脖子立马伸得老长,叶父慌忙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小。
叶翔从盘子里夹起一小片肉丢到桌子下面,欢欢跳起来,刚好一口接住,吃掉了。
‘我遇到了一个性格很可爱的美人……’
看着面前的冰块脸在板平状态下扭曲的样子,除了‘可爱’之外,叶翔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
‘你刚才……为什么不用正规的躁作规程做腰穿!?’看得出来,因为是在医生办公室里,沈齐鸣不得不拚命压制他自己的火气。
‘可是,那样做比较方便,而且这个病人有骨质增生,这样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可以判你不及格让你一年以后也上不了单班!’
‘我知道。’一个医生走开了,叶翔毫不在意地坐上那人空下的座位开始登陆医生工作站,‘昨天我看了你的医嘱,有中药的量开得不对,这种量的话什么病都治不了。’
‘你看了我的医嘱?’
‘那当然,我要学习啊。’
沈齐鸣的脸不由自主地怞搐:‘你……我不记得我给你我的登陆密码……’
叶翔笑起来:‘不就是你的生日吗?我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
‘去问本科室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啊。’
沈齐鸣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恶狠狠地瞪视医生办公室中还存在的人,下一刻钟大家都跑得不见影子了,诺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在对峙——其实也不算对峙,叶翔根本就不带理会他的。
很久以后,叶翔还是毫无反应,沈齐鸣终于受不了了,他一巴掌拍在电脑桌上,叶翔抬头看了他一眼。
‘有事吗?’
‘你……’
沈齐鸣你了半天,也不见有下文出来,好一会儿后,他又用力拍了一下电脑桌,台风过境般出去了。
果然……他的性格是这样的……
叶翔微笑。
木讷的人,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看上去很凶,但其实非常脆弱。不知道完全撕去他的面具后,他会是怎么样的呢?
颜君辉从门口伸了伸脖子,似乎在看里边的情形。
‘喂!你干什么呢?’叶翔叫他。
‘我在看定时炸弹走了没。’颜君辉蹑手蹑脚走进来,用夸张的语气说。
叶翔笑。
‘没这么夸张吧,他就算要炸也波及不到你呀。’
‘谁说的!事实证明,方圆五十里,死伤无数!’
叶翔大笑。
‘不会的,’叶翔将打印纸放入打印机中,打印机吱吱地响起来,‘要死肯定也就我一个,我是引线嘛。’
颜君辉坐在他旁边,登陆上楚英的工作站:‘不是我说,那个沈医生真是个冰冻的火山,你也够不怕死,居然没事就往里面丢火药。’
‘因为很有趣。’
颜君辉敲键盘的手停住,怪异地看他:‘你……难道说你又开始无聊了吗?’
‘我是那种人吗?’叶翔紧紧盯着电脑屏幕,问。
‘像!’颜君辉毫不犹豫地予以肯定,‘就像在学校里,你只要无聊了就招惹招惹这个,玩弄玩弄那个,我就是你无聊时候的头号玩具!!’
‘别说什么“玩具”那么难听么,’叶翔站起来,用手中的纸敲打敲打颜君辉的头,‘我那是关爱的表现,谁叫你们那么可爱!’
‘这么说你现在觉得那个沈医生很可爱?’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喂!你不要跑!给我说清楚!’
‘我要去让病人签手术同意书,时间很紧的。’叶翔甩甩手上的纸,哈哈笑着走掉了。
霉气……真不是一般的霉气!饭堂里,沈齐鸣往嘴里扒着饭,恼火地想。
带了这么多的新生,还没有见过哪个是像叶翔这么混蛋的!
在他教他们的时候,哪一个不是‘老师,老师’地不离口,直到现在,已经成为本科室正式医生的那些人也都依然是称呼他‘老师’的,这个叶翔……他不叫老师也就罢了!连‘沈医生’也不叫一声!不称呼就不称呼吧,竟然还敢三不五时地对他实行挑衅!这古人说的‘尊师重道’在现在年轻人眼里都变成放风了吗!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叶翔很有礼貌的声音在他埋头吃饭的时候蓦然出现。
沈齐鸣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他眼睛向左右稍微一瞟,发现周围还有很多空位的,他为什么偏偏要坐这里?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叶翔又很有礼貌地问了一声。
沈齐鸣很想说不行,但是这样就显得他太小气了。他微一点头,算是同意了。
叶翔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他的对面,也低头吃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苦吃,沈齐鸣以为叶翔是有话跟他讲,可直到吃完,叶翔也没有跟他说半个字。
‘我吃完了。’叶翔说。
他瞪视着叶翔转身离去的背影,实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单身汉在饭堂吃中饭是很平常的事,互相之间总是在饭堂见到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像这样的话就有点……
每次叶翔都是那句‘我能坐在这里吗?’很自然地坐在他对面,到后来连问都不问了,直接就坐那,默默地吃完,说声‘我吃完了’就离开。
半个月来,这是他第十次和叶翔同桌吃饭。
这次有个女同事和他商量事情而坐到了他的对面,他以为这下叶翔就不会过来了,结果叶翔还是专门从旁边的空桌子搬张椅子过来坐在他们之间,弄地那位女同时很不好意思,说完事情很快就离开了。叶翔也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他平时坐的那个位置。
‘你到底想干什么!?’终于忍不住了,沈齐鸣放下手中的筷子皱眉问。
叶翔一脸很茫然的样子:‘什么?’
沈齐鸣一肚子无名火起:‘只是吃个饭而已,为什么老是要和我坐一起!’
叶翔微笑:‘因为你是我的“带教老师”,我要时时刻刻向您学习。’
沈齐鸣怒道:‘什么“带教老师”!你对我根本连称呼都没有一个!’
‘是吗?’叶翔低头吃他碗里剩下的一点饭。
‘你究竟想干什么!!’沈齐鸣气得就差拍桌子了。
‘……而且很好玩。我吃完了,您慢用,再见。’
叶翔收拾碗筷离开,留沈齐鸣独自顶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七窍生烟。
冰块碎掉的声音真好听。叶翔微笑想。
对于医生来说,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假日的。除了正常上班外他们还需要轮流值班。
每一天,科室里除了正常上班的医生外,都会有一个值班医生,值一次,24小时。在那段时间内收进来的病人,都归属于他管理。一般情况下正副主任和主治医师都是不值班的,但是当主治医师带新下科的医生时为了让其了解工作流程,就会跟医师们一起轮流值班。
(顺便一说,我们医院实行的是新医生24小时值班制,就是说,你这个新医生——工作三年以内都是新医生——收的病人,全权交给你处理,病人不管在不在你上班期间出事都全找你,跑都跑不掉。)
今天又是沈齐鸣值班,下午下班时间到了之后其他人都陆续离开了,只留下他和叶翔两个人在医生办公室中对坐。
虽然病人不少,要做的事情也很多,但毕竟是两个人在做一个人的工作,下班前两个人就把几乎全部的工作都做了,沈齐鸣由于不善言辞,那张冰块脸又非常容易得罪人,所以他养成了若非必要决不多言的性格,而叶翔也是个不多话的,到了这会儿,两个人只有一人面前放一本专业书互相瞪眼睛。
在这里,要声明一点,虽说都不爱说话,但是他们两个的‘不言’却完全是两个意思。
沈齐鸣的上面已经说过了,而叶翔呢,是喜欢把话存、存、存,到一定程度就‘哗’地放出来——然后把人气个半死。
沈齐鸣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值班——尤其不想和叶翔一起值——原因就在这里。
他不说,叶翔也不说,他一说,叶翔就能把他气倒,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不明白叶翔是什么意思——就像上次说的什么‘因为很好玩’,他到现在也没想出是什么意思。
不说话,很尴尬,不舒服,说话了,很生气,更不舒服。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相对于沈齐鸣的愤怒,叶翔倒是很悠然。看看面前的解剖书,再看看对面满脸不甘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的人,他就忍不住要微笑起来了。
在他的脑子里,最重要的六件事情就是吃、喝、拉、撒、睡、玩。前面的五样每天都有保障,只有‘玩’之一物可遇而不可求。‘玩’之一字,在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不同的含义,对他来说就是‘让自己觉得的有趣’的事情就是‘玩’,读书有趣,一级一级往上考有趣(蝙蝠:这人真有病),而戏弄面前这个人-更是与别种的事情完全不同地有趣!(沈齐鸣:……果然不是一般的有病!)
沈齐鸣为人很严肃——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他冰块似的脸,坏死多年的表情肌,略带威压的眼神都让人感觉到他非常难以接近。
可叶翔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面孔之下肯定藏匿着非常有趣的事情,他想撕开它看一看,真正的沈齐鸣,究竟是怎么样的。
有了这个念头后,他才开始觉得上班的生活也是很有那么一点意思的。
跟叶翔互相瞪视了一会后,沈齐鸣觉得有点无聊。干吗要看呢,当他不存在不就好了?
他踢开椅子站起来,从墙边放满杯子的架子上找到自己的,到饮水机旁边接水。
‘老是喝纯净水不好哟。’叶翔靠在椅子上前后轻晃。
沈齐鸣不用看都知道他这会儿肯定在怪怪地淡笑,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回头,否则肯定会一拳头挥上去。
总是生气不好,这是常识,可是他现在是看见叶翔火就蹭蹭上冒!
接满一杯,他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你喝的是凉水啊?难怪这么瘦,胃都被凉水泡坏了。’
沈齐鸣口中的水险些喷出来。
他180公分的个子,体重75公斤,居然还有不长眼睛的说他瘦!?
他把杯子用力放在桌子上,水在杯中大幅地摇晃几下,溅了出来。
‘你是不是没事专门找碴的!?’他很生气,很生气,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叶翔露齿一笑:‘对,因为我想看你愤怒的样子。’
‘如你所愿了吧!’
‘没有。’
‘你……!!’
‘你在生气,可是你没有愤怒,我想看你愤怒的样子,最好是大怒,这是我的生活意义。’(蝙蝠:你的生命真无聊)
沈齐鸣气得说不出话来。
像这么不懂得尊师重道的恶少在他30年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把捏死他!而他居然还说他是‘在生气而不是愤怒,最好大怒’一下让他看看!不行了,再对峙下去的话,他没准会真的控制不住杀掉他!
狠狠地月兑去白大褂,沈齐鸣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吃饭!’
‘我还以为你又去外面转圈呢。’
上次沈齐鸣被他气走后,不管怎么想都是气愤难平,只得去住院部前面的花圃边大转了半个小时才回来。
沈齐鸣紧闭着嘴不吭气,走到治疗室踏下脚踏式水管开始洗手。他不想知道叶翔是怎么晓得他是去干什么的,那肯定又是一桩让他气到想跳脚的事情。至少在吃饭之前他想平静一下,弄得像中医上说的‘肝火郁结’就麻烦了。
他刚想放掉水龙头,叶翔也月兑掉白大褂跟过来了。
‘别松脚别松脚,我也要洗!’他说着挽起袖子伸出了手。
沈齐鸣也不好说放就放,神色僵硬——虽然他平时就很僵硬——地问:‘你洗手干什么?’
‘吃饭哪。’叶翔理所当然地道,‘你要吃,我自然也是要吃的。’
‘你留守!’
‘我是学徒呢,什么主也做不了,留下也没用。’叶翔从裤袋中取出一方手帕把手擦干,递到沈齐鸣面前问,‘你用不用?’
沈齐鸣挥开他的手:‘你不是很聪明吗?连我开的药剂你都敢改动!’
‘你在记恨吗?’叶翔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笑,‘我只是纯理论而已,你的实践经验比我丰富得多,要不怎么你是老师我是学徒呢……’
‘你是目无尊长!’沈齐鸣把他拨到一边,大步走出治疗室。
值班护士探头进来:‘又吵架?’
‘没有,哦,我们要去吃饭了,有事的话给我们打手机,我的号码是……’
‘是XXXXXXX,我知道的,’护士小姐笑道,‘你们的电话都在电话卡上呢。’
她说的电话卡指的是压在护士办公室桌子玻璃板下的一张纸片,上面写着科里所有医生和护士的家庭电话、手机、呼机等。
叶翔对她微笑一下,追沈齐鸣的背影而去。
身后传来那个值班护士和她带的实习生的声音:
‘真是好帅啊……’
‘沈医生也是酷毕了……’
叶翔的脚底滑了下,继续大步往前走去。
(PS:其实值班医生离开病房到外面去吃饭这是不允许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沈齐鸣简直不能形容自己有多生气。
他以为叶翔说要和他一起出来吃饭只是挑拨挑拨他而已,没想到他真的跟来了!
看叶翔拿着几乎是强抢去的菜单,他的心里又萌生了捏死他的念头。
‘……一个东坡肘子,一个炒青菜,再一个椒盐蘑菇,两碗米饭,行了,快点上啊。’叶翔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完全不在意被忽略在一边的沈齐鸣零下2000度杀人目光。
服务员离开了很久,沈齐鸣才狠狠地挤出一点声音:‘……我还没有点……’
‘没关系,我点了两人份的。’
换言之,他就是故意不让他点。
‘…………我去别家吃!’沈齐鸣已对此人无言以对,只想快快离开,否则不是他脑溢血就是叶翔尸横当场!
‘那我点的这些东西怎么办?’叶翔的表情非常无辜,声音更是楚楚可怜。
‘你点的东西,自己吃不就好了!’
叶翔道:‘那倒无所谓,我就怕啊,这会儿可是吃饭的高峰期呢,等你到别家,点好菜,在等他一个一个做,不巧在你前边还有很多个……’然后病房那边再出点事,就等着咱两个一起背处分吧。
沈齐鸣犹豫了半天,才又复坐下,也不看叶翔,自个儿坐那里生闷气。
叶翔这人别的本事没有,最大的超能力,就是即使肚子里笑翻天,脸上也可以完全不露声色。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戏弄这座‘冰山下的火山’比他想像的还要有趣得多!
沈齐鸣气得翻江倒海,叶翔乐得翻天覆地,但看在他人的眼里却是——两个各具特色的帅哥面对面地在思考国家大事(比如火星人入侵什么的)——
我该怎么弄死他?——
下一步该怎么戏弄他?
两个人都很认真地在想。
‘咦?你们两个也在这里?’一个温柔的女声蓦然响起,惊醒了两个冥想(?)的人。
两人同时抬头,桌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娇小的女性。
‘伊医生?’两人同时喊,互相对视一眼,又同时住嘴。
沈齐鸣别开脸,嘴抿得紧紧的。
叶翔装做没有看见他的眼光,对伊娅道:‘伊医生你也在这里吃饭吗?’
那女性笑:‘是啊,我陪我妹妹、妹夫来这里吃个饭。’
这位伊医生名字叫做伊娅,是跟他们一样的骨科医生,一般骨科都很少有女医生的,因为实在太累,女医生们有很多都受不了转科了,只有伊娅、楚英两个,居然坚持下来了,这一点就让叶翔非常佩服。
‘……对了,你们不是今天值班吗?怎么跑出来吃饭呢?’伊娅说着话,很自然地坐到了沈齐鸣的旁边。
叶翔的心中忽然就掠过了一丝很奇怪的情绪,但是这丝怪异的情绪掠过得实在是太快了,他甚至来不及抓住它的尾巴,它就消失无踪了。
‘嘘!不要这么大声!万一有领导在旁边偷听怎么办?’叶翔微笑着做出禁声的手势,伊娅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你妹妹和妹夫呢?’叶翔问。
‘都在那边。’随着她指的方向,有两个青年男女向他们的这边挥了挥手。
‘你妹妹很漂亮嘛,过去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那种事又不是很重要……’
两个人谈话的气氛很热络——过于热络了,让被完全遗忘在一旁的沈齐鸣感到无比的冷落。
他们点的菜一样一样被端上来,那两个还谈兴正浓,沈齐鸣毫不客气地劈了双一次性筷子,自己吃了起来。
服务员将菜都上完了,叶翔这才想起来,对伊娅道:‘啊,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吃好了,我请客。’
伊娅忙摆手:‘不不不,我得和我妹妹她们一起吃,要请我的话,下次吧。’
‘这样……’
两人又寒暄一番,道别。
‘伊医生说话真是很温柔……’叶翔似乎自言自语地道。
他劈开一双筷子,一伸,这才发现面前的菜已经被沈齐鸣吃得所剩无几了。
他筷子举了半天,叹道:‘说不吃不吃,为什么一个不注意就吃得只剩残汤剩水……’
光看沈齐鸣的脸,真看不出来他吃饭这么狠。平时他好像不是这样的……平时没有的激情,都一次用到吃饭上去了吗?(蝙蝠:你要不要说出来试试看?)
沈齐鸣扒净碗中剩下的饭后便叫服务员结帐。
‘一共是32元。’
‘32元。’沈齐鸣看着叶翔,忽然笑了下,‘他请客。’
‘啊?’
他站起来不顾而去,叶翔张着嘴动弹不得。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吃到……’
女服务员可不理他那么多,只管一径对他露出‘你给我快点’的甜美笑容。
直到现在叶翔才明白,原来有些人也可以不像看上去那么木讷的……
勉强吃完饭,叶翔赶回科室,沈齐鸣正坐在电脑前打东西。
叶翔坐在他旁边,打开另一台电脑。
‘吃完了?’沈齐鸣看他一眼,问。
‘没吃饱。’叶翔的声音很低,饿着肚子的他底气根本提不起来。
‘为什么不再点菜?’
‘没时间。’
开玩笑,饭馆现在的情况可说是人山人海,这种时候再点菜的话岂不是要吃到晚上去了!
沈齐鸣面无表情地道:‘你可以和伊医生搭桌嘛。’
‘你在不满吗?’叶翔想了一下,推开键盘,‘我知道了!你喜欢伊医生!’
沈齐鸣狠狠敲下手底的回车,叶翔几乎都能听到那键盘的哀鸣。
‘你如果有时间来跟我耍贫嘴的话,不如去检查一下监护室的病人好好写一下你的病历!看看你写的病程记录,短短八行的腰穿记录你就能错五个字!每天都这样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我真是很怀疑你什么时候才能单飞!就这样你居然还有心思没完没了找我麻烦吗!?’
叶翔哑然。
一般情况下,沈齐鸣这个人是不会说很多话的,连他的交班报告都是重点非常突出地字字节约。
这么说是隐忍太久,终于抓狂了吗?
可是这会儿抓狂的不该是我吗?叶翔想,不仅被你抢去了吃饭的权利,还被你的抢白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蝙蝠:你那个是活该!)
静了一会儿,沈齐鸣还是一眼也没看他,又敲一下回车,道:‘现在饿不饿?’
‘咦?’
‘就吃那二两米饭现在饿不饿?’
不是关心的语言,只是漠然地问。
叶翔看他的侧脸,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僵尸面容。他应该不爽的,却不由笑了出来。
‘如果关心我的话就明说吧,何必还硬要装酷。’
沈齐鸣脸上的表情不变——连抖动也没有——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等一下会有追尾车祸的伤员住进来,全部伤员是16个,咱们科住四个,我已经打电话叫主任和住在院里的医生们过来了,所以……’
所以,你今天晚上是绝对没有时间吃东西了。
‘……’不可能吧……
‘要住咱们科的几个都是重型伤,而且全部都有复合伤,一晚上恐怕都处理不完……’你连睡觉的时间也不会有了。
‘……你不也一样吗!?’
‘我?我不一样。’
正说话间,推病员的平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乱哄哄闯入走廊,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对看一眼,沈齐鸣道:‘至少我吃饱了,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挺过今晚……等会儿准备手术。’
沈齐鸣疾步走出办公室去迎接病号了。
叶翔迟疑了一下方才跟了上去。漂浮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中,他自言自语的声音轻轻地打了个旋儿,消失了——
‘胜利,就是要你争我夺才有趣嘛……’(蝙蝠:你真的是无聊到极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