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正是花团锦簇的时节,几乎所有可以开花的草木都绽放出了粉女敕的花朵,蝴蝶双双飞舞,鸟儿吱吱喳喳叫得婉转好听。
这是假相,如此繁华不会维持太久,因为夏天快要过去,秋天就要来了。
龙延成在前面慢慢地走,龙令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看得出龙令满月复心事,而龙延成却轻松已极。若是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时间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尚是龙延成掌权的时候了。
“皇上,上次我们在这里见面,是什么时候?”龙延成忽然出声,问。
龙令微微一呆:“上次?”
上次……
上次,龙延成到这里的时候,龙令正在和宫女们玩着秽乱的游戏,那之后龙延成就不曾到过这里,大约是怕污了眼睛。
“皇上记不记得,您当时做了什么?”
很热很热的午后,微微擦过的一个冰冷的吻……
龙令没有答话。他不知道龙延成究竟想要说什么,他怕自己一说话便会把自己处到龙延成的下风去,因为这个人太可怕了,在相同条件下的话,他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他已经输了很大一截,因为他先爱上了,并且被发现了。
“皇上,”龙延成转过身来看着他,“您为什么不说话?”
那张脸转过来的时候,龙令的心脏忽然疯狂地收缩起来,他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脏咚咚的狂跳声,血液在身体的内部四处乱窜,他几乎都可以确定,这些声音都被龙延成听得分明,因为那个人又笑起来了。
可是龙延成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不需要听见,只需要看面前这个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龙令太幼稚,已经隐藏不住对他愈来愈强烈的迷恋了。
“不要这么看我,否则我会以为皇上很想将我藏到后宫去。”龙延成说。
“若我真想,你也无法反抗。”龙令没有像龙延成所想的一般无言以对,而是很快地回答。
龙延成稍微惊讶了一下。
“没错,反正我现在也是被你囚禁,而且,确是在后宫。”扶摇宫虽然不属于后宫妃嫔的地方,却还是“后宫”所处的地界,这样说来其实没有什么错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龙令皱眉。他很讨厌龙延成这种不着边际的说话方式,这让他烦躁,且无法捉模。
龙延成走到一条蜿蜒的溪流边。这是一条贯穿于整个皇宫的溪流,支线众多,始于御医苑,途经扶摇宫、慈萱宫、沐侯宫和洛微宫等,不过并不是人工凿成的,而是自然生成。被巧匠利用后,临溪而造成了这座御花园。
“皇上,还打算将我关多久?”龙延成很平淡地问。
龙令在心中冷笑起来。终于忍不住了吗?不过不愧是八贤王啊,忍耐了这么久,方才问出了这个问题。
“若我说,我要关你一生,你又能怎样?”龙令反问。
“不能怎样,”龙延成淡笑,“大不了在这后宫之内终老,反正这后宫中埋葬了美丽年华的美人多得是,本王若能成其中一份子,也是荣幸。”
“可惜你并非后宫佳丽。”
“是啊,”龙延成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动,“否则能得到天子的两次临幸,我便能在史官的内书之中留一笔了。”(内书:天子临幸妃嫔之后的记载。)
他这种平淡的语气很像他平时那种波澜不惊的戏谑,这让龙令忽然愤怒起来。
“若你真觉可惜,我可以封你为成贵妃。”龙令道,“还不满足的话,你想当皇后也没有问题!”
龙延成大笑。一双小鸟正在花丛中静憩,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扑啦啦飞了起来。
“那是笑话,皇上,”龙延成的表情非常悲悯,“请记得你是皇上,不要太任性,否则你的下场说不定就会和我一样。”
“用不着你来教我!”龙令生硬地说,“你也没有资格和我讲这个!”
“你还是个孩子呐……”
“我不是孩子了!”龙令勃然大怒,“我早就不是了!因为你拿走了我所有能倚靠的东西!让我不得不依靠我自己!是你逼得我变成这样的!现在又来悲天悯人地说什么我还是孩子!你没有罪恶感吗!”
“我为什么要有罪恶感?”龙延成好笑地反问,“逼迫你长大不好吗?说不定你会因我的逼迫而成为千古一帝呢。况且我也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你只是我曾经的野心所附属产生出来的东西而已。
龙令一步上前,猛然揪住了龙延成胸前的衣服,愤怒地看着他:“附属产生出来的东西!我的父王和母妃也是你的野心所‘附属’牺牲的?你每天晚上都不会做噩梦吗?你不会梦见那些被你莫名其妙的野心害死的人吗!皇权就那么好吗?值得你去牺牲那么多人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况且我期待的不是‘将’,而是皇权。”龙延成回答。
“在你眼中只有皇权是重要的!为了皇权你什么也会做!那么除了这个之外什么也入不了你的眼吗!难道连我也——”
难道……
连我也……
龙令硬生生卡住了下面的话,但龙延成还是听得分明了。
“连你也……真难看啊,龙令。”当今天子,九五之尊,却在这御花园中拉着他叔叔的衣服,好像邀宠一般大声喝问——连我也……难道连我也……
连我也,入不了你的眼吗?
太难看了。
龙令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迷恋,被人发现是一回事,自己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人不爱他,也不在乎他,这个人给了他最深的伤害,也被他伤害过。当他们不再站在同一个水平之上时,屈居于劣势的那个人就只有被伤害的份。龙令的迷恋把自己放在了靶子的位置上,他现在几乎是把自己赤果果地暴露在了这个人面前,从此之后,来自于龙延成的伤害,他再也不可能抵挡得了了。
他猛然将龙延成推倒在草地上,背后被石子硌到的刺痛让龙延成皱紧了眉头。
“龙令!”
“你能伤害我的方法有很多,可是我能伤害你的办法,只有一种!”
龙延成的衣服被唰地一声向两边撕开,他的手徒劳地紧捉着龙令的手臂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可他的抵抗对龙令起不到任何作用,苍白的皮肤还是逐渐地暴露在了刺眼的阳光之下。
这是最无聊最差劲最无能的办法,龙令非常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恨透了这种完全被压制住的感觉,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迷恋而低人一等,尤其对方是这个人的时候!
见反正也无法摆月兑,龙延成索性松了手,淡然道:“太幼稚了,龙令。”
龙令愤怒得脸庞泛出了微微的红色,手下却是毫不留情:“我是幼稚又怎样!在你眼中我始终就是幼稚的,不管我怎么做都及不上你的智慧!可是至少我有一种东西能够赢过你,这就行了!”
“只有莽夫才会在此时将无法解决的事情付诸于蛮力。”
“我就是莽夫!我就是用这身武艺潜逃出宫,暗中联络朝臣;我就是用这身武艺让你降伏;我就是只有这一身武艺能赢得过你!只要能赢就好,用了蛮力又如何!我才不在乎!”
龙延成闭上眼睛,那屈辱的疼痛再一次从撕裂般传来,他只是皱着眉头,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而双手却紧紧地抓住生满碧绿青草的地面,直至抓起了两坯深黑色的泥土,把那青绿的草碾成了绿泥。
沉浸于行为之中的他们谁也没有发现不远处无花的梅林之中一直站着一个人,皇后。她只是由于心思烦乱而到了御花园,将侍奉着的宫女赶走后在独自散步。从刚开始她就一直在那里,他们两个到这里的时候她本想出去的,一是按理她要参拜皇上,二则是……她想更近一点看一看八贤王。
可是还没有等她挪动脚步,那两个人所说的话便阻住了她。
后宫……
后宫……?
将八贤王……将那个……八贤王龙延成,藏到内宫?!
当她终于了解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就要破喉而出,她拼命用手捂住了。当看到八贤王被推倒在草地上,在光天化日下被强暴的时候,她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不一会儿便沾湿了两手。
她知道……她知道那个睿智的八贤王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自残的!他必定是受到了很深很深的污辱与伤害,比如,被人侵犯……
她要救他出来!不管是用什么方法也要救他出来!那个人应当站在朝堂之中,应当坐在金銮宝殿之上,但是决不应当被人如此侮辱!
其实她一直都在想一个办法,但是要用那个办法的话,她有一个很大的障碍无法解决,因此非常矛盾,这也是她今日心情烦乱的原因。可是无巧不巧地被她撞见了这一幕,终于迫得她下了最后的决心。
贤王……贤王……请等我……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的!
一定!
龙令激烈的动作间隙,以眼角的余光看着悄然离去的纤细人影,并没有在意。她看见了他所做的事情,但她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相反,她是皇后,还必须为他而隐瞒吧。
龙令停下了整理衣物的动作。“你见他们干什么?”
“……那时候,我也曾经允许你和太后、皇后见面吧?”
龙令不是不记得这一点,只是……他要见的,是他的……妻子……但即使再不让他们见面,那女人始终都是他的妻子,他已经关了他几个月,见一次面,没什么吧。
“……好吧。”
傍晚,龙延成独自一人缓缓地走回扶摇宫,龙令远远地看着,直到他进去方才离开。
卫兵见他回来,俱向他跪地参拜。
“恭迎贤王爷!”
龙延成没有看他们一眼,一步一步飘然穿过跪了一地的人,走进自己的寝殿,一句话也不说地将准备侍奉他的内侍关在了门外。
“没有事,你们……退下吧……”贤王的声音很低,那几个内侍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幻觉,似乎贤王不止是面容,连声音也变得苍白了。
但即使贤王现已失势,他的事情也不是这些内侍们能干涉的,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他们只有照办。
“是,小的们告退。”
“不,等一下,给我备些热水,我要沐浴。”
“是。”
龙延成靠在门上,听到内侍们离开的声音之后,他慢慢地滑到了地上,忽然捂住月复部呕吐起来。一边呕吐,他一边落泪,殿内没有点灯,黑暗让他看不见自己满脸都是泪痕和呕吐后秽物的狼狈模样,也让他更毫无顾忌地流露出他的痛苦与脆弱。
迤逦入来的皇后似乎哭过,眼睛显得很红。龙令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臣妾希望皇上能准许臣妾回家省亲!”向龙令行完君臣之礼后,皇后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为什么?”龙令头也不抬地问。
“朕准了,你去吧。”
皇后微微一福,告退。
她走了之后龙令才抬起了头来,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微微疑惑。他夺回权利时日已久,她早可提出回去看看,可是没有。如今她却又为何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会和那天的事情有关系吗?
不……她应该没有这么愚蠢吧。
皇后的凤辇出现在尚书令府邸前时,宇文元夫妇正率领全部家奴站在门口恭敬迎候。
浩浩荡荡的仪仗先行过去,凤辇在府门前停下,皇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来,随着太监一声尖声细气的“皇后娘娘到——”,宇文元一甩衣摆,率众向之行三跪九叩之礼。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
“尚书令府内众人平身啦——”太监尖声细气的声音无论听多少遍都让人很不舒服。
“谢皇后娘娘!”
宇文元站起身后,躬着腰走到女儿的身边伸出一只手。宇文姝琴将放在侍女身上的手转放在父亲的手臂上,由他引领着进入他们的家门。
冗长的繁文缛节缓慢地行进着,宇文姝琴心不在焉地以皇后之姿点头、施令、再点头、再施令……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
终于结束之后,她赶走了身边所有的人,只留下了她的父母。
“爹,娘,这么多年都没能来看二老,是女儿不孝,请爹娘受女儿一拜!”含泪说着话,她便微提起裙摆欲跪了下来。
她还没有跪下,宇文夫人已经赶上来一把抱住她细瘦的身体,叫了一声“女儿!”开始号啕大哭。
“不是女儿不孝,是爹没用,是爹没用!”宇文元站在一旁老泪纵横,“如果当初爹能反抗那篡权夺位的逆贼,你就不用嫁到深宫去了,也不必这么多年都见不到一次面……”
三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叙说了许久离别之后的情形,几乎忘记了时间,直到有下人通报询问是否需要点灯的时候,他们方才发现原来天色已晚,仅是叙旧便花去了他们将近半天的时间。
宇文姝琴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却不好开口,更不知如何才能让父亲帮自己,不禁轻叹了一声。
“姝琴?为何叹气?有什么事吗?”宇文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疑惑地问。
宇文姝琴咬了咬牙,忽地挣开母亲的手站了起来,走到宇文元和宇文夫人的身前,转身双膝一跪,伏低了身子,凤冠几乎触到了地面。
“女儿……想求爹爹一件事,请爹爹务必答应!”
“女儿你这是干什么!”宇文夫人惊呼一声,和宇文元两人慌忙上前扶起她,惊惶道,“你现在是皇后了,怎可以这样!爹娘受不起啊!你有什么事,跟爹娘说就是了,爹娘一定办!”
宇文姝琴惨笑道:“这件事……爹爹九成不肯帮我的……但除了爹爹,女儿实在不知该求谁好了。”
宇文元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姝琴……?”
“爹爹,请帮女儿救出被困在扶摇宫之内的八贤王龙延成!”
宇文元咚咚咚后退三步,指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居然要爹救他!!你知道你被迫嫁入深宫是谁所致吗!你知道爹被明升暗贬九年又是怎么回事吗!还有皇上!他……你怎么开得了口要爹去救他!”
宇文姝琴推开宇文夫人,跪在宇文元脚边,含泪道:“爹!这些女儿都知道!但是……但是您不知道他在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女儿看着他自残,心中就痛得如刀割一般,女儿从来没有求过爹爹什么,即使是那时被送入宫中也一样,女儿从无奢望,只是这次女儿必须救他出来!否则他怕是要受尽屈辱方能死在那里了!”
“那与我又有何关系!”
“爹!我亲眼看见龙令强暴他啊!”
龙延成从食盒底下怞出纸条。
“皇后回家省亲。”
照例将纸条放在灯上点燃,龙延成双手扶在案几上发了许久的呆。
“我……我还出去干什么呢?真想死在这里算了……”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居然也有这么没出息的时候,真是难得。”
死,很简单,闭了这口气就好。可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不能原谅自己被如此侵犯侮辱之后还用这么没用的方式逃走。所以要逃出去,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但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到那时,便是他报复的时候了。
“你……你说什么!?”宇文元大惊失色,双手猛然拉起女儿细瘦的肩头,“姝琴你怎敢信口雌黄!这种事也是你能乱说的么!”
“女儿没有!女儿没有啊!”宇文姝琴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哽咽得都几乎发不出来了,“爹!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在御花园中,他们在……而且我看得出,贤王真的是被迫的!就算贤王犯了天大的罪过,龙令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折辱他啊!”
“住口!不许你直呼圣上名讳!”
“爹!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贤王吧!女儿这辈子也不会再求您什么,只有这一样!求你了!求你了!”
宇文元看了女儿半晌,颓然将她推到了她母亲那边。
“原来你……你竟爱上了贤王……”
“爹……”宇文姝琴脸上的香粉被她的泪冲刷得一塌糊涂,她乞求地向宇文元伸出一只手,宇文元烦躁地拨开了。
“就算把爹和他的恩怨抛在一边,爹也根本无法救他。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宫!皇宫大内!被称之为禁宫的地方!”
“所以女儿才要求爹爹帮忙!”
宇文元叹了口气:“若是为了皇上着想,此人非除不可……”
“爹!不要!”
“……可是为了你,爹答应,不会再向皇上请旨杀他。其他的……姝琴,你不要逼爹。”
宇文姝琴绝望了,她几乎连眼泪也哭不出来。然而一转眼间,她忽然看见了旁边刚点起来的明亮烛火,推开母亲猛扑过去,拔掉蜡烛,将烛台上的尖刺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姝琴!”宇文夫人惊叫。
“爹!”宇文姝琴流着泪道,“女儿十四岁入宫,虽有皇后之名,却被囚禁东宫多年。今生已再无造化,别无所求,只愿能与我心中之人共生死!若爹不能救他,女儿就只有死在这里,爹娘的生养之恩,女儿来生再报——”
“老爷啊!”宇文夫人扑通一声向宇文元跪下,号啕大哭起来,“老爷!姝琴从小就很乖,从未对老爷提出过任何要求,这是第一次啊!况且当初没有办法阻止她被送入宫中的人不是您吗?老爷!救救她吧!她是咱们的骨肉啊!老爷!”
宇文元老泪纵横,慢慢地走到一张太师椅旁,跌坐在上面。
“这太可笑了……我的女儿居然以死相挟……要我救我今生最大的对头……罢了……罢了……是爹欠了你的……欠了你啊……”
龙令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心慌。
当时他正在金銮大殿上听取臣下对此次黄河泛滥的对策,忽然就出现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似乎是在预言他将会失去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丢了。
他的心情变得非常烦乱,没办法再平心静气地坐下去,当一个大臣说到“臣以为黄河泛滥的原因乃是人祸”的时候,他霍地站了起来。
“既然是人祸,爱卿不如去查一查!朕封你为黄河两岸督察,查出来了再向朕报告!”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便转身拂袖而去,留下那位吓得目瞪口呆的大臣,和其他莫名其妙的朝臣。
“皇上……臣的意思其实是……”
其实是什么也没用了,龙令已走得很远了。
“王爷,用膳了。”
这次送来早膳的太监只有一个,说话声音细细的,很像女孩子。
龙延成没有在意,一边看着书,随手一指书桌:“放到那里吧。”
那太监迈着奇怪的小碎步走到书桌旁边,将食盒放下,却不走,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盯着龙延成的脸。龙延成被那目光看得心烦,抬起眼皮,正想将这无礼的奴才狠狠臭骂一顿,却在见到那“太监”的脸之后微微愣住。
“你是……”
一张美丽清秀的少女的脸庞,龙延成只见过几次,却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现在非常需要利用的,就是她。
“……皇后娘娘?”脸上非常配合地做出惊讶的表情,龙延成站起来,手上的书掉到了地上。
宇文姝琴爱他,他一早就知道了。不过却不是她真的爱上他之后,而是在那之前。在她还是姑娘时,他便知道她相当爱才,由于恃傲的性子,他隐去了真正的身份,简单地易了容,装扮成一位秀才请求与她对诗,她写了五首,他只写了一首。可就这一首,便将她的五首都比了下去。
宇文姝琴的第六首诗中流露了想与他见面的渴望,同时他也看出,躲在屏风之后情窦初开的她由于这首诗词而爱上了他。他没有与她见面,告辞时只留下了一首前朝诗人的暧昧诗词,回去以后,他便将她强行嫁入了后宫,成为皇后娘娘。
这不是一时性起,而是他的精心计算。第一,他需要用一个女人来填补龙令空置的后位,这个女人不能太无能,却也不能懂得政事;第二,他必须为自己留下后路,说不定总有一天他也会失势,把自己放到一个破釜沉舟的位置上是他所不屑于去做的;第三……她的父亲宇文元已经落在他的手上——至少表面如此——到时,总会有用的。
他猜对了。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宇文姝琴轻轻地念出来,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王爷……王爷就是……那时的……?”
龙延成躲避着她的目光:“你怎么知道的?”
“我认得王爷的字迹啊!没想到王爷居然就是……”
龙延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平静地截住了她的话:“娘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回吧。”
“那……”宇文姝琴似乎想高声反驳,但在醒悟过来时立刻掩住了自己的嘴,低声道:“那么王爷,这张纸又是……又为何会出现在我那里!”
她递出了那张纸条,那张纸被看过多遍,看得出虽然保护得很好,却也有点毛了边。
龙延成不说话。
“贤王!”
“本王不想出去。”龙延成坐回椅中,淡然道,“那样会害了你。”
“不!不会!”宇文姝琴趋近一些,声音颤抖地道,“我不要你死在这肮脏的宫中!我知道你想出去对不对?贤王!我爹也答应了!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你爹?你爹怎会同意的?”
“因为我……以死相挟。”
“……”龙延成看着那张尚是少女的脸,心中产生了隐隐的愧疚。他是不是做错了?利用了这么单纯的小女孩,他一定会遭天打五雷轰吧……
“王爷?”
龙延成站起来,深深一揖:“……谢皇后。”
宇文姝琴带着泪花笑起来:“这便好了!我今日是千托万求才让王公公将我带进来的呢!不虚此行了!王爷,我爹是这么计划的……”
龙令走到扶摇宫,看着宫殿上大大的三个字,心中的不安不减反增。
这是怎么回事?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到底要发生什么事了?
是很可怕的事吗?
他会失去什么?
是东西?
是权利?
是……人?
平素专职给贤王送饭的王公公正站在门口,一见他来,面色登时一片煞白,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一边扭过来一边远远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奴给皇上磕头了!”
龙令何等样人,立刻就看出他不对劲,却不戳破,笑道:“王公公起来吧,你大清早地在这里干什么呢?真悠闲啊。”
房内的宇文姝琴一听是龙令,面上霎时没了血色。
相反龙延成却一片平静,淡淡道:“无妨,兵来将挡。娘娘你站到门后,等会儿他进来的时候我会拖住他,你趁那时走就是了。”
宇文姝琴苍白着脸点点头,龙延成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对她几乎看不出来地微笑了一下,另一只手,轻轻擦过她细女敕的面颊。
“记得,这是我欠你的,来生有缘再还你。”
一串珠泪从宇文姝琴的脸上落了下来。
龙令走到龙延成的寝殿门口,门从里面自动开了。门内站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太监,头压得很低,上身几乎都弓得快与地面平齐。
他看了那小太监一眼,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具体的他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不对劲。他正想令他抬起头来,却见龙延成披着一件外衣,仿佛刚起来的样子懒懒地走出来。
“皇上真是悠闲啊,”龙延成道,“现在不正是早朝的时间么?您居然还到罪臣这里来偷得半日闲,看来朝政上的事对您来说确是易如反掌啊。”
“你是在笑我无能吗?”龙令说着话,眼睛依然紧紧盯着那小太监。
王公公满头的汗都淌了下来。
龙延成走到他面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讽刺地笑起来:“我不知道原来皇上对太监也有兴趣,而且还是这么小的。”
那小太监就是宇文姝琴,女子的身材本就娇小,她又比一般的女子更加矮小一点,从龙令的方向看过去,她顶多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龙令笑:“皇叔说笑了。”
然而他的目光不曾稍离,静思一下之后,竟欲举步向她走去,宇文姝琴看着他的脚步向自己移动过来,一张粉女敕的脸吓得死白死白。
龙延成看了看她,又看看龙令,忽地在龙令看不到的方向向王公公使了个眼色,一只手猛地扯过龙令的领口,在龙令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吻上他的嘴唇。
这一幕闯入宇文姝琴的眼帘,她霎时间一口气无法吸入,当即呆滞在那里;王公公虽然惊吓,但在宫里的是是非非中打滚了这么多年,很快便醒悟了过来,快速地拉过她,将她拉出门外,反手将门一关便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被龙延成吻到的那一瞬间,龙令只觉一阵头昏目眩,他忘记了自己刚才要做什么,本能地伸出粗壮的双臂,搂住了龙延成的腰,撬开龙延成的牙关,恬舐、追逐他犹豫逃避的舌头,在他的嘴唇上疯狂地-转亲吻,变换着角度吻遍他口腔内的每一个地方。
这是龙延成第一次吻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虽然那两片嘴唇依然那么冰冷,可这是龙延成第一次主动吻他!
龙延成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双臂在不断用力,到最后都几乎快将他的身体抱断了。他哼了一声,想要挣月兑他狂暴的吻,龙令怎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开他,反而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龙……龙令!”龙延成只是想阻止他对宇文姝琴的探究,情急之下只想到这个办法,却没想会引得他兴致大发,心中一片冰冷,“放开我……”
又要来了吗?那么可怕的事情……
龙令的手不曾稍微松懈,龙延成自知无力反抗,只有抓住龙令衣袍的手用上了最大的气力,指尖和指节都开始发白。
“今日我来此只因心绪不宁,想不到会得皇叔投怀送抱,真是幸运……”龙令说着,将他轻柔地放在床上,身体压了上去。
龙延成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这种行为让他太恐惧了,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龙令轻柔地吻他的耳垂,想让他平静下来,却事与愿违,只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愈加地浅快。他微微抬起了上身,审视着龙延成故作平静却僵硬的表情。
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显得如此弱势,只有这时候他才能确定自己真的打败了这个人,否则他只会感觉到自己的挫败,错觉中,根本是这个人打败了自己……
龙令没有做任何动作,这让精神紧绷的龙延成稍微放松了下来,他眨了一下眼睛,龙令的容貌更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以往他并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今天这般仔细地看是他的第一次。他忽然间才发现,原来龙令长得非常英俊,一张脸棱角分明,双目灼灼有神,鼻梁高挺,那双薄唇……那双薄唇,和他很像——
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看着龙令嘴唇的表情就仿佛在邀吻一般。龙令看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微微地低下头去,想要接近他的嘴唇,却被他扭头躲开。
龙令呆怔了许久,龙延成一位他会像以往一般,不顾他的意愿继续乱来,但今日不同,龙令只是苦笑一下,出乎意料地放开他,下了床向外走去。龙延成坐起身来,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以为我会对刚才那小太监有兴趣吗?不可能的。我唯一会对其有兴趣的男人,就只有你一个……”龙令说着,一只手放在门楣上,头也不回地笑起来,“你说的没错……我迷恋上你了,我爱上你了,我……输给你了……”
打开门,晨风呼地吹进来,龙令的头发一丝不苟,龙延成的头发随风飘了起来。
几天后,龙延成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派出御下右翼军“护送”龙延成回贤王府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孩子。
龙延成坐在轿中,没有想自己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却忽然想到了龙令那天的表情,还有那句很淡很淡,却让他忘不掉的话——
我,爱上你了……我输给你了……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扎,似乎就要遍体鳞伤。这不是心疾的表现,而是心脏在痛的感觉。
为什么?
不该有这种感觉的。
一旦有了,输的,就不只是龙令了。
轿外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挡住了去路,龙延成没有掀开轿帘,因为他轻易就猜到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兵刃交击的声音开始不断传来,有人在呵斥,有人在惨叫,龙延成看着轿顶,仿佛事不关己,其实却在心中默数着时间。这里距离皇宫不远,御右翼军的站力不低,不知道尚书令的人能够争取到多少时间?要是来了援军的话,那一切就都完了。
几生相当凄厉的惨叫之后,轿帘忽地被人拉开,一个穿着平民衣物,长得五大三粗的壮汉与龙延成正巧眼对上了眼。
“贤王爷?”
龙延成微微一愣:“是。”
“就是你了!”
“啊?”
龙延成还没来得及问话,这个莫名其妙的壮汉就一手捞起了他,迅速将他扛在肩上向后倒退着飞驰了出去。
“完成了!兄弟们!回家!”
龙延成这才发现轿外他认为“能力不低”的御右翼军被打得惨成什么样子。已经几乎没有人站着了,连右翼军统领也被打得满脸是血,正摇摇欲坠地与一个同样是平民装饰的男子对峙。
一听到壮汉的唿哨,与右翼军对峙的人便全部随着他的轨迹飞驰而去,龙延成大略地估计了一下,这些人只有几十人,却将数百御林军打得落花流水,这些人到底是……
身后的街道上回荡起了巨大而杂乱的马蹄声。这是刚才出事时御林军中有人发的信号所召来的援军。龙延成在壮汉的背上看见龙令骑着一匹红色的马在第一的位置上死死咬着壮汉的方向拼命地追。他似乎在喊着什么,但是在那么多的马蹄声中,龙延成听不见他的声音。
延成……
龙延成……
隐隐约约地,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心中忽地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得他无法呼吸。
壮汉的轻功当然比不上骏马,但是他才不会靠两条腿和四条腿的比,拐过了一道弯之后,一个轻身提气,竟跃上了房顶,伏低身体在民居上跳跃前行,当龙令又追出了很远才发现上当,欲折回来追他们,并且下令封了城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启禀圣上!没有发现贤王爷的踪迹!”
“启禀圣上!我们这边也没有发现贤王爷的踪迹!”
“启禀圣上!我们这边也……”
“统统都是废物!!”龙令大吼一声,他身周的御林军全部跪了下来,“给我挨家挨户地搜!还有!分派出人手!把城外每一片地皮都翻过来找!找不到你们就给我提头来见!”
“是!”
龙令的眼中充满了血丝,状似疯狂。他应该陪着龙延成来的!他应该和他一起来的!那些劫持他的人是不是他的人?如果不是的话,会不会对他不利!?他们会怎样对他?会不会……
龙令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一手托住头部,闭上眼睛。祈求上苍!请让那些人是贤王的人吧!即使是他利用那些人逃走了也好,只要……他别受到伤害……
壮汉将龙延成带到城外的一座树林中,放下他,冲他一抱拳:“贤王爷,刚才多有得罪了。”
“无妨。”龙延成被扛得有些面色青紫,但还是摇了摇手,“多谢壮士,大恩大德容后再报……”
“你不必对我感激,”壮汉大声道,“我只是看在我家老爷的面子上才救你!要不,就冲你害我家老爷那么多年的份上,我也不会饶了你!”
“你是……”龙延成一愣,笑道,“宇文元的家奴?”
“没错!”
“敢问壮士名讳?”
“樊吴家!怎么啦!?”
“樊吴家……我会记得你的,”龙延成淡淡地笑起来,“谢谢。”
看着他毫无芥蒂的笑容,壮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龙延成转身走去,壮汉追在他身后叫道:“你去哪儿?你……你有盘缠么!”
龙延成笑着回头道:“我身上的饰物俱是皇家之物,最不济也能换个百把两银子,至于去处,壮士放心,我至少还有一些朋友的。”
壮汉似乎还想说什么,龙延成没有再停留下去,慢慢地迈着步子离去了——
龙——延——成——
似乎又听到了龙令的声音,一定是幻觉吧。
龙延成捂住心口,对自己笑着,消失在树林之中——
《深宫之梦-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