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啸一直想找游唯秋好好谈谈,可他却永远都在忙碌。
上任的后几周,游唯秋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午休时间找他,不是已经出去,就还没回公司。下班更不用指望,他几乎天天加班,不是埋首于公务,就是陪同谢言去见客户,出席商业晚宴。
他的行程和谢言同步,却比谢言更忙碌,他手下还有两位女性秘书,处理大小琐事,雷啸若想见他,必须事先与她们确认,再定时间。雷啸自己也忙,哪里定得下时间,这下更是连他的影子都抓不住。
一天天,时间悄然过去。
忙碌是最好的借口,也是永恒的借口。
雷啸终于明白,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他好好聊上一次,游唯秋明显在躲避他。
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打破坚冰,这种感觉让雷啸无比郁闷。
终于,好不容易,让他抓到一次机会,在电梯中遇到游唯秋,后者看到他,微微一怔,但还是跨了进来。
「去哪里?」雷啸很欣喜地问他。
「资料室。」游唯秋淡淡。
「喔。」雷啸连忙按下数字键,同时对游唯秋急急道:「今天有空吗?我们去吃个饭?」
「今天我很忙」
「别再拒绝我!」雷啸看着他,低声道:「游唯秋,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我只想和你聊聊,难道这样你都不愿意?」
游唯秋垂下眼睑,半晌,看了看手表,道:「我只有十分钟。」
「十分钟也可以啊。」雷啸大喜过望。
于是,两人来到顶层会议室外的阳台上,二十层的高楼,能将这个城市尽收望底。
远处高楼林立,建筑风格迥异,绿荫与马路穿插其间,显示出现代城市的巨大活力。
「三年没来,这里变化真大。」
游唯秋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是啊,这几年,市政府一直在做各种基建开发,最近在东区最繁华地段落成的大剧院,你有没有去看过?」雷啸看着他。
「没有,这几天忙得马不停蹄,哪里有空去。」
游唯秋苦笑道,从裤袋中模出一包烟,怞了一根出来,塞入嘴中,娴熟地用打火机点燃
「你学会怞烟了?」雷啸被眼前这一幕打击到了。
「男人怞烟很平常。」
游唯秋淡淡看了他一眼,他怞烟的姿势非常优雅,缓缓吸入,再轻轻吐出,动作很娴熟,看样子,已经怞了一段时间。
雷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眼前的游唯秋如此陌生,早已不是他所熟识的他。
三年的空白期,他学会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发生了多少他无从得知的事?结交了什么样的朋友?过着怎样的生活?
表面上,他依旧温雅迷人,可这一刻,边怞烟边凝视远方的样子,似乎并不快乐。
不快乐是因为谁?
无数个问号充斥他的脑海,可面对他冷冷的态度,又无法贸然开口。
「你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如果说,以前的他,还能从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的话,现在的他,则让他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怀念以前的他。
怀念那个总是以清澈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大男孩;怀念睡上睡觉时,抱着他的那种满足感;怀念只要一回头,总是能及时捕捉到他的目光,然后,两人像是有默契般,相对而笑
以前,他一直感受到他目光的包围,可笑的自己,还一度以为是情敌示威的目光,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因为
他喜欢他。
他想起那次告白,想起他眸中燃烧般的灼目水光,想起他印在自己唇上淡淡的一吻
所有记忆在此刻排山倒海,冲击着他的内心。
「有吗?」游唯秋没有看他,只是轻轻牵动唇角,双手搁在阳台上,「人总会长大。」
「对不起。」雷啸缓缓道。
千言万语,都化成这三个字。
这三个他早该说,却一直没有说的字。
到现在才道歉,会不会已经太迟?
没料到他突然这么说,游唯秋转过头,表情略显诧异,「对不起什么?」
「游唯秋,我似乎总是说错话,惹你生气。我知道当年你突然留学,是因为我说了那些混账话,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后悔。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挂念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吗?我很好,多谢你的关心。」游唯秋打断他,「只是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也明白你是为朋友着想,想劝我回头,别走这条不归路。只可惜,我得的病是绝世之症,药石难医,倒是枉费你一番苦心了。」
「怎么会!」雷啸激动起来,「你是不同的,你真的很他们不同」
「我有什么不同?」游唯秋忍不住笑出声,掸了掸烟灰,「难道就我一个人冰清玉洁、五毒不侵?雷啸,我是男人,喜欢的同样是男人,我对男人有、有身体渴求。虽然我们曾经是朋友,但并不意味着我就应该是无欲无求的圣人。看清现实吧,除了不赞同滥交外,我和那些变态同性恋没什么两样,都是你最唾弃的人种。」
「不,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介意,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雷啸急急道。
「我很感谢你如此抬举我,只是」游唯秋凝视着他,「我是弯的,你是直的,我注定要在山上过一辈子,你却会在山下成家立业,何必硬扯到一块儿?像现在这样这不是很好吗,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都有不同的人生道路」
「什么是弯,什么直?」雷啸不解问。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却像个大孩子一样,莫名其妙的执拗,不懂得放手。
游唯秋自嘲般一笑,「不懂就算了。反正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又何必纠缠?做普通同事吧,雷啸,我已别无它求。」
「真的回不到过去了吗?」雷啸哑声道。
过去
什么叫过去?
过去就是一切已逝、再寻找不回来的怀念,是无可奈何、不得不黯然接受的湮灭。
游唯秋沉默半晌,缓缓摇了摇头,在风中燃烧的烟蒂,突然灼痛他的手,他一震,回过神来。
「我该走了。」
雷啸表情复杂而纠结地看着他
他痛恨这种感觉,一再错过,眼睁睁看他走远,走到自己难以企及的地方,说什么是不同世界的人,他是那么牵挂他,心里想要紧紧抱住他的比对任何人都强烈
这种感觉
这种诡异无比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手停留在门把上,游唯秋转过头,淡淡地说:「对了,听说你快结婚了,女友还是沙佩莺?」
「你怎么知道?」雷啸内心一震。
「这难道不是已经公开的秘密?」
刚上任没几天,就听说了,雷啸已有一个谈婚论嫁的美丽女友的八卦。
听到沙佩莺的名字,游唯秋有点吃惊,没想到,他们居然一直维持到现在,看来大学时,雷啸只是因为太年轻,受不住诱惑,才花心了一点,本质上,他还是个认真的男人。
这不是很好吗?
真的很好
「你们两个不容易啊,这么久了,感情能维系到现在,十分难得,好好珍惜她吧。见到沙佩莺,代我向她问好。还有,结婚的时候,别忘了送我张请帖,我会来祝福的。」
游唯秋的语气很平静,很诚恳。
「哦,好的我会的」
雷啸喃喃道,不知该说些什么。
游唯秋打开门,走了出去,只剩下雷啸一个人,独伫于四面吹来的空旷风中
背部似乎旧疾复发,每走一步,都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游唯秋咬紧牙关,快步回到自己办公室。
一关上门,整个人就靠在墙上,蜷缩成一团
这就是逞强的代价啊。
内心轻轻叹息着
明明已经走得这么远了,为什么,还会回来,偏偏与他对上?
已经三年了,还不够吗?
「怎么了?」
抬起头,是谢言关切的眼眸。
「谢大哥,我没事,就是背有点痛。」
游唯秋勉强撑起身体,就着谢言的搀扶,坐在办公内的沙发上,谢言绕到他身后,替他按摩背部僵硬的肌肉
「不用了,现在还在上班,我躺躺就能好」游唯秋怕被人看见,影响不好。
「没关系,我现在不忙。今天你早点下班,回家休息吧。」谢言手劲很大,手法当然没有雷啸专业,但多少能缓减他的痛楚。
谢言和游唯秋关系匪浅,自小住在同一住宅区,彼此的父母又是同事,两人可谓「青梅竹马」。国中、高中,一直是同校的学长学弟,谢言外派新加坡时,还特地招游唯秋入UNIS实习打工。
谢言虽有个姐姐,却没有弟弟,因此一直将游唯秋当作自己的兄弟看待,对他关照有加。
游唯秋回N市后,一时找不到住所,便暂时借住在谢言的别墅中,同时开始积极寻找适合的房子,打算一找到就搬出去。他受谢言的照顾已经太多,不好意思再麻烦他。
游唯秋母亲的公寓,早在他们去新加坡后不久,就变卖了,以筹得足够钱款来支付购买新加坡的房产。虽说他们可以无限期住二舅的房子,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诸多不便,还是拥有自己的房子最安心。
到新加坡后,度过了一段不短的适应期,母亲在二舅的帮助下,开始了充实的新生活。她不但在大学图书馆找了一份书籍管理工作,还认识了一位为人敦厚的离异男士。几次接触下来,两人对彼此均有好感,目前正朝婚恋之路稳定进展,游唯秋倍感欣慰之际,也不免有些失落。
恰在此时,谢言提出让他回N市帮他,游唯秋在深思熟虑后,接受了谢言的提议。
他始终觉得,自己的根在这里。不管走得多远,心底深处,总有一根细细的线,不断牵扯着他,把他往回拉。然而万万没想到,才刚开始,就又和雷啸重逢。
这份被自己毅然斩断的孽缘,似乎又要织成千丝万缕的纠葛,不禁让他暗暗后悔。
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错了。
既然当初选择了离开,事到如今,又为什么要回来?
自欺欺人、自找罪受,自作孽、不可活
总之,一切都是自找的。
「怎么会突然背疼?」谢言问道。
「刚才,我和雷啸聊了几句在顶楼阳台上,可能吹了点冷风吧」
第一天上班时,游唯秋就和盘托出了自己和雷啸的一切。
谢言没料到他们竟有这样的渊源,不禁苦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把你调来了。」
「如果真要碰到,迟早都会碰到。」
游唯秋倒是很坦然。
只是,坦然是一回事,当真正面对时,又是另一回事。
「你们聊了些什么?」谢言边按摩边问。
游唯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反问道:「谢大哥,你有初恋情人吗?你花了多长时间,才忘掉那个人?」
按在自己背部的手突然停下,谢言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刚毅的唇角微微绷紧。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游唯秋知道,谢言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人。
他是如此优秀出色的男人,但身边,却从没出现过固定交往的恋人,无论男女,都没有。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吧。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样拴紧他的心?
「也没什么。」谢言低声道:「我是很喜欢一个人,总有非他莫属的感觉。可他不喜欢我,从来都不拿正眼看我。」
「这是什么人啊,实在太没眼光了!」游唯秋为谢言不平。
谢言哈哈笑了起来,大掌扣住游唯秋的头,「傻瓜,茫茫人海,碰上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的机率,就像奇迹一样。而你喜欢那个人,也同样喜欢上自己,是奇迹中的奇迹。一个奇迹已经发生了,我并不奢望有第二个,只要能时时看到他,我就满足了。」
游唯秋不禁深深触动。
他没想到谢言竟深情至此!
他的条件实在太好了,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又谁能想到,他会如此为情所困?
「那个人是怎样的人?现在哪里?」
「他啊,很特别的家伙。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要任何人,享受一个人的孤独和寂寞,对别人都视若无睹。」谢言的眸光变得深邃起来,「四年前,他就出国了,完全符合他的个性,自从走后,再没有一通电话、一丝音讯,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听上去真的很难捉模」游唯秋叹道。
「他就是这样的人。」
谢言收敛笑意,似乎在出神,半晌才道:「你问忘掉一个人有多久,我的回答是,若那人是你真心所爱,会久到和你的呼吸一样绵长。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游唯秋沉默了。
突然又有想怞烟的,他掏出一支烟,也递给谢言一支,点燃,两人相对怞起烟来。
「爱情这种事,得之,你幸;不得,你命。我以前不信,一直与命运抗争,不信自己比不过别人,不过现在,我有点相信了,只是不肯放弃,还不肯那么轻易放弃所以,我打算等公司不那么忙时,休假去澳大利亚,从夏天到冬天里去。如果我够幸运的话,或许能见到他。」
「你一定会找到他的!」游唯秋坚定道。
「但愿如此。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也许是我的事业太一帆风顺了吧,所以,上天判决我得不到他」
谢言自嘲地微牵唇角,轻轻叹道:「很公平。」
游唯秋突然觉得心很痛!
原来,在爱情的苦海里,挣扎煎熬的,不止他一个。连这么杰出的谢言,都有人对他不屑一顾,更何况是他?
他和雷啸,是否也是这样?
一个奇迹已经发生了,他不该再奢望第二个。不,其实他从未奢望过第二个奇迹,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深知不可能,所以他很努力地忘记一切,向前看,去过着自己的人生。
而他,也早有了自己的生活,想必将很快成家立业,拥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完美家庭,除了深深祝福外,他已别无它念。
这世上有多少幸运儿,能和自己深爱的人白头到老?
奇迹中的奇迹啊
实在是太难了!
那次谈话,像是一道分界线。
从此在他和他之间,划下一道隐形屏障,把他分割在他的生活及工作圈之外。
除了雷啸外,游唯秋和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相处得很好。
他身负重任,却不骄不燥,无论对谁都温和以待、有求必应,他处事干练高效,松弛有度,有效地协调着各部门间的分工,几乎滴水不漏。
有游唯秋这座安全系数极高的大山挡着,众人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即使做错什么事,都可以透过他说几句好话,免得自己遭受雷霆之火。当然,谢言涵养极高,极少发火,除非手下人太不争气,才会板起脸,训斥几句。
总之,自从游唯秋来UNIS后,公司气氛前所未有的和乐融融,精诚团结,以致第三季度业绩比同年增长了近一倍,连谢言都不禁诧异,对游唯秋开玩笑说,早知道就该让位给你当总经理,让后者着实汗了一把。
正是这种一团和谐的氛围,才显得游唯秋和雷啸之间的冷战,格外不和谐。
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大学旧同学,现在好不容易重逢,照理应该亲热异常,结果却大跌众人眼镜。
游唯秋对雷啸,从来都是淡淡的,公事公办,两人几乎不曾一起吃饭聊天。公司聚餐时,只要有雷啸,游唯秋往往会推辞不来;而一旦游唯秋出现,一向活跃的雷啸就像吃了哑药一样,闷声不吭,令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再久远的八卦,都会挖地三尺,给深深刨出来。其中包括游唯秋和雷啸在大学时,除了同学外,另外一层身份是──水火不容的情敌。
哦原来如此!
众人点点头,终于恍然大悟。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一切都得到了解释,既是情敌,他们的关系又怎么可能会好呢?
雷啸却很不爽。
被大家误会他和游唯秋是情敌不爽,而游唯秋对他冷淡的态度,更是让他不爽极了。
好不容易才见面,原以为能消除过去的隔膜,可万万没想到,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加恶化。
在公司里,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即使,也只是淡淡点头,一笑而过,就像普通同事一样。
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
可该如何更进一步,他又束手无策。
游唯秋曾经说过,他和别人都一样,然而在他心里,他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一个,怎么可能和别人一样?
不管是不是同性恋,不管是否在同一个世界,他就是他,一切都因为他,而有所不同!
雷啸一直这么执拗地想。
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爱,即使早已深深爱上了,仍犹不自知,只觉得那个人特别,看不到他就撕心裂肺,一见面便满心欢喜,却从没意识到,原来,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牢牢扎根。
可惜当时,迟钝无比的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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