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天气如昨,热风夹着蒸蒸而上的暑气,将一排旌旗吹得噼啪作响,皇帝拓跋浚领着后妃坐在正北方的锦棚下,其余官员依序列坐于皇帝左右。
而在众面前的,便是辽广的平沙地,也就是角力竞技场的所在地。
角力竞技一向是游牧民族的传统,拓跋鲜卑氏入主中原称帝,自然不忘发扬这项运动,每逢节庆,各部落间总免不了推派大力士来切磋技艺,展现真本事。
与以往所不同的是,这次角力的规模小了些,上场较力的勇士也不再是大块头的巨人,而是风流倜傥的王公贵族,可看性自然略逊于正式场面,尤其对那些跃跃欲试却被皇上限制出赛的吃味贵族、武将们来说,这么小的比赛规模,根本不能展现大丈夫的雄风。
大伙索性喝酒聊起天,当娱乐节目瞧,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比赛当中出现不少滑稽爆笑的场面,有人就藉此嘲弄一番了。
“天啊!不会吧,赵大人竟把柳大人的裤子拉下腿!”
“这不是比跌得七劳八素的纪大人还来得难看嘛!”
“说句实在话,这么轻松的比赛,我还是头回见识到,在这大热天里倒也添了一些趣味。”
“不错,反正你我心里皆有底,皇上嘴里虽说公平,但骨子里早已把窦宪那个麻脸女儿硬塞给辅国将军了。”
“甚是,甚是!这全是为了要让将军好看罢了。”
“好看?!像个小丑似地站在上面简直损了他的威风,就算赢个几百场,我看也是胜之不武,何况还是为了一个‘那样不凡’的女子!”
“有关天女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怎么可能是真的嘛,不过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能把皇上三秒吓退,那也不简单啊!再说,就算她有点石成金的真本事,要娶不娶咱们都还得斟酌再三,真会疗伤、起死还阳,那也没啥稀奇。”
“说得有理!还真是谢天谢地,好险我不是辅国将军,不然,赢了比赛怎么得了!”
“就是嘛,皇上钦赐,能由得你退货吗?哈!果不其然,好兄弟,您看吧!皇上所向披靡的天将军真是不负众望,让我们上前恭祝他吧!天花女配天将军,不啻绝配!”
挖苦的话一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地起身,跟着其他人往场中踱步而去,丝亳没睨见他们身旁站了一个双手紧握、怒目大瞠的小兄弟。
这个小兄弟名叫窦宛,打出身起就被父亲送往平城附近的别府,每逢年节时才返回洛阳与家人团聚,现在已十三、四岁的年纪了,本生得面朗秀清,但这时却怒气腾腾地将身一转,迅速往父亲窦宪及姐姐窦惠的席位走去。
他尖锐地嚷着:“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爹,你不能叫姐姐白受这种屈辱。”
窦宪仍是一脸怡然自得;情况都不问,便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接你来,不是要你替我出气,而是要你学大丈夫的样子,改掉毛躁的性了。”
窦宛可不服,他转向头披红纱的姐姐,半蹲在她身边说:“姐,要是我有能力,不把拓跋仡邪那个无赖的头壳摘下来当皮球踢才怪!”
窦惠看着这个弟弟不说话。
做爹的反倒低叱了一句,“那可真不巧,你准备多一个皮球当姐夫吧!”
“爹,我不懂,您为什么就是要攀那家伙的亲呢?”
“不然我老来靠谁,你吗?书也不读、武也不练,镇日跑到郊外捉云雀,窦家要靠你,准是寡妇生儿子——没半点指望。”
“太不公平了!爹,我这男儿身可是你决定的啊!你若后悔,大不了改回来。”
“开玩笑,男儿身、女儿身是你说改就能改的吗?”
窦宛鼓着嘴,一句话不说就跑出人群,一脸失望地独自踞于草丛间,边蹲边想着事情。
他认为他已尽力在做了,不管是走路的方式或是说话的声调,凡与他应对过的人,无一不把他当成男孩看,可是他爹就是对他的行为不甚满意,老要挑剔、贬抑他,比起娘的正面鼓励简直是刻薄加小气。
想到已久违半年的娘,窦宛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趁泪还未流出之前,他赶忙拨去泪珠,当他抬头,打算起身时,一个鬼崇的绿影子在弹指间横闪过他的眼底,朝一棵大树奔了过去,这让他又速隐回草丛中。
毕竟,让人逮到他蹲着小解,可就难解了。
于是窦宛耗在原地不动,仔细观察那个绿衣男子爬上一颗大树,遁进绿叶扶疏的枝丫间,由于那人一身绿,隐藏效果又好,窦宛用力眯起眼,还是看不出他要干什么,直到金属反光突兀地从树缝中冒出来后,窦宛才赫然发现一小节箭头从树里钻出,直接瞄向群集结聚的那个方向!
天!刺客,暗杀?!谁是标的物?
窦宛猛地捂住嘴,等待那一刻,但绿衣人迟迟不发箭,这又让他纳闷不已,灵活的脑筋开动了起来。
从这片林子到比赛场所的距离起码有五百步,而时下一流射手的最大射程范围也不过四百五十步到四百八十步,除非是顶尖好手,否则想在如此距离下射中目标,除了力气要大、风向要对外,还需一点奇迹,好比他自己想用弹弓打下三十步外的绿衣人一般。
不过窦宛和那个绿衣人的处境不同,他能动,但树不能!嘿!嘿!
他欣喜地掏出藏在怀里的弹弓,挑了三、四颗小石头,谨慎地爬近那颗树,希望能赶在绿衣人行动前,先发制人。
不料,窦宛人还爬不过二分之一,一声“咻!”便无情地从树林间窜了出去。
趁着这个时候,窦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了起来,往前疾冲到树下,仰头大骂:
“该死的乌龟!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对方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他吓了一大跳,愣了一秒,才想到要怞箭射他,但为时已迟,因为窦宛早已准备就绪,扯喉对树上的人吆喝,“抱歉,来不及了,绿乌龟,你吃我一个硬丸子吧!”话毕,他手一松,石头准准地弹中绿衣人的右眼。
一记惨唉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重物落下跌撞声。
窦宛双手叉腰,一脚将绿衣人的大弓踢得老远,然后踩住对方的颈子,得意地说:“哈,被我抓到了。”
鲴枷芤孕女乃鄣哪抗饪醋篷纪鸬纳碛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失策,真是失策!
当年要是把他当女儿养就好了,瞧他现在这四不像的样!”
窦惠忍着笑,“爹,别气宛儿!他已尽力在做了。”
“是啊!连我都把他当儿子看了,无奈总是恨铁不成钢,火候若够的话,铁还有成铜的一日,但他……”话到此,窦宪大摇其头,“说来说去,都是爹自找的。”
窦惠不答,焦虑的眼神则是朝场中央的拓跋仡邪瞧了去,只见打着赤膊仅着一件参赛用的裤子的他被谄媚者团团簇拥,往皇上的方向移了过去。
由于她与父亲坐在东侧,只能睨着他的侧面,而他打从出场至今也始终没转头来看她一眼过,她愈想愈难过,悬了好半天的心没因他的胜利而放松,反而被这种喧闹的气氛逼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鹤立鸡群的他已步出群众,独自来到坛下。
总是面带戏谑表情的皇上朗笑了几声,便亲自下座迎接他,破例地搭着爱将的肩,在他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
这时拓跋仡邪才微转头将目光调到窦惠这个方向,与她担忧的目光拧在一起,他暗中送了一个宽慰的微笑给她,似在说服她一切都将如意,他们的未来是美好可期的。
但接着怪事发生了!因为他像是看到什么似地,眼神骤冷下来,窦惠不禁奇怪的转头,想查看她身后的情况,但她后面站了一列随从,根本无法如愿。
待她重新将目光定在前跋仡邪身上时,一场蚤动即已生成。
拓跋仡邪的身子像个断了躁纵线的傀儡,迅速瘫倒在地,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片混乱。
有人忙着散开避难,有人忙着上前护驾,以至于造成相互推挤、拉扯。
“发生了什么事?”窦惠慌张地追问。
她的父亲紧着喉,仓猝地说:“有刺客!皇上被拓跋仡邪推倒在地,安然无恙,但拓跋仡邪受伤了,连中两箭!一箭在右腿,一箭在胸侧!”
窦惠霍然起身,红纱布从她额上滑落,她已无心看顾自己的美丑,尤其是她根本看不见拓跋仡邪的人影时。
心焦的窦惠旋即下了决定,“我去看看。”
窦宪拉着女儿,“别去,情况很乱。”
但窦惠很快地挣开父亲的手,“再乱也得试一试。”
窦宪只好领着一批仆人护着女儿往出事地点奔去。
不过,训练有素的天将军将领与禁卫骑队以迅雷之速切入人群,控制住场面,于是半百来个士兵面朝外地形成两圈,把天将军及皇上包围起来,阻止任何人靠近,当然窦惠也不例外。
“让我进去看他!”窦惠平生第一次急躁得与人恶言相向,“你凭什么挡着我们。”
士兵显然被她激怒了,傲慢地看着她,“小姐,这没你们女人能做的事,凑什么热闹?赶快走!”
刚赶上女儿的窦宪,忙上前一步,说:“小兄弟,请原谅,我们只是很关心将军的伤势,不知是否能通融一下。”
这个士兵一看到窦宪的脸,态度就好了些,但仍不肯退让,“大人,辅国将军的伤已有御医出面,请勿担忧,属下不想为难您,但这是非常时期,请您别让我难交差。”
窦惠自然恼不可言,她环顾左右,瞧见万忸于劲骑马过来,于是迎面挡住他的路,唤道:“万忸于队长,请稍留步。”
万忸干劲好奇地瞥了她一眼,没认出眼前的貌美少女,他只是隐藏住惊艳的爱慕,恭敬有加地说。“这里不宜久留,请姑娘赶快回营帐吧!”说着就要策马绕过她。
窦惠诧异对方没认出自己,马上又喊了一句,“万忸于队长,我是窦惠啊!你不记得了吗?”
这回万忸于劲终于扯辔,讶然地回身瞧她,只是眼前如花般的女子,漂亮的脸蛋红晕如桃,一点也不像前天见到的女人,但听着眼前的美人的声音又熟得不得了,他的睿眼眨了又眨,不太肯定地问:“窦姑娘?”
“没错,是我,请万忸于队长帮个忙,通报皇上,让我进去看一下将军的伤吧!”
但万忸于劲风马牛不相及地又问了一声,“你确定是窦姑娘?”然后他特别严厉地打量她一眼,从她的语态和举止中确定了她的身分,便吞下一喉咙的疑宝,说:
“太好了!皇上也命人在找你。”
他吩咐士兵让窦惠与窦宪通过,接着对窦惠致意,“窦姑娘,已逮到肇事者了,恕我有要事在身,无法护驾,还望将军一切无恙。”说完,他不等窦惠言谢,腿一夹便策马离去。
窦宪父女赶到拓跋仡邪的身边时,他正躺在皮制的担架上。
御医正尝试要找出他右大腿上的箭头,但才轻轻施力,已教拓跋仡邪痛得咬破了唇。
他险险咒一句,张着猩红的嘴大粗声辱骂:“死郎中!这箭头是倒勾的,你是要把我的命扯楣,是不是?你有种再碰我试试看!”
御医被他如雷的吼声一震,忙松了手,无奈地看了皇上一眼。
拓跋浚忙出声安慰,“将军,请稍忍片刻,朕已令人去请窦姑娘来了。”
听到窦惠的名字,拓跋仡邪骇人的脸色才又缓和了些,他情不自禁地轻喊:
“窦惠,赶快来吧!”
窦惠红着眼,轻轻应了他一声,“我在这儿。”然后两步上前,跪地握住他的手,连该参见皇上的礼数都忘了。
站立一旁的窦宪大咳出声,提醒女儿,“惠儿,你忘了一件事……”
但拓跋浚大手一抬,阻止了,“免礼,免礼!要不是将军,朕肯定躲不过那一箭,窦姑娘,请先为将军疗伤吧!若有疑问,可与大夫相参。”接着面向窦宪,“听说两位嫌犯已落网,朕要即刻审问嫌犯,请宪公随朕走一趟。”
窦宪恭敬地回礼应允,接着便尾随皇上而去。
窦惠的眼里只有受着伤的拓跋仡邪,皇上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小心地安抚他,仿佛对待一个小孩般,在他耳边轻喃,“忍着点。”
拓跋仡邪绽了一个无力的笑,仔细勾勒她的容貌,欣慰地说:“你退疹了!好美!还戴了我送你的簪子,你知道我赢了吧?惠儿,别让那天杀的郎中把我绑起来,我宁愿痛死,也不要让人看笑话!”他不连贯地说着话。
窦惠点头应是,掏出手绢替他拭去唇角的血渍后,便用手绢塞住他的嘴,叮咛着:“咬紧,会很痛的!”
有窦惠的帮忙,御医这才敢再上前,他跟窦惠提出他的怀疑,他认为从伤口流出黑血的情况判断,倒勾的箭头可能沾了毒,他必须割开伤口处的肉,才能进行下个步骤,而老实说,他怕将军跟他发火,耽搁诊疗过程,所以除非把将军五花大绑起来,他不愿草率行动。
拓跋仡邪气得猛摇头,想张口大骂,但嘴早就被窦惠堵住了,他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很瞪御医。
窦惠很气这个医生的懦弱,更气他记仇,于是当下作了决定,“我替他拒绝这种污辱。”
医生很傲慢地看着她,“这是要我医他的唯一条件。”
“也许!但我来就不用。”
“若有半点差池,你跟皇上说去。”
“我会的。”窦惠眉头微锁,向大夫借了药箱后,就不再理他。”
正巧万忸于劲这时赶到,窦惠便请他当助手,并且要几个拓跋仡邪的手下帮忙压住他顽强的身躯。
窦惠以针炙为拓跋仡邪止血,接着忍下对血肉的恐惧,快速割开拓跋仡邪的伤口。
这段时间,拓跋仡邪痛得快要昏厥过去,他能克制自己而不抬脚踹死那些压着他的人算是万幸,尤其当窦惠找出第二个箭头时,他屏住最后一丝气息,奋力与伤口缠斗。
“好了,你撑过去了,”窦惠这温柔的声音,对他而言;不啻是一种解月兑,她终于拿开他嘴里的布巾,为他拭去汗珠,“不过我还是得让你明白,两支箭头并不一样。”
拓跋仡邪没好气的接口,“当然不一样,一支从西边射来,正中我的右大腿;而另一支毒箭该是从东边的树上发出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事发前,我曾瞄到在你们后面的树梢上有异常的金属反光,但那时太阳很大,我当自己眼花,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是箭头没错了。”
窦惠理解地点头,“好在第二支箭头里只带微毒,不会致命,现在,我必须把多余的脏血弄出来撒消炎粉,才能包扎伤口。”
“我都依你,但在折磨我前,赶快塞住我的嘴,免得我要出口成脏了!”拓跋
仡邪喘着气说。
“如你所愿,”窦惠将布条又塞回他的嘴里地,“不过这下你可相信我的梦不是胡乱捏造的吧。”
拓跋仡邪大眼一翻,嘴里又嘟嘟哝哝地发出声音:“鸣……鸣……鸣……”
众人看他瞠目的凶相,似在骂人,但心里有数的窦惠知道他是在对她低诉衷情,只是表情委实难看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