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银丝软褂,生得虎目浓眉、皮肤微黑,血统中带着一点胡人血缘的宁家堡四爷——宁独斋,此刻正高坐书房,望着远道而来的信差——鲁乔。
鲁乔来自岭南红桥城的时家酒铺。时家是岭南一带相当有名的酒铺子,里边不但卖酒卖菜,还自酿入口清雅,人称「瑞露」的「桂花酒」。这桂花酒之香醇甘美,就连向来嘴刁的宁独斋也深感折服。
六年前宁独斋初掌宁家堡旗下饭馆茶栈,就因不满意堡里的酒单,花了数月时间打探各地好酒,好不容易才找着时家的「桂花酒」。六年了,逢年过节顶多捎信问候的时氏当家——时勉,头一回遣人送讯,宁独斋没来由地有股不好的预感。
为了庆贺师父——宁可老人寿辰,他两个月前已跟时家多订了批酒。当时时勉回信表示绝不延误,宁独斋想,该不会跟这事有关?
年过四十的鲁乔低头禀报:「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月前,就在四爷您下了酒单后没几天,金家酒庄老爷突然告上官府,说有人喝了我们铺子的桂花酒出了岔子,命在旦夕,要求官老爷作主。我们少爷身子本就不健朗,再被金家老爷一闹,旧疾加心病,不到月余,少爷就——丢下我们大伙儿,走了。」
宁独斋倏地站起,俊脸满是震惊。「怎么可能!时大哥还那么年轻——」
他心里头算着,时大哥年长他七、八岁,顶多三十有二……
「是啊。」鲁乔一脸哀凄。「到现在小的也还没办法相信,我们家少爷人那么好,个性又善良,怎么会说走就走了——」
鲁乔的话,宁独斋一半没听进去。他到现在还无法相信,曾和他把酒言欢,彻夜畅谈酿酒甘苦的时大哥,已不在人世间。
虽说两人相处,只有那短短的十数天,可长年鱼雁往返,宁独斋早视时勉为知己,就从他喊时勉一声「时大哥」,就知两人感情多好。
他墨般浓郁的黑眸慢慢移到鲁乔脸上。「时大哥先前病得那么严重,为什么一直没派人来告诉我?」
「是少爷不让我们说,他大概是不希望您担心,而且,也没人料到少爷会撑不过去。」鲁乔擦擦眼角。
宁独斋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他本是打算藉师父寿辰,邀请时勉一家到宁家堡玩个几天,叙叙旧情,怎知信还没写,好友已然殒世。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现在想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想到自己再也没办法跟好友促膝长谈,他黝黑的面庞难掩心痛。
「你们家夫人跟小少爷——他们都还好吗?」
鲁乔摇头。「不瞒四爷,我们家少爷一合眼,我们家少夫人也病倒了,至于三岁的小少爷,还不晓得人死是怎么回事,成天只会红着眼睛吵着要找少爷,搞得小姐一个头、两个大——」
「小姐」这词一钻进宁独斋耳朵,他才忆起时勉还有个年纪相差颇大的妹妹。这么重要的事他也能忘了——他柔柔额头。只能说他打小讨厌女人。除非必要,他从不主动接触,见过就忘这种事,更是屡见不鲜。
「我记得你家小姐年纪不大,她一个人掌得了『时家酒铺』吗?」
时勉之妹,他只记得她有双水汪汪的大眼,至于长得什么模样,他记不得了。
「没问题。」大概不希望自家小姐被看轻,鲁乔挺直腰杆说话。「虽然我们家小姐年纪很轻,今年才十八岁,但不管是制曲还是酿酒,我们家小姐没一项功夫不会。少爷还在世的时候常夸小姐是酒铺的功臣,还说若少了小姐,铺里的酒肯定不会如此甘美香醇。」
宁独斋嗤了一声,他才不信,一个娇滴滴的酒铺之女,能在动不动就汗流浃背的酿酒工作中帮上什么忙?
在他认定,女人的用途只有一种——帮男人传宗接代。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它的长处。
没错,他就是讨厌女人,打小捱受自个儿娘亲无数苦头、还像牲口一样被卖掉的他,发誓再也不会相信任何女人——尤其是她们的眼泪。可以的话,他一辈子也不想跟她们有什么接触。
一想起今后时家竟得由女人接掌,他就一阵不耐,即使是好友之妹也一样。
他口气暴躁地问:「所以,你们家小姐派你来的目的是……?」
鲁乔一脸歉然。「真是对不住,小姐是派小的来回了您两个月前的酒单,我们家小姐也明白您这酒是为了老当家寿辰而订,但是真的无法可想。」
他一哼。「说你们家小姐多厉害能干,事实摆在眼前,我两个月前下的酒单,你们拿不出来。」
「不,四爷您误会了。」鲁乔辩解。「您订的货铺子早就准备好了,问题是官府。金老爷跑去告状之后,官府老爷下令,说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我们不能开窖卖酒。可您知道吗?官府根本不查啊!一封掉铺子的酒牌之后,案子就停着不动了。现下铺子只能靠卖饭菜维持生计,但金家不肯让我们安生,金家老爷遣了一批地痞,凡只要客人上门吃菜,他们立刻过来轰人!」
宁独斋一听怒火中烧,难怪时大哥会气到撒手人寰!
要说时家酒铺酿出来的酒会喝死人,宁独斋绝不相信。他太了解时大哥,向来以自家酿酒为傲的人,不可能酿出这种会辱没门风的酒来。
太可恶了!狼狈为奸的金家跟狗官!
他重重一拍桌案,鲁乔吃了一惊。
「四爷?!」
非要帮时大哥讨回公道!他倏地起身,望着鲁乔的眸子锐利逼人。「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跟官府周旋的事就交给我,我只有一个要求,等我返回宁家堡,我要带回我订的酒。」
他心底盘算着,师父交办他的寿宴,还缺着一些材料没备齐,正好趁这机会走一趟岭南,把该买的东西、该惩治的人一口气打理清楚。
「四爷意思是……」鲁乔呆住。
「照我话说就是。」宁独斋懒得解释。
「但是——」鲁乔还想提醒,官府大人那儿恐怕不容易善了,却被宁独斋拧眉一瞪。
「你还杵在这儿做啥?不知道时间紧迫?」
生得虎目浓眉的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已略带愠容;这会儿再发起脾气,更是把鲁乔吓得全身发抖。
「对对对,小的、小的立刻出发——」鲁乔话没说完,随即夺门而出。
信差一走,宁独斋后脚便进了中堂找师父——宁可老人,禀明自己得下岭南筹办寿宴用的材料。正好大师兄、二师兄两人已回宁家堡,堡里不缺人照应。宁可老人并没多问,只叮咛他路上小心。
*
宁家堡距红桥城大概四、五天路程,但宁独斋中途先到其它城镇买办,多费了点时间,待来到岭南红桥城桩树胡同,已是七天以后的事。
一进桩树胡同,徐徐凉风透着绿荫吹来,宁独斋松开总是蹙紧的眉间,摘去草笠四顾。虽然六年未见,可胡同变化不大,时家酒铺门檐上,依旧贴着那八字对联——
忠厚传家
诗书继世
但一想到时大哥已亡故,真叫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吁了口长气,他将骑来的骏马托给店前的马役。也是碰巧,他前脚方进酒铺,还未报出姓名,七名恶形恶状的地痞紧接着进来。
走在六人前头的黑臣虎,城里无人不知他跟金家的关系。自时家酒牌被封,黑臣虎便老领着人上时家找碴。
一见六人,酒铺掌柜立刻从柜台后边迎了出来。「黑爷,稀客稀客,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
跑堂小二瞧见是黑臣虎,立刻拉着宁独斋到旁边说话。「这位爷,您来得真不巧,小店这会儿恐怕没法子招呼您了——」
宁独斋一句「为什么」还没说出,黑臣虎握着两团铁球的大掌突然往桌上一扣,「砰」的声响,吓得一旁吃饭的客人脸色倏白。
「看什么?」黑臣虎双眼一瞠,恶声恶气道:「看见黑爷爷在这儿,你们还敢坐着不动?」
黑臣虎话一说完,哪还有人敢坐着,一个个赶忙掏出银子,飞也似地冲出酒铺大门。
眨个眼铺里只剩宁独斋一个客人。
黑臣虎朝宁独斋一望。「怎么?黑爷爷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这位爷,」好心的跑堂轻顶着宁独斋手肘。「您还是快离开吧,这黑爷闹起来,肯定会伤着胳臂断条腿——」
「我不走。」堂堂宁家堡四爷,宁独斋岂会畏惧黑臣虎这等狐假虎威的地痞?他转过身拉开凳子,旁若无人地吩咐:「店里什么好吃好喝的,全送一份上来。」
此话一出,不单是跑堂,就连见多识广的掌柜,也惊呆住了。
「呦——」黑臣虎环着胸走了过来。「想不到有人这么不识趣,敬酒不吃,吃罚酒?」
宁独斋不理会。「小二,送菜来。」
「竟敢跟你黑爷爷我作对!」黑臣虎勃然变色,拳头跟着挥出。
宁独斋不是省油的灯,突然他手里出现一把刀,左手轻轻一挌,刀尖旋即横在黑臣虎脖子上。「再动,我就要你的命!」
一看宁独斋拳脚,黑臣虎身旁那一群杂兵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六个人全傻在原地。
黑臣虎强自镇定。「你、你想干么?」
「没想干么,」宁独斋睇着黑臣虎笑,可一双眼,却森冷得像冰。「只是希望黑爷行个方便,从今以后,不要再踏进时家酒铺,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的脸。」
黑臣虎斜着眼瞪着脖子上的短刀,还想逞强。「你、你是时家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后台有谁撑着?」
「你还不配问我名字。」宁独斋盯着黑臣虎。「而你说的后台,哼,你爷爷我还不放在眼里。」
黑臣虎心一下着慌了起来。
「这、这位爷请饶命——」要不是脖子上有刀架着,黑臣虎早跪了下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爷,请您网开一面——」
「废话少说。」宁独斋刀子抵得更紧。「我的话你允是不允?」
「允允允,大爷您说的字字句句,小的全都谨记在心——」
「滚出去!」
宁独斋手一松,放黑臣虎离开。
黑臣虎一月兑困,连头也不敢抬起,一群人就这样灰头土脸窜了出去。
「这位大爷,真是不知该怎么谢谢您,」掌柜拉着跑堂过来道谢。「您的见义勇为,真是帮了我们好大的忙——」
宁独斋转转手腕,不着痕迹地将短刀收进怀里。「他们常这样?」
「是啊。」掌柜恭敬答话。「自我们前当家走后,黑臣虎那帮人动不动就上门闹事。开头塞些银两就可以打发他们,怎知道他们越来越得寸进尺——」
「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不能给银两。」时勉之妹,也是现今时家酒铺当家——时恬儿,在跑堂陪同下赶了过来。
黑臣虎他们来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掌柜却迟迟没告诉时恬儿。是接连几天帐目上说不过去,时恬儿找来掌柜细问才知道详情。
她当然明白掌柜是一番好心,才会自作主张拿钱给黑臣虎,想说息事宁人、小事化无——可就是这样,才教黑臣虎那帮人食髓知味,越来越得寸进尺。
打昨儿起她下了命令,以后黑臣虎来了,一定要派人到酒窖通知她。
怎知今天晚了一步,她才刚到,黑臣虎那帮人已经被赶走了。
宁独斋闻声转头,一望见模样甜俏的时恬儿,就算再讨厌女人的他,眸子还是惊艳地亮起。
因哥哥丧期还未过百日,时恬儿只穿着素简的短襦,下着褶襉细密的月华裙,每踏一步,裙襬就像湖水似地款款生波;一头黑发仅用两枝木簪绾住——就算这样,仍旧掩不住她出众的仪表与身姿。
他目光顺着她纤细的腰肢一路往上望,扫过她丰满鼓起的胸脯、雪白的喉咙和细致的尖下颚,最后,直直对上她双眼。
本来对时恬儿已无印象的他,因为她的眼神,回忆慢慢涌了上来——她就是当年那个扎着双辫、老蹲在窖里看前看后的小身影。
时勉和时恬儿这对兄妹年纪相差颇大,足有十四岁。而他,又大了她七岁。他还记得当年时大哥曾在他面前夸耀,说自家妹妹可是难得一见的小曲儿。当时他听不懂,时大哥还特别帮他解说。
「曲是酿醪的酒引子,缺了它,酒就酿不成了。我这个妹妹,别看她小小年纪,她懂得酒可多了!从小窖里买了什么新酒,一定有她的分,几年下来,你知道怎么样?凡她喝过的酒,一小口就好,再久她也给你记着那味道!」
人说女大十八变——他眸子扫过她秀朗眉尖与粉红唇瓣,真是一点也没说错。此刻的她,早已不是当年十一、二岁的稚气女圭女圭,尤其那双眼……他望进她明亮又温暖的眸子,就是这双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她总是这样定定地看人,像会把人看透般的沈稳眼眸,实在教人难以想象,她不过是个十八岁小姑娘。
望着宁独斋黑得惊人的眸子,时恬儿突然认出他是谁。「您是——四爷?!」
宁独斋有些惊讶,六年未见,她竟一眼就认出他来。「想不到时小姐还记得我。」他躬身一揖。「我是宁独斋。」
「瞧瞧我这双眼,」一旁的掌柜惊呼。「竟然认不出您是四爷!真是真是,四爷您大驾光临,小的们怠慢了——」
望着虎目浓眉,长得黝黑狂野的宁独斋,时恬儿心跳快得有些不象话。她飞快扫过他全身,发觉他跟六年前差距不大,只是变得更壮。纵使隔着衣裳,依旧能瞧出他宽阔的胸膛与结实的臂膀。挺立在墨黑浓眉下的,是一管刀削般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唇瓣总是深思地紧抿着。
打从十二岁第一次见他,她心里就想着,传说中能勾人心魂,教人神魂颠倒的酒神,肯定跟他长得一模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提醒自己收敛心神,垂眼轻轻一福。「哥哥生前时常提起您,他总说您是他难得一遇的知己。」
「时大哥的事,我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宁独斋轻轻叹气,目光突然落到左侧墙上。「酒牌全拿下来了?」
时恬儿点点头。早先墙上,一直挂着十余张酒牌,如今全空了。
「县衙大人下令,事情未查明之前,不准我们开窖卖酒。我跟官府争了好几次,就是说不通,现下铺子只能靠卖饭菜勉强撑持——啊,」她突然想到。「我太失礼了。四爷一路赶来,我却只顾着说些丧气话。掌柜,快备桌好菜,送到后头敞厅。」
「是是,」掌柜躬身行礼。「小的马上准备。」
她朝屏风后边一指。「四爷,这儿走。」
宁独斋跟在时恬儿身后,一边怀念地瞧望左右,他对此处印象颇深,时家酒铺传到时勉、时恬儿手上,已是第五代。百年相传的屋宅,想也知道搁了多少雅致古朴的好东西。
屏风之后,是时家人起居休息的住所。酿酒储酒的酒窖在铺子旁边,穿过一条窄巷就是。
时恬儿推开敞厅大门,一旁佣仆已沏好香茶。她亲自将茶盅端上。「四爷,请。」
「谢谢。」宁独斋端起茶盅,一边啜着,一边思忖时家的状况。
粗估铺子加酒窖,少说也六十余口,这担子,对一个十八岁姑娘来说,太沈了,她担不起的。
直到宁独斋放下茶碗,时恬儿才又开口。「四爷先前托信差带回来的讯儿,恬儿听到了。容恬儿冒昧请问——四爷您有什么主意?」
「很简单。」宁独斋看着她说话。「直接上官府,要官府大人三天内给我个交代。」
时恬儿瞠直了双眼。「这——行得通?」
宁独斋的表情,像是听见什么玩笑话似。「在妳,或许不行。但妳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世上有几个官府大人敢不卖我面子?」
换个情况,他的说法或许没错。她抿了抿嘴巴。「不是恬儿不相信四爷能耐,而是这件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哥哥生前,也曾央请好几位大人讲情,该送去的银两一个子儿也没少过,可还是一样,办案的陈大人就是不给通融。」
有这回事?!宁独斋皱眉。「知道原因吗?」
她轻轻一点头。「金家酒庄的老爷,正好是陈大人的岳父。」
原来如此,这事的确不好办。宁独斋皱起浓眉。
除非他能找着更大的官,逼陈大人交出案子,事情才有转圜余地。
可一时半刻,他上哪儿找「更大的官」?
见他久不搭腔,时恬儿笑了笑,轻轻把话题带开。「哥哥他——在合眼之前,一直惦记着您。」
宁独斋抬起眼。「妳哥说了什么?」
她轻叹了口气。「哥哥不断交代我,说您订的那一批酒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一定要如期送到。他还提了几次,说他这回的病要是能痊愈,他肯定排除万难,到宁家堡和您聚一聚——」
忆起时大哥,宁独斋也是满脸哀伤。他跟时勉的交情,有一点像不打不相识。
大概是当时他年纪轻,还不满二十岁,加上人又长得不够亲切,虽然拿得出大把银子,可视自家酒酿如命的时勉,开头并不愿意卖酒给宁家堡。
时勉脾气和一般卖酒的商贾不同,他最忌讳把酒卖给空有银两的纨袴子弟。他总说要是遇上那种人,他宁可自己把酒喝掉,也不肯卖出一滴。
再者,「桂花酒」产量不丰,不过刚好够自家铺子,跟邻近几家酒楼卖售。若接下宁家堡酒单,时勉势必得投入大把银子拓筑酒窖,还得花两年时间酿酒储酒——宁独斋给时勉的第一印象,还不足以让时勉改变维持了百年的家风。
宁独斋是凭着一张挑剔的嘴,加上锲而不舍的游说,几经折腾才得到时勉信任,帮宁家堡带回这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上等佳酿。
「啊,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她蓦地站起。「前年窖里出一味新酒,哥哥特别为您留了一瓮,正好是喝的时候,我这就去拿。」
须臾,她捧着比半只西瓜略大的瓮坛回来。酒铺掌柜正好送来饭菜,一见时恬儿拿着什么,赶忙接了过来。
「小姐,这么重的东西,您怎么不叫底下人代劳——」
「我还堪得起。」时恬儿笑着回答。「烦劳拿根杓子还有酒瓶来,我倒点让四爷试试。」
酒液一注进瓶子里,一股蜜香味儿立刻沁满屋房,可宁独斋发觉,这酒香和他喝过的桂花酒,不太一样。
该怎么形容?他蹙眉思索。这香味感觉更雅、更醇,有一股近乎空灵的芳香!
「这酒——」他眼透着疑问。
她缓缓地斟满酒杯,送到他面前。「它叫『春莺啭』,是哥哥帮它取的名字。」
宁独斋嗅了一嗅,就他尝过的佳酿,少说也有上千,可就没闻过这么香的。啜了一口,他更是难掩惊讶。
「这酒太美了!太美——美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它了——」他连连赞了几句,才猛地抬头看着时恬儿。「你们窖里的大酋,还是江叔?」
大酋是负责管理所有酿工的头儿,也是左右酒酿最重要的把关者。要是这「春莺啭」是江叔酿出来的,那江叔功力,可真叫无人能敌了。
「是我们家小姐。」在一旁的掌柜抢着说话,挨了时恬儿一瞪。
掌柜一见她表情,立刻识趣告退。
打从刚刚宁独斋月兑口夸赞,她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而且,耳根不住发烫。
夸她酿的酒好,远比夸她漂亮,还教她雀跃到不知所措。
不知道表情有没有透出异样?她模模自己的脸,确定没有傻傻地咧着嘴笑,这才吁气回话。
「掌柜说得没错,酒是我酿的。」
怎么可能?!宁独斋虽没把话说出口,可眉宇表情,早把他心思写得清清楚楚。
「我接下酒窖大酋位置,已经三年了。」她心底一沈,方才被他夸赞的喜悦,倏地消失无踪。才能备受哥哥肯定的她,还是头一回跟人解释自己并非是颗绣花枕头。
「不可能。」这牛皮吹得太大了。他心里算着,她今年十八,三年前不过十五。一般十五岁少年顶多能帮大人赶赶牛、种种田,这已经算能干。十五岁当酿酒大酋?!笑坏人了。
「我知道现在不管我说什么您都不会信。」她叹口气。「这样吧,等您用过膳,我带您到酒窖一趟,您可以亲自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说谎。」
正合他意。他点头说:「好,就让我亲眼瞧瞧,到底是不是我错估了妳。」
说罢,他又啜了一口「春莺啭」。他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相信,这酒真是她酿出来的。不可能!她才不过十八岁——不,这无关她几岁,而是她是女人!她是个女人!
他想,这事要是真的,他真要跳进漓江好好洗一洗眼睛了。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女人除了掉眼泪之外,不可能办得成事,何况还是这么甘美圆润的酒!
每多喝一口,他越是可以理解时大哥为何取叫「春莺啭」——喝这酒之后,真给人一种欲引吭高歌的感动。
他想,若蚤人墨客封桂花酒是「瑞露」,那么春莺啭,就该叫「仙露」了。
他不相信眼前顶尖绝妙的佳酿是眼前小姑娘酿造出来的。不可能,一定是哪儿搞错了!
可用过膳后,当他踏进酒窖,亲眼见她熟稔地包起包巾,而后走到蒸米的大蒸笼前,捻了一坨米进嘴咀嚼,那神态,还有酿工们注视她的眼神,在在证明,她真的是这酒窖的领头。
「小姐,怎么样?」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汉子发问。
宁独斋认出他来。他正是之前的酒窖大酋,时勉都喊他江叔。
「今天的米感觉比较硬,得多蒸一刻。」她拿起布巾擦去手上米粒,面向大伙儿说道:「跟各位介绍,你们应当还记得,这位是六年前来过的四爷。」
「当然记得。」江叔认出他来。「四爷一点也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俊逸过人!」
「江叔还不是跟从前一样健朗。」宁独斋笑望众人,酒窖的酿工汰换不多,看来看去,几乎全是熟面孔。
「哪的事,您瞧我,早从黑发变白发了——」江叔一拍脑袋。「四爷是过来祭拜少爷的?」
「都有。」宁独斋抬眼环视半嵌在山洞里的窖房,怀念地嗅着弥漫整室的醪香。「时大哥的事我知道得太晚了,想说亲自走个一趟,看有没有什么忙可以帮。」
江叔连连点头。「四爷有这份心,少爷在天之灵一定很感动。」
宁独斋苦笑一阵,对于时大哥的早逝,他心底多少留着遗憾。要是他再早一点知道就好了,说不定他能帮上的忙会更多。
现在不是缅怀过往的时候——他吐口气。「刚听你们家小姐说,江叔已不是窖里的大酋?」
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话,时恬儿跟江叔表情都有些惊讶。
两人互望一眼,时恬儿知趣退开。
「我窖里还有事,江叔,麻烦您招呼四爷。」
「当然。」江叔望着宁独斋微笑。「真的是好久不见。这六年来,少爷常在我们面前说起您。」
宁独斋点点头,心思却不在江叔的话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话头明明是自个儿提起,可当江叔想说时,他整副心神却黏在时恬儿背影上。
说也奇怪,向来不在意女人的他,硬是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站在酒窖里的她,看起来无比神采飞扬,整个人像在发光一样。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而且,她今年才十八。
恍恍惚惚地,他回忆起自己十八岁时在做些什么——他常待在灶房跟掌杓争吵,还缠着二师兄过招,老被师父叨念要多熟悉各家饭馆的优缺,还有各地盛产的食材——他的十八岁同样不轻松,但就没她那么神采奕奕。
他忍不住想,至亲哥哥的死,难道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些许陰影?
江叔一瞟他侧脸,又看看自家小姐,原本开启的嘴巴又立刻闭上。
这时的时恬儿正拿着杓子尝醪,两人都听见她说:「恐怕还得等上一天。」
直到她纤丽的身影消失在窖底,江叔才又说话。「小姐是我们酒窖的瑰宝,堪称是百年一遇的酿酒高手。」
宁独斋回头看着江叔,表情掺杂着不信与疑惑。
「难以置信。」他摇摇头。并不认可江叔的话,因为不合常理。一个才十八岁的姑娘,说难听点,他吃下的盐巴都比她吃过的米多,她会有多大能耐?
江叔唇角一勾。「几年前,我跟少爷初听小姐的意见,我们也都以为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可事后发现,我们错了。小姐十五岁那年,少爷给了小姐一批米跟几个缸子,教小姐别老是说,要就酿出足以服人的酒。整整三个月,从洗米蒸米到酿造,小姐全不假手他人。开头我们还当笑话看,可当粗酒滤出来那一天,被笑话的反而是我们!」
「酿得很好?」宁独斋问。
「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棒的酒。」江叔吁口气,那难以言喻的美妙,至今仍深烙在他喉咙里。「汗颜,我们窖里加一加三十人,竟然还抵不过小姐一根指头。对了,四爷尝过『春莺啭』没?」
说起「春莺啭」,宁独斋双眼立刻放光。「刚才喝过。恕我直言,我认为『春莺啭』,比你们精心酿造的桂花酒还好上数倍。」
「您说得没错,『春莺啭』确实比桂花酒好。」江叔停了下才又接口:「您知道,『春莺啭』就是小姐当时酿的酒吗?」
宁独斋表情,只能用瞠目结舌形容。「你是说,她十五岁酿造的酒——就是『春莺啭』?!」
江叔点头。「我们窖里的酒酿好到能卖,最少得贮上两年——您自个儿算算时间,『春莺啭』是不是刚好合了这条件?」
是,他很清楚时家的酒向来得陈贮才能卖出——这也是「桂花酒」之所以醇郁过人的主因。
「我知道您很难相信,换作是我,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信。」江叔加重语气。「可是想想也对。打小姐学会走路,每天都可以在窖里看见她,我们几个酿工,包括少爷酿酒时常犯的错,小姐全都一清二楚。当少爷一给小姐机会动手,小姐特意不重蹈覆辙。您想得到吗?粗酒酿好之后,少爷和我们几个人一喝,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等『春莺啭』陈贮出窖,少爷一尝,二话不说,立刻要小姐接下大酋职司,由她领头酿酒。」
宁独斋望向窖底,又重回江叔脸上。他相信江叔人品,江叔不可能说这种谎。只是一时半刻,他没办法接受——因为,时恬儿是个姑娘。
若她是少年,他的感觉必定不会如此五味杂陈。
不过她的特殊早有迹象,早先看她要求掌柜不能屈服黑臣虎那帮人,就知她胆识过人。
现在又得知她在小小年纪——十五岁,就独自酿出「春莺啭」……
老天!宁独斋轻柔着额头,先前说要跳进漓江洗眼睛的事,恐怕势在必行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就在宁独斋脑子一团乱时,一道喊声远远传来。
「小姐,您快些出来啊!」
「怎么回事?」时恬儿自窖底奔出,一张粉脸被热气熏红的她,看起来比枝上的桃花还娇艳。
不自觉地,他目光定定地停在她颊畔,好半天跑堂的声音才传进他耳朵。
「左捕头带了好多捕快,嚷着要小姐出去见他!」
一听见是官差,宁独斋眉心紧皱。「什么理由?」
跑堂回答:「说是官府接到密告,有人看见我们偷偷卖酒!」
「肯定跟金家月兑不了干系……」时恬儿摘下包巾,回头望着众人。「我到前头瞧瞧。江叔,窖里劳烦您注意。」
「小姐放心。」江叔回答。
「我跟妳一道过去。」宁独斋一跨步站到她身边,手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衣袖。
他特有的气味一下笼罩过来,她惊了一下,心口跳得飞快。他会不会站得太近了?念头方从她脑中闪过,她立刻斥责自己一句——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
她裙襬一提,望着宁独斋说道:「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