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忙过了菜园,枣儿担着两个陶瓮,摇摇晃晃来到“一条龙”。
帐房正好站在罩棚下清点菜蔬,一见她,马上招手要她过来。“我正好要找你。”
“账房早。”枣儿恭敬地问安。
直到这时账房才发现她担着两只瓮,忍不住问:“你扛什么东西进来?”
“我自个儿腌的菜。”枣儿开了一点缝让账房瞧。“昨天龙爷要我搬进来‘一条龙’,我想说有几瓮菜早晚都得翻过一遍,所以就……”
一嗅那咸中带酸的香味,账房嘴馋了起来。“可以吃点?”
“当然可以。”
枣儿赶忙将瓮端进灶房,不一会儿端了只盘子出来,上头就搁着切成片的腌瓜。
账房捻了一块进嘴,又脆又咸,好吃!
“谁教你的?”边说话账房边把盘子接了过来,他打算等会儿进灶房添粥,好好吃个几碗。
“家旁边的大娘。我自己有一个菜园子,吃不掉的瓜果,我就通通把它腌起来。”
账房点点头。“跟我来,我带你去你房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龙焱私人的跨院。龙焱拨给枣儿住的房间离仓库不远,沿着长廊到底,就是龙焱卧房。账房手捧着盘子不方便开锁,于是把钥匙丢进枣儿手里。
“进去看看,有什么问题马上告诉我。”
枣儿转了圈,房间比她先前住的还大,桌椅床铺柜子棉被枕头,该有的都有。
账房杵在门外说:“龙爷说你爹腰伤,特许你早上回去瞧瞧你爹,但以巳时为限,巳时前一定要回庄里,记清楚了?”
龙爷真是太好人!枣儿一双眼闪闪发亮,她本来还想今天去找他商量她爹的事,没想到他全都安排好了。
“记清楚了。”她走出来回答。
“那我走了。”账房急着吃他的腌瓜,话声未落人已走得老远。
枣儿担着陶瓮进房,擦擦额上汗珠喘口气,又赶着离开房间,她得趁工作未忙之前找到黄老爹,告诉他她的决定。
枣儿一叹,想起黄老爹当初所以答应带她进“一条龙”,就是冲着她做一阵子就会离开,结果这会儿她不但住进庄里,甚至还跟龙爷磕头成了他的徒弟。[熱X書%吧*獨家Y制@作]
可以想象黄老爹的反应,他听了绝对不会高兴的。
果真不出她所料。
“你说什么?”黄老爹一脸惊讶。“你你你,你真的是害惨我了你!”
“对不起。”枣儿愧疚地道:“但我是真的想不出理由拒绝……”
“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想不出理由,大可直接不来。你明明知道龙爷讨厌女人进他灶房,偏偏答应这种事,我黄某真的是瞎了眼,蠢到答应帮你们!”
自枣儿进庄,黄老爹没一天好睡,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她身分会被揭穿,拖累让他也没了工作。本想说捱着捱着十天半个月总会过去,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大起胆子做出这等决定。
“我真的很抱歉……”挨骂的枣儿不敢多吭一句,只是一味低头认错。
“你!”黄老爹指着她脑门,一张脸忽红忽白。“反正从今天开始,你也别来找我,路上看见也别跟我打招呼,就当我不认识你!”
望着黄老爹负气的反应,枣儿一颗心难过得差点又要哭了。
“石草?”
龙焱从廊里走来,枣儿一听是他,忙吸鼻子稳定心情。
“龙爷早。”
他一瞧黄老爹背影。“你跟黄老爹聊什么?怎么他一脸气冲冲?”
“没什么。”她摇摇头,然后望着他问:“龙爷找我有事?”
“我刚在账房那儿吃了几片腌瓜,说是你做的,介不介意让我瞧瞧你的腌菜?”
“当然不介意。”
枣儿领着龙焱进她房间,龙焱拿了根干净杓子,舀了一点腌酱,发觉跟庄里用的一样。
不过说也怪,同样腌料腌出来的瓜果,吃起来就是没石草的够味。
一跟馔食扯上关系,龙焱可是认真得不得了,别说不耻下问,要他花银子买经验他都愿意。
“跟我来。”
龙焱模出钥匙,开了地窖大门。这地窖之神秘,就连其它几个厨子也无缘见得。
枣儿闭眼嗅,混着酒味与独门酱料的浓浓香气,差点让她醉倒在地。
“你瞧瞧。”龙焱点亮灯烛,开坛要枣儿瞧个分明。“这几坛腌法跟你一样,同是一天翻两翻,但跟你的一比,味道就是差了一点,怎么回事?”
枣儿用长筷子挟了根腌瓜尝,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她只想到一个可能。
“龙爷平常——不会跟它们说话,对不对?”
他在说什么?龙焱横他一眼,腌菜就腌菜,干么跟它说话?又不是疯了。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怪,但真的,您不跟它们说话,它们就不脆不香,就跟稻穗怞长时,农人得站田边唱歌养禾,是同样道理。”
龙焱皱眉。“那……要说什么?”
“随便。”枣儿耸肩。“我都是跟它们说些体己话,像我爹摔着了,我最近上哪儿、跟谁说了什么、吃了哪些东西……”
“这是娘儿们才做的事。”龙焱没好气。要他一个大汉子跟一堆腌瓜说话,杀了他快些。
被他说中,枣儿脸儿一下惨白,她的确是个娘儿们。
龙焱一瞟,以为是自己说话太狠,伤了他自尊。
“我不是说你像娘儿们,我是说那举动太娘儿们……唉!”越解释越胡涂,龙焱恼了。“总之,甭提。”
这样就没辙啦。枣儿将瓮口密密盖紧,跟在龙焱身后出了地窖。
走没几步,龙焱突然将地窖的钥匙丢到她手上。“收着,以后腌菜的事就交给你。”
天呐!枣儿震惊地看着手中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龙爷竟然交给她保管!
“我也不是胡乱信任。”龙焱知人善用。他想既然石草擅长腌菜,当然要把这工作交给他负责。“你得做出成绩,证实我没看错人。”
“我一定会尽力的。”她紧握钥匙连连点头。
瞧着石草表情,他再一次想起自己头一回让袁师傅托予重任的表情,一股怀念油然生起。
他想,当初袁师傅看他,该也是他此刻看石草的心情。
龙焱点了下头。“该上工了。”
“马上去。”枣儿头恭敬一点,然后转身,快步跑向灶房。
就这样,枣儿移居“一条龙”,每天过得又忙碌又充实。
每天天未亮,她便赶着回去照顾她的菜园跟她爹,巳时前返回“一条龙”做她洗碗排桌的工作,得了空就到井边找余盛学削皮,当然还得看顾地窖里的腌瓜腌果。
夜里下工用过膳,龙焱会叫她来他跨院灶房,拿一只铁锅装细沙,平举摇动练抛锅;然后还逼她记熟每一道菜名,教会她所有食材的料理方法。
就这样,时间飞快过去,跟龙焱接连几个月的近身相处后,枣儿发现,原来大伙儿都误会了龙焱。他根本不是传闻中脾气凶恶的坏人,甚至,他心肠还软得很!
就拿前两天跑堂徐哥的事情来说,徐哥他娘前几日病亡,可徐哥家计重,一时筹不出银两发丧,庄里人听闻,无不你一文我两文帮忙凑合。只可惜离徐哥他娘的遗愿还有点远,她生前交代,说她想要有方好墓碑,再请个和尚帮她诵经,好让她能一路直奔极乐世界。
这事不知怎地传进龙焱耳朵,当夜,他便要账房拿了五十两银上徐家,可对底下人一个字也没提。要不是枣儿昨晚撞见徐哥来跪谢,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跟人提。
龙焱的善良之举还不止一桩,像她的薪饷,龙爷暗地吩咐要账房多给她五两,贴补她平日看顾腌菜的辛劳。能多拿银两回家枣儿当然开心,可一想到自已瞒了龙焱的事,她又觉得愧疚。
枣儿越来越弄不懂,明明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外头传闻,都是一句脾气坏呢?
一天夜里,龙焱在自个儿跨院的灶房同枣儿示范解鱼片鱼技巧,确认她记牢后,便留她一个人练习。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踱回灶房看她成绩。
瞧他表情,似乎颇觉满意。
“片完的鱼身记得拿盐腌上,收好。”
练习用的材料,通常会是隔日庄里的伙食。
正忙着将鱼骨鱼肉分开的枣儿没敢分神,只是对着面前的菜墩点了下头。
见石草手里仍旧使着余盛的旧刀,龙焱想了下,突然转出灶房,回来后,手里多了样东西。
“打开。”龙焱又说。
被搁在案上的长物约莫肘长,上头还用长布条紧紧卷绕。枣儿花了点时间拆下,才发现是把短刀;怞开一瞧,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莹莹发亮。
她抬起头,一脸不解。
“给你。”他没头没尾只说了两个字,转身就要走开。
“龙爷!”枣儿赶忙追上。“您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龙焱一脸不耐烦。“没听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听过,但是,您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给我刀?”
他瞪着石草,升任当家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问他理由。
依龙焱往常习惯,他常是丢下一句“叫你收下就收下”就走人了。可他也知道若不把话讲清楚,这小子说不定还不敢用。实在不爱解释的他,还是勉为其难开口了——
“你有银两买刀?”
她摇摇头。
“就是这样。”说完,他举步又走。
枣儿这才会意过来。他所以送刀,是考虑到她阮囊羞涩,无力帮自己添购的缘故?
龙爷好细心啊!紧握着刀,枣儿一颗心涨得满满。
她冲着他背影大喊:“谢龙爷。”
龙焱停步回头,望着石草彷佛能融化寒冰的笑脸,也被这笑意感染,神色变得柔软了些。“没什么,我只是按照袁师傅当年待我的方式待你——要谢,也该谢他。”
“袁师傅……您是说袁老当家?”枣儿依稀听过这人。
龙焱点头。
龙焱曾被自己娘亲苛待过,所以除了照顾他的袁师傅之外,他没尝过太多亲情滋味,可现下多了个天真开朗的石草,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是多收了个徒儿,而是多了个可爱亲人的小弟弟。
尤其石草身上有股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杵在他身边,常会让龙焱觉得心情平静、轻松。
“你有点像当年的我。”丢下这句,他再不给石草追问机会,长腿一迈,真的走了。
枣儿一头雾水,搞不懂龙焱为什么突然那么说。他那么优秀、俊俏、聪明,她不过是个小毛头,又没见过世面,怎么可能像他?况且,真实的她,还是个姑娘……
枣儿越想越迷惑,说一个乔扮成男孩的姑娘像男孩,她到底该觉开心,还是失望?
“我当真伪装得这么好?”枣儿拍拍粗衣底下的胸脯,心头百味杂陈。不过这一晚,因为有龙焱给的利刃相伴,她啊,连作梦也在偷笑。
“来来来,各位大哥,来试试我爹最爱的桲拌白菜心。这白菜是我一早自家里摘来的,正鲜甜。”
午膳时间一结束,庄里人纷纷端着碗筷到罩棚底下排队,枣儿实现她一早说的诺言,端出一大盘腌得霞红绯绯的桲拌白菜心,供大伙儿尝鲜。
账房最是捧场,率先挟了一块进嘴。白吃过枣儿的腌瓜,账房整个魂都丢了,从此一餐不食,他就觉得全身像哪里扭着似的,整个人不畅快。
“怎么样?”旁边人瞅着账房直问。
账房眼一瞟,还来不及说话,筷子又飞快挟了几挟。
见状,大伙儿一阵哗然。
“您也要帮大伙儿留点……”
“我自己都吃不够……”
“不要抢啊!”
几十个大男人像饿了许久似,你一挟我一挟抢得热闹滚滚。
正要回房休息的龙焱瞟见,忍不住驻足询问:“在干什么?”
“龙爷。”账房嘴里还嚼着一颗葡萄大的桲。“我们只是在吃石草的拿手菜,你刚说它叫什么?”
站一旁的枣儿接答:“桲拌白菜心。”
可龙焱瞧,桌上除了一只空盘,里边残了点粉红蜜汁之外,哪有什么“桲拌白菜心”踪影。
“在哪儿?”
“全在肚子里了。”一个跑堂逗趣地拍着肚皮。
“灶房里还剩一些,我去拿来。”枣儿笑着走向灶房,突然,听见她一声惊呼:“余盛哥!”
众人闻声去瞧,只见被喝住的余盛一手捧着陶钵,一手拿着木筷,筷子上,还残着最后几绺“桲拌白菜心”。
瞧众人一副要把他拆了剥皮的表情,余盛无辜地解释:“我看就剩一点,不吃可惜……”
不过是道腌菜,又不是什么名贵料理,真有这么好吃?龙焱自人群后走出吃掉条盛筷上的白菜。后者表情微妙,像是舍不得,又没那胆子出声。
只见龙焱眉一挑,又端走余盛手里的陶钵,尝了一口里边的粉红蜜汁。
“龙爷觉得?”
“这菜怎么做的?”他点点头,竟连他也想学了。
枣儿没料到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东西,竟会这么受欢迎。“只是取掉大白菜外头的粗叶,洗净拭干后,再泡进腌桲的甜汁一上午……”
“你过来。”
龙焱要她依样再做一回,又细问了腌桲的方式,最后他命令账房,立刻派人把市集上所有桲全数买回。
没多久,几十个箩筐的桲一口气进庄,枣儿一见,着实被那阵仗吓了一大跳。
真不愧是鼎鼎知名的“一条龙”,出手就是阔气!不像她,攒的钱老是只够腌自个儿菜园产出来的瓜果。
“我来帮忙。”龙焱也跟着卷起衣袖干活。
枣儿立在前头叮咛:“腌渍的瓜果最忌生水,所以每颗桲洗干净,还要一个个擦干拿到罩棚下吹风,一定要整拾到每颗果子滴水不沾,才能放进瓮里,撒糖密封……”
整个下午,龙焱一直跟在枣儿身边,看着她细心地洗去桲上的尘土,又一颗颗摆在竹篓上,轻手将它们拭干。
他突然好奇地问:“谁教你腌这东西的?”
“嘘。”枣儿抬头一睨。“什么这东西,人家有名有姓,要叫它桲。”
说罢,她还像哄着小孩似的,对着一瓮果子软软安慰道:“龙爷不是故意的,你们就原谅他一回,别跟他生气。”
龙焱一瞅石草的脸。“又是那套歪理?”
枣儿愕地抬头,好半晌才想到,他是在取笑她前阵子提的,要跟腌瓜腌果说话的事。
“才不是歪理,我说的是真的。我邻家婆婆告诉我,天地有灵,尤其是没嘴不会说话的草木,心思才细呢!人们怀着什么情绪种它养它,它们清楚得很。”
瞧石草说得煞有其事,龙焱又一次笑了。
“你邻家婆婆说些故事诓你,你也相信!”
枣儿嘟嚏:“明明是真的!”
这小子,龙焱打量石草白里透红的脸蛋,他常会觉得石草的言行举止太像娘儿们、太小心翼翼,一般男孩在这年纪,哪个不是粗莽粗心。偏偏这家伙不一样,不但脾气好,耐性惊人,手艺也比一般人灵巧许多。
或许跟石草自小没了娘亲有关。龙焱记得石老庐提过,他妻子挺年轻的时候就生病离世了。
龙焱打从开始就没怀疑过石草的身分,所以一想到石草跟他一样,也是个命苦的孩子,那种同病相怜的情绪,一下油然而生。
直到天黑,几十箩筐的桲如数腌好,枣儿跟在伙计们身后,一瓮接着一瓮将果子移到地窖里。
枣儿细心检查每个封口,深怕有个缺洞教蝼蚁发现,糟蹋了整瓮桲。
瞧石草一瓮一瓮细心模索的举动,龙焱突然问:“你家里就你跟你爹?还有其它姊妹吗?”
枣儿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小心翼翼瞅着他。“龙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瞧你相貌清秀端正,想你要是有其它姊妹,该也跟你很像。”
也别这么吓人嘛!枣儿暗吁口气。刚听他问话,枣儿还以为自己身分被揭穿了,吓得一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对,”她点点头。“我家就我跟我爹两个。”
“可惜。”龙焱仍是盯着她侧脸说话。“我本想说你要是有姊妹,该会很适合娶来当庄子的女主人。”
枣儿又是一愕,他的意思是——如果她是女人,他会想娶她喽?
只点着几支蜡烛的地窖昏暗,枣儿实在没法从龙焱表情,猜出他到底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有其事。
“龙爷为什么这么说?”
龙焱淡笑着说:“我只是佩服你的耐性,想你要是有姊妹,该也会跟你一样聪明能干。”
呵呵……枣儿一阵傻笑。龙爷在夸她耶!但是,她突然想到。“外边这么多姑娘,龙爷……还没挑上合意的?”
龙焱一双眼直勾勾望着她,直过好久都不开口,枣儿本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正想道歉,龙焱才又开口。
“我知道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你一定没办法体会,但记得这句话,不要轻易相信女人。”
想起自己的伪装,枣儿一张脸倏地变白。
可龙焱没瞧见她反应,他只是抬头瞪着地窖墙面,兀自陷入回忆。
他这一辈子,只相信过一个女人,还是他自个儿娘亲;但是,他却被他自个儿娘亲,伤得很透。
“女人都是骗子,可偏偏男人得靠她们才能生下子嗣,这也是我至今迟迟没订亲的原因,我对她们没信心,又担心不小心娶了个蛇蝎女,害苦了我将来的孩子。”
龙爷他娘到底是对龙爷做了什么,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啊?
“到现在,一直没出现个人,让您稍稍改变这印象?”
“没有。”龙焱答得干脆。
糟糕了,枣儿一脸愁苦地搓着衣襬。龙爷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女人,万一哪天被他知道她是女儿身,铁定又会加深他“女人都是骗子”这印象。
枣儿这会儿,可深切体会到什么叫“骑虎难下”了。
一日正午,灶上难得有了空闲,几个厨子见龙焱不在,忍不住凑在一块碎嘴。
这一阵子龙焱对石草的好,每个人都瞧在眼底,尤其是几个厨子,待“一条龙”少说也十几二十年,却从没交上这等好运,让龙焱特别拨时间教他们手艺。[热$书+吧&独@家*制#作]
王二一脸妒怨地道:“瞧龙爷跟石草那熟络劲儿,我看再不久,咱们就得改口喊他小当家了。”
三厨顶他一顶,眼里颇有认同之意。
每个厨子进来“一条龙”,心里打的主意,无非是想学通龙焱的厨艺,心眼大的是觊觎“一条龙”掌杓的棒子,小点则是盘算学成后到外边开个客栈饭馆;总之不管哪条路,只要跟“一条龙”这名儿沾上点边,白花花的银子绝对少不了。
况且,王二还是龙焱的师兄——王二就是这点气不过。当年在老当家还在世,平凡的王二始终拚不过天分优异的龙焱,搞了几十年只捞了个二厨位子。输给龙焱也就算了,现又蹦出来一个石草,而且才多大年纪?十三!
“想到一辈子都得居人之下,我就——”王二扯下披在脖子上的白巾,朝案上“啪”地一甩。
“不然你想怎么着?”三厨凉凉道:“斗走石草?”
要斗得走,他还真想斗。王二心里嘟嘟囔嚷。问题石草每天不是泡在地窖腌菜腌果,就是杵在庭院洗碗削皮,想斗那家伙,还真找不到缝。
“不然下回见他送蟠桃还是菊花盘子进来,乘机给他一拐,不就得了?”四厨帮忙出馊主意。
“给他一拐——”王二先给他脑袋一巴掌。“你以为龙爷是瞎子,看不见我出手?”
四厨搔搔头躲回他位子上,这时外边突然插来声音,是堂倌报来菜单——
“一份水瓜烙、鸡卷、鼓油活鱼,还有罗汉虾。”
灶上一下又忙了起来。
王二吩咐:“三厨,你做水瓜烙我做鸡卷,四厨,准备鼓油烧活鱼,最后上罗汉虾。”
“王二哥,‘小当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三厨边做着水瓜烙边问。
王二横他一眼。“除了静观其变,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就在同一时刻,“一条龙”来了名娇客,当今大唐公主“普宁”穿上男装,偕同她的贴身护卫一道溜出宫,就是为了上“一条龙”,尝尝她父皇赞不绝口的珍馔佳肴。
公主养在深宫,平民百姓自然无缘识得,不过“一条龙”账房是何等人物,一听普宁公主说话嗓音,再瞧她圆润贵气的面容,立下有了底,此人非富即贵,一定得要好生招呼。
账房领着两人进到菊厅,普宁公主扇子一收,斜睨账房。
“我听外头传闻,你们庄里有道‘菊花锅子’,堪称天下绝品?”
账房谦道:“万不敢说天下绝品,那爷今回就是要点……”
“就来个‘菊花锅子’,我再想想还有什么?我记得我爹说了一个什么鸡……”
“鸡包翅?白片鸡?”账居在旁问。
她也记不得名了,普宁公主扇子一挥,说道:“索性两个都来吧!”
“是。”
账房一退下,马上差人通知龙焱。
龙焱一望灶上忙得不可开交,眉间立刻拧紧——什么时候点吃菊花锅子!
“现没有空手做菊花锅子,要账房回了它。”龙焱吩咐。
“不行呐!”堂倌忙摇手。“账房特别交代,说点菊花锅的公子来头不小,账房还已经唤石草他们去取菊花盘备用了哩!”
问题是菊花锅子讲究下锅准起锅快,所以吃时旁边一定要备个小厨现调分菜,才不会把一锅鲜料煮老。但这会儿时间,哪有人腾得出手来?
一旁的王二听见,灵机一动。“要石草去吧!”
三厨一瞧王二表情就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忙在一旁帮嘴。“是啊,瞧石草手脚利落,应当胜任得来。”
说人人到,枣儿这会儿就抱着一迭菊花盘,小心翼翼跨进灶房里。
龙焱一瞟,再一瞧外头堂倌等着回复的急样,牙一咬。“石草,过来。”
“龙爷找我?”
“我现教你怎么煮菊花锅子,”他推着枣儿走向角落,眼神却不忘盯着王二三厨们手上动作。“还杵在那儿!动作快一点!”
“‘凤尾虾’上桌。”王二接着喊。
“‘松鼠鱼’上桌。”
在厨子跑堂们接连喊声中,龙焱要人备齐菊花锅子的料材,上好排骨调吊的清澈高汤、鱼片、腰肚、山鸡与活虾,最后是刚从园子里摘下洗净的白菊花瓣。
龙焱看着枣儿说道:“等会儿锅中会放满红罗炭,很烫,放进去的高汤没两下就滚了。待汤滚,盖掀了就把所有料材丢下,再一滚再丢进菊花瓣,记清楚,盖上锅盖数到六掀开,立刻把汤菜盛上桌,绝对不能让汤菜凉掉,做得来吗?”
枣儿默诵,记清楚后点头。“可以。”
龙焱盯着石草,还在挣扎该不该换其它人上场,他担心石草有个闪失,会坏了“一条龙”声誉。
不过他也明白,石草该能胜任这工作。豁出去了,他吐口气喊声:“菊花锅子上桌。”
厨子们个个窃笑,菊花锅子堪称“一条龙”里最难做的名菜,料材下锅时间之难掌控,常一迟疑就会错失良机。王二暗想,最好教石草这小子头回上阵就遇上嘴刁难缠的客人,好好整他一整。
这样一来,龙焱就会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是担不了什么大任的!
一名跑堂接过木盘,边吆喝“菊花锅子上桌”,稳稳将热锅送到菊厅。枣儿紧紧跟着,锅子一摆上旁边小几,她立刻朝房中客人躬一躬身。
“小的马上替两位爷调配。”枣儿说着跑堂先前教她的词儿,边将盘盘材料摆近手边,眼盯着锅子,一待汤冒滚泡,立刻抄盘下锅。
贵为公主的普宁哪有机会见人在她面前翻锅弄铲,只见她一双眼儿瞪得多大。
“小伙计,你多大岁数?”普宁瞧枣儿长相,忖他年纪绝不会大过她。
枣儿不敢分神,边盯着锅子边答:“十三。”
才这么点年纪就得出来工作!普宁眉一挑。“那,‘一条龙’工作重不重?你们当家主子凶不凶?”
怎么突然问这个?枣儿惊讶抬头,正正跟普宁的眼儿对上。
普宁扇子朝桌边一敲。“发什么愣,我在等你答话。”
枣儿赶忙回答:“工作是挺忙,但龙爷对我们极好,严格是有,但凶倒不至于。”
“怪了……”普宁挲着下颚。“怎么跟外边说的不一样?”
普宁进“一条龙”前,可是拖着护卫到花街柳巷闲逛了圈。每每说起“一条龙”,姑娘们总会绘声绘影传诵“一条龙”当家的丑事,什么几年前他曾咆哮地将他亲娘轰出家门。许多人指证历历,说他还对天发誓,若再见他娘靠近“一条龙”,一定报官处置。
普宁在宫里待腻,最爱这等稀奇怪事,当下便决定要瞧瞧那大逆不道的恶当家到底长什么模样——她眼一溜,正好瞧见小伙计忙着舀汤。她没多想,伸腿一踹踢翻了搁汤锅的小几。
“啊!”
汤碗碎地声伴着惨叫,一下惊动正在招呼客人的账房,他奔来一看,只见上好的紫铜锅整个翻倒,半身湿的石草缩在地上,脚边散落两只碎裂的菊花碗。
账房连连赔罪。“对不起对不起,小的马上帮您换房!”
普宁一哼。“怎么,派了个伙计笨手笨脚扫了我吃兴,也不见你们当家出来跟我道歉?”
“公子!”一旁护卫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声阻止。
“你闭嘴。”高高在上的公主刁蛮惯了,她想怎样就怎样,谁敢多吭一句!
“是是,公子先这边请,小的马上去请咱当家过来……”
一连串脚步声离开菊花厅,跪在地上的枣儿才敢拨开沾在身上的花瓣鱼片,她闯了大祸了!望着地上碎裂的菊花碗,想起先前崔老爹的交代,不但烫着的地方火辣辣疼,她心里更是惊吓不已。
说真话,刚才她真没看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明明也没碰着小几,怎么会突然间就翻了呢?
“你完蛋了你!”被支使过来收拾的跑堂没好气地骂。“闯了这么大祸,连龙爷都请出来帮你道歉,你啊,等着收拾包袱回家去吧!”
枣儿不敢吭气,只是噙着泪默默收拾残局。
另一边,龙焱被十万火急地请出灶房,他一听账房说明原由,眉头倏紧。
“客人呢?”
“我请他们上梅院坐了,那少年公子指名就是要您过去道歉……”
龙焱整好衣冠,大步跟在账房身后。
普宁可是引颈期盼许久,本以为连自个儿娘亲都不要的恶当家会生得多凶神恶煞,一见龙焱样貌,她眼瞠了瞠。
多俊俏英武的男人呐!她眼儿一与他深不可测的黑眸对上,心窝就像被人揪住了似,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同时她也疑惑,一个容貌生得如此端正的男人,真会是那种罔顾父母恩义,狠心叛逆的不孝子?
龙焱不卑不亢地道歉:“听说刚才底下人冒失扫了公子吃兴,我特意过来赔罪。”
但这会儿,普宁早忘了刚才菊厅的小伙计,她满心满眼只看见龙焱一个。“听说你姓龙,叫什么名字?娶妻了没?”
“公子!”护卫急忙出声。
普宁皱眉。“我好奇问问,不行啊!”
“敝姓龙,单名一个焱字,今年二十有七,还未娶妻。”
“我中意你。”普宁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吓坏了大家,尤其是同行的护卫李进。
“公子——”
“承蒙公子厚爱。”龙焱不愧是“一条龙”当家,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只是还请公子见谅,灶房还需要我张罗看顾,容我先告退。”
“不许走!”普宁突然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大声宣告:“这里是一万两银票,今天整天‘一条龙’本公子包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没事了,本公子要你坐下陪我吃饭。”
普宁趾高气昂,一副不怕他不从模样。
龙焱一瞧桌上银票,再瞧普宁表情,他摇摇头。“龙焱恕难从命,这些银票,还请公子收回去吧!”
普宁吃惊:“你竟敢违抗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许说!”
同行护卫一出声阻止,更是激怒骄纵的普宁。
她可是堂堂公主,谁敢吆喝她?普宁冲着护卫大吼:“你不要命啦李进!竟敢对本公子大小声!”
李进抱拳一躬。“行前公子答应过我,绝不曝露身分。”
李进一说,普宁忽然没了声音。谁教她还得靠他帮忙才能溜出宫,万一他生气,下回不帮,她不闷死才怪!
“算你好狗运,本公于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普宁突然拍桌一喝。“菜呢?都坐了这么久了连碗汤也没喝到,你们‘一条龙’是在搞什么啊!”
账房陪笑说道:“是是,菜马上到、马上到。”
龙焱与账房一前一后离开梅院,送菜的跑堂与他俩擦身而过,后边还跟着四厨。
龙焱摇了摇头,问道:“石草呢?”
“我要他去整理菊厅了。”账房也是一脸闷。“瞧这小子,平常做事仔细,可偏挑今天闯这么大纰漏!”
在账房的叨念声中,龙焱走向菊厅,菊厅已经整理好了,现只剩枣儿一人在里边抹着地板。最后一点收拾干净,她起身拎起水桶,不意牵动肩上烫伤。
龙焱见她背着门,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时,普宁公主的护卫李进借口内息,从梅院走了出来。远远瞧见龙焱身影,他马上唤:“龙当家留步。”
龙焱认出是谁,朝他颌了颌首。“公子有何吩咐?”
“我是来帮我家公子道歉。”
刚才的事只有李进清楚,错不在盛汤的小伙计,全是他家公主使了坏心。“刚才那件事,是我家公子冒失。我瞧那位小伙计好像被烫着了,这点银子,算是赔偿那两只碗,还有那小伙计的伤。”
年纪长公主一轮有余的李进,方弱冠就已是公主座前带刀护卫,从小看着公主长大的他,已不知暗地里帮她道过多少歉。
龙焱心里揪了下。石草受伤了,难怪刚才看石草的举动有些奇怪。
他朝菊厅一瞥,枣儿正好出来,她头一抬,望见龙爷与李进站一块,脸儿都吓白了。
“龙、龙爷……”枣儿心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进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龙焱一瞟石草湿了半身的粗衣,一双黑眸在他瑟缩的肩上多停了会儿。瞧他态势,伤得不轻,得去房里拿药帮他治治。
“去把东西收好,我在你房里等你。”龙焱丢下两句话,人就走掉了。
糟了糟了!枣儿手心发冷,一颗心怦怦乱跳。她以为李进刚才来找龙焱,定是来告她的状,虽然她想不起自己哪儿又错了。
瞧龙爷表情,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她低头碰碰疼痛不已的右肩,眼泪悄悄落下。
谁要她闯了大祸!
要是龙爷决定赶她离开,也是她咎由自取啊!她悄悄擦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