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随着一声叱喝,全身雪白,玉树临风的佟磊走了进来。他那白衣白裤,衬得那头白发更是醒目。
“哈哈,佟磊呀,你来多久啦?我怎么都没听见你的脚步声?”映心正说得口沫横飞,谁晓得佟磊竟冷不防闯了进来。“你的帐簿全核对完了吗?”
“我来的时间不久,但是够听完你全盘的计划了。”他原本在书房中核对帐簿,单单一个早上,映心跑了不下数十趟去烦他,他知道她是闷坏了,正想赶快结束工作专心陪她,不料用完午膳她却不见踪影,心闷之余,丢下帐簿就跑出来找她,这下才晓得她有办法失踪一个下午的原因——竟然是躲到卫寇这里来了!
他庆幸地来了,否则她包准又非闯祸不可。
“走!”
“走?到哪里去?”映心看着自已被强拉住的手,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回房去。”佟磊理也不理卫寇,板着脸掉头就想走。
“我不要回去。”她一只手扳住桌面,形成了和自己另一只手拔河的局面。
“为什么?”他淡淡地问。手上并没有施劲,他拉着她只是防她鬼灵精怪又打歪主意。
“我不要跟你回去,你在生气,你一生气一定会打我的出气,打死我我也不要跟你走!”看他一脸臭兮兮的,不逃的人是呆子。
原本一脸战战兢兢的卫寇一闻言,紧抿的唇忍不住狐疑地往上不住怞动着。
佟磊睨了他一眼,继续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映心。“卫寇虽然不是外人,但你总不想我将闺房里的话摊在大太阳下讲吧?”
这个小人!故意把话说得那般暖味,淑女小不忍则乱大谋,反正眼他走,了不起是挨一顿板子;若是逞强,他不晓得还会抖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来!
她噘起嘴,不甘不愿地跟着佟磊离开了东厢房。
一路上,看她鼓着腮帮子,显然还在闹脾气,佟磊忍不住逗她。“咦?你怎么都不说话?”
“谁要跟你说话!你故意在卫寇面前把我们的关系说得那样暧昧,好像我跟你有什么不清不白似的。”她借题发挥。
“谁敢乱嚼舌根批评我的夫人,你告诉我,我找他算帐去!”
你听听,完全是一派哄拐、宠小孩的口气。任谁也想不到像佟磊那样寡言鲜笑、严肃冷漠的男人在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时,也会流露出一片深情来。
“你少臭美了,谁是你的老婆,你别忘了你的正牌老婆是练姑娘!”佟磊的话让她思及她一直蓄意去忽略的问题,口气不由得变酸起来。
他凝视她那骤然黯淡的俏脸,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她并非完全不在乎他;忧的是这些话她是从哪儿听来的?
“舞雩不是我的妻子。”
“真的?”她神情一亮,嘴巴却仍不肯相信。“你骗人!卫寇说她是你父亲临终前替你作主挑选的妻子,你还想狡辩?还有呢!你有了正室还不满足,居然把脑筋动到古素靓身上,你挨了她一刀……哼哼,根本是罪有应得!”由冷逍遥的口中,她虽然了解了古素靓委身嫁予佟磊的意图,但对于佟磊究竟抱着何种心情娶她,映心却无法释怀。
卫寇、卫寇,又是卫寇!这浑小子,总有一天他非得找他算算总帐不可!牵她进了门,他立刻拉她到被中,预备促膝长谈。
事到如今,也是自己该把这些内幕公开的时候,因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得过心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舞雩是当年我们撤退到此地时,途经市集由人口贩子手中抢救下来的,我一心只想放她自由,没想到由于战乱,她的家庭早已破碎;又由于她身子单薄又瘦弱,在人口贩子的凌辱和惊吓之余,一病不可收拾。弃她于不顾,根本违反了我们当初救她的原则,迫不得,我只好让她住进府里。初来乍到时,我们百来多人全是光棍大男人,女人家少得可怜,像舞雩那样我见犹怜的姑娘如果没个正主儿,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只有对外宣称她是我的妻子,长久以来她被这名分保护着,就连下人们也不晓得她真实的身份。”
映心趴在他的胸膛,听他将往事缓缓道来,气早就消了。“我看得出来,舞雩姑娘对你可不是无动于衷的喔!”
佟磊轻轻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子,笑道:“感情是很微妙的,即便她有意于我,也是无可奈何,谁叫我的心不小心被一个顽皮的偷心小可爱偷走了。”
她把头理得更深了。“这样,舞雩姑娘太可怜了。”
她就有这种泛滥过度的软心肠,爱情是绝对的,一对一的,哪能把同情怜悯拿来和它混在一起呢!虽然男人三妻四妾已是风尚,但他佟磊,可是坚决一生只爱一人的!
“再说,”他亲亲她的鼻子。“你用不着替她觉得悲伤了,她已经不在府里了。”
“不在?”难怪有段时间没见到她。
“她出阁了。”
这消息真非同小可,她却闻所未闻。
“我替她择了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送走她,这样也不算委屈她了。”
“你太霸道了,为何不给她选择婚姻的自由?”
“你怎知我没有?”他可明白苏映心的性子。“我可是征得她的首肯才送她上花轿的。”
“她居然会答应?”她明明表现得那么爱佟磊……
“如果斩断她任何的希冀,再坚持的人也会放弃最原始的那份理念。”他说得极淡,云淡风轻似。继而挑眉。“你该不会是想把你唯一的丈夫让渡给她吧?”
“当然不是。”她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其实她听到这样的消息还真是松了口气,对于勾心斗角她实在一窍不通。佟磊的细心缜密,令她好生感激。
“好了,现在我们再来谈谈你要到京城里的事。”他又极起面孔,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
老天呀!她还以为他早忘了这件事。“我是认真的。”她笃定地说。
他知道。他从来都没把她说出口的话当成玩笑,就因为她是认真的,他才担心。
“原来你拼命灌我喝下肚子的药是何首乌啊——你在乎我这红颜白发的扮相吗?”
她把头垂得像弯腰悲伤的杨柳。“是我不该胡说八道的,是我曾说除非你白了头发,否则我绝不可能爱上你,谁知道,一语成谶,既然何首乌有办法将你满头的白发变回乌黑,说什么我也要试一试,要不然这辈子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
佟磊闻言,怔忡了一下,缓慢地,唇畔竟然扬起一抹极其潇洒稀罕的微笑。“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爱上我了?”
她想也没想。“这还用问!”
他空出手轻轻扯了扯她的麻花辫。“我这头白发你见了就会心生愧疚吗?”
她点头。当然啦,要不,她又何必如此大费心思!
“我是不可能放你到京城那么危险的地方去的,除此之外,你可以用别的方法补偿我。”他的话中竟有些隐隐的笑意。
他说的没错,可是……“你说,只要你说得出,我一定照办!”她爱他,也愿意替他做任何能够补偿的事。
这回,他不只眼中的笑明显亮丽了起来,连五官都像骤然洒上一层闪亮的金粉般。
“罚你一辈子帮我梳头吧!”
这么简单!她还以为是多困难的事。她昂起头。“没问题!”
他笑咧了嘴。“这样我就吩咐下人开始筹备我们的婚礼喽!”
这什么跟什么?“我的意思是……”
呵呵!来不及了,谁让她的反应老是慢半拍!
她还在思索的当头,唇已被佟磊覆住,完完全全霸占了她的思绪。
她注定是他今生唯一的新娘了!是的,他一直以来,都是循循善诱、百般呵护地对待她,是她永永远远的贝勒爷,温柔的贝勒爷……
☆☆☆
“哎呀,心儿姑娘,求求你不要碰我的刺绣……”
“紫鹃,不要再弄了,大厅有客人来哩,你快点出去见见人家吧!”映心在紫鹃身后催促着。
完了,这一针又错了。“你会害我今天绣不完这只鸳鸯翅膀的!什么人那么噜嗦,大厅的丫头难道不会招待吗?”
映心抢下她那块绣布。“反正这鞋面又不急着用,你快点去梳梳头,顺便抹点胭脂什么的,快点出去就对了!”她的兴奋是来自登门拜访的陆氏母子身上。
他们来干什么?哎呀,当然是来提亲的。陆皓不仅没让她失望,而且还提前一天备好十色糕点果糖、胭脂水粉来提亲呢!这会儿,映心要佟磊暂伫大厅招待客人,她就忙不迭地跑回主屋来找紫鹃。
紫鹃虽弄不懂她主子在搞什么把戏,还是信言顺了顺自己的长发和衣裙。“这样可以了吧?”
映心逡巡了一圈。嗯,太朴素了。蓦地,她从梳妆铜镜格的珠宝盆里翻出一支花钿,喜孜孜地替紫鹃插进鬓边。“好了好了,万事OK,咱们走!”
“姑娘,你还没告诉紫鹃,我要见难啊?”她非得捞起裙子跑不可,要不根本追不到映心如飞的脚步。
她格格地笑,开心极了。“陆皓——和他娘啊——”
紫鹃的心怦然一跳。
难……难道是“相亲”?但,相亲哪有女孩家大胆到坐进大厅供人评头论足的?这要传出去——“姑娘——”她来不及煞住脚,一个踉跄便被苏映心推进了中门。
客厅里的四道眼光全部朝她投注了过来,紫鹃只觉脑子“轰”地一声,呆成了木鸡。
冷不防映心又塞给她一个盛盘,低声催促道:“喂,敬茶呀!请陆女乃女乃还有媒婆、陆皓喝茶。”
这一招是映心从她妈妈口中听来的,当年她父母的结合也是因此而来,为了让紫鹃有机会在婚前见见自己的婆婆,她聪明的脑袋就想出这如法炮制的办法,佟磊一则贪图新鲜,他也从没见过这样妙趣横生的场面,古来子女的婚姻皆由父母作主,如今有个机会改变一下旧有成规也没什么不好;再则只要心儿玩得开怀又不过火,顺着她也是疼爱妻子的一种表现。
“紫鹃,这是陆女乃女乃。”苏映心笑嘻嘻地把紫鹃推到一个梳包头的白发婆婆面前。
“陆女乃女乃好。”紫鹃福了福,敬上茶。
老人家似乎颇为满意,把茶杯抿了抿嘴后,压上张大红纸放回盛盘。
紫鹃不晓得那张红纸代表什么意思,站在一旁的映心可乐坏了,那是“红包”,钱也!
依次给煤婆后,来到陆皓面前。
他显得有些紧张,大手大脚像放不开似的,原来满面的虬髯如今刮得干干净净,显得无比慎重,整个人也年轻了好几岁。
他一口气把茶喝个精光,小心翼翼地想将杯子放回盛盘,没料,太过经心,却把其余的瓷杯碰得叮当作响,尴尬之余,忘了苏映心千交代万交代的事。
映心看不过去,暗踹了他一脚。
他仍会意不过来,支吾道:“你为什么踢我?”
我的天!“红包,要你准备的红包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噢!”他恍然大悟,连忙掏出一个颇为沉重的红包。
映心递给佟磊一朵大功告成的笑容,把紫鹃从偏门带开了。
后脚才离开客厅,映心就迫不及待拿起陆皓给的红包。“哇!紫鹃,你发了,一锭金子也!”这锭金子若换算成台币至少也有百万之谱,这陆皓好大的手笔!
“真的?”她还没从茫酥酥的云端回到地面。“我看看!”打她长眼睛至今,遑论一整锭金子,就连一两纹银也没多少机会相见。“真的是金子也!”
“我看它的黄金成色不只九成九九,一定是百分之百!”她装出行家的口吻瞪着眼前黄澄澄的元宝。
两个大草包对着一锭金元宝模来看去,啧啧称奇,爱不释手的程度渐渐到了走火火魔的地步,根本忘记了客厅那堆人的存在。
不消说,直到佟磊出现才打破两人狂喜的情境。
“你快告诉我陆家女乃女乃对紫鹃的印象好不好?”支开了紫鹃,映心扑进佟磊的怀抱,双手吊挂在他颈项,一副撒娇要宠的天真神情。
佟磊重重地在她锁骨处亲了亲。“瞧你急的,你真舍得把紫鹃嫁出去啊?你有没有想过,她一入了陆家的门可就变成将军夫人,再也没办法回来伺候你喽!”
唔!这她倒是真没想过。“你的意思是说她再也不能到府里来了?”
“当然不是,只要你愿意,你依旧可以请她过府来玩啊!”
“那还有什么问题?就算她没空,我也可以去找她,毕竟,她的幸福比较重要。”
“既然你这么开明,我过两天就把紫鹃送回家,让她父母尽快去挑个好日子,让陆皓去完聘迎亲吧!”
她抚掌大乐。“到时候我也要凑热闹去。”她最忘不了的就是凑热闹。
没料到佟磊猝然摇了摇头,一脸神秘地低语:“唔,恐怕不成!”
“为什么?”她立刻想弹跳起来,却被他接得更紧,顺势将她抱上自己的膝。
“因为,”他慢吞吞,故意吊她胃口。“我打算在同一天把你娶进门,届时,我会让你忙得团团转,你不会有空去参观他们的婚礼的。”
☆☆☆
屋外,飞若柳絮的轻雪下了一天。
屋外虽然冰凝寒意,屋子里炉火却是兴盛,灯火通明,而高堂上,喜烛成双,喜幛高挂四壁,酒菜摆满桌子,一片喜气洋洋。
是洞房花烛。
红烛昏罗帐;罗帐暖春宵。
揭开头巾的苏映心,手拈金盏玉杯,眼睛和教玉树临风,荡漾一胜春意的佟磊给掳了去。
喝下交杯的琥珀酒汁,也一并许下今生无悔的誓言,一朝许之,旦夕持之。
眼波脉脉交流之际……
蓦地,映心用霞袖掩住了嘴,原本浅粉带醉的俏睑倏然一变。
“心儿!”佟磊惊叫。
勉强咽下喉咙那阵恶心,她努努嘴,想绽出一朵“无妨”的微笑来,另一波恶心却又如火如荼地涌上胸臆。
顾不得累赘的裙摆,她只手掩口,冲到盥洗盆前,张口便呕。
“心儿!”佟磊慌了手脚。
她吐得厉害,呕出的却全是干水。
佟磊卸掉她的珠冠,待她吐了干净,才忧心忡忡地将她抱回床上。
“我没事。”看着他那写满忧愁的眸,映心浅浅笑道。
她居然还笑得出口!“你给我乖乖躺着,我去叫卫寇来。”
她卷住他欲去的水袖。“我只是贪嘴吃坏了肚子。”
“吃坏肚子更严重,你乖乖,我去去就来。”他给她一抹没得商量的眼神,快步疾去。
老天!今天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呃,而她,居然闹肚子——一辈子才一次的千金春宵就被自己的馋嘴给害惨了。
她翻了翻眼珠,看看自己,这装备在她第一次现身于此的时候就穿过了,但这次,她笑,不同了……
半晌,她正准备翻身把一身重如盔甲的霞帔换掉,佟磊已经气急败坏地将一头雾水的卫寇拖拽进了房。
“拜托,你是新郎倌,难道不懂什么叫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不由分说拉着我来干么?”好不容易站稳身躯,卫寇拉了拉自己身上那特意为了这场婚礼订做的新衣,嘟囔地抱怨着。
佟磊给了他冷若冰霜的一瞥,让他不由闭上了嘴。
“你要喝酒待会儿多得是时间!现在,端起你的精神来,帮我瞧瞧心儿,她刚才吐得一塌糊涂。”
“吐?”卫寇终于放眼倚靠在床畔的苏映心。
“我才没有,是佟磊太夸张了。”躺了一会儿,方才不舒服的征状全部消失了,她又是活虎生龙。
“你还是让我把把脉瞧瞧,要不然,佟磊今晚不会放我走出这道门槛的。”卫寇咋咋舌。
他逗笑了映心。
“我是让你来看病,不是来嚼舌根的!”佟磊酸道。这不识相的小子,好整以暇得像来串门子似的。
卫寇顿觉身后两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致命眼光射上他的颈背,连忙屏气凝神,拿出药师应有的态度,不敢再嬉皮笑脸。
半晌,卫寇皱皱眉头。
看得一旁的佟磊好是心惊。“如何?”
“什么如何的如何?”卫寇站起身,冷静过分地反问。
“心儿呀!”要不是看在他是大夫的分上,佟磊真想一拳打垮他脸上那可恶透顶的表情。
“心儿,噢!不,应该说夫人,约莫三个月了。”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随后便忍俊不住地更形扩大。
“‘三个月’是什么意思?”佟磊心焦气大,被惹火了。
卫寇假装听不见佟磊那如闷雷的吼声。“有喜三个月了。”
“有——喜?”佟磊掉了下巴,也……乐坏了。“你是说……”
“是的。”卫寇忙不迭地点头。“今儿个真是双喜临门!”这喜讯是佟家寨有史以来最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了!
佟磊窜过卫寇身边,挽住映心的小手。“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我要做爹了!做爹了——”
惊喜的不只佟磊一人,这糊涂得连自己即将当妈妈也不知道的迷糊新娘,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够了!卫寇欢喜地想。他已经在今天这属于新人的世界打扰太多时间了,剩下来的,该还给他们彼此才对!
卫寇轻轻退出温暖如春的屋内,顺手拢上房门。他要到大厅去把这个好消息向大家宣布,然后,再好好喝它几大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