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几层高的帷幕大楼外,吊着清洗强化玻璃的敢死队。
那不是平常人做得来的事。
爬高爬低是一回事,要把每一层楼的玻璃都刷洗得干净更需要技术,总之,没有胆量还真做不来。
所以,价钱高。
两人一组成单位,橘黄色的安全帽还有固定在最顶楼的升降梯是最微薄的防护。
风很强,升降梯在强风中摇摇欲坠,叫人看了都要为之捏把冷汗。
手机响了很久,直喷清洁剂的人好一下子才发现。
掏掏掏~~
「喂?」
「XXXXXXXXX……你这浑蛋,立刻给我下来!」
「你……谁啊?」
「还敢问我是谁?我好伤心,不是,是好生气,溥叙鹏,你这只大鹏鸟我命令你马上、立刻给我下来,我立刻要见到你。」嘶吼的嗓子因为太过激动,差点分岔。
「你嘛帮帮忙,自己报上名来!」几百英尺的高度,又是户外,别以为收讯跟平地一样清楚,听得见声音该偷笑了。
「厚,死大鸟,下来,给我下来!」
他听出虐待他耳朵的不是别人,是阿俊。
他们好像很久不见了。
风来升降梯晃了下。「……不行,我还有一层楼要洗。」
「你不下来我们就切八段!」他都已经在他下面了,竟敢不下来见他,孰可忍,孰不可忍!
「火气这么大,吃炸药啦。」
八分钟后,他从升降梯下来,卡其色的工作服都是脏污,脸瘦了一大圈。
阿俊把车停在人行道旁,人就靠在车子上等他。
八分钟,地上已经一堆烟蒂。
「小子,我以为你要老死在上面了。」他推门出来,想把烟熄掉,却被溥叙鹏接过去。
他把肩膀上的绳索卸下来,深深了吸了口烟。
阿俊不敢相信。「大鸟,你什么时候开始怞烟的?」
「忘了。」
「忘了?」他怪叫。
大鸟是他们这几个人里面最模范的宝宝,不怞烟、不喝酒,嫖赌就更远了。
他宁可把钱省下来去买组装机车的材料,他一直往自己坚持的路上在走。
他打量溥叙鹏木然的神色,像是知晓了什么,抿抿嘴后,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一个半月,他来这里打工,谁都没说。
「我去黑炫风那里找你,老板说你把老哈雷卖给他之后就离职了。」
「嗯啊。」彷佛他从高处下来就是为了哈那根烟,一任烟雾把他的脸整个蒙住。
「为什么把车卖了?那可是你老爸留下来的,你的命根子耶。」
老哈雷,风雨不出门,没有重要事件不出门,朋友想借去炫棹,门都没有,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擦得闪亮晶莹。
转眼,竟然把它卖了。
「缺钱。」半根烟很快要燃到底了。
「没锒铛可以来跟我乔,我家什么没有就钱最多了。」
「我不想矮你一截,不想欠你人情。」
他三句不离靠字。「所以你来干这种危险的工作?」
溥叙鹏干脆不答。
「你到底缺多少钱?卖了哈雷还不够?」
他什么都不说。
「既然缺银子干么要辞了黑炫风那边的工作?」
「你是我老妈问这么多?」要不要他写报告书,细目详列?
「妈的,你给我从实招来,要不然我就……不走!」朋友不是要有难同当的吗?这笨鸟到底有没有当他是死党?
「我很忙,没空陪你。」溥叙鹏淡淡的说。
这样有问答,简洁到不行的人不是他认识的大鸟。
阿俊一把捋住溥叙鹏的领子。「别逼我揍你!」
「只是不想做了,就这样。」他踩熄烟蒂,扳了扳酸痛的脖子,顺便扯开阿俊的手。
「那明明是你一直坚持的工作,别人或许不知道你有多喜欢车子,可是我知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的!」
「少肉麻了!」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是祸水。」阿俊不笨,转念想也知道,能把大鸟逼上绝路的不会有别人。
「不许说她!我警告过你,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你还在维护她?」
「叫你生病你要吗?你去病床上躺躺看!」
「呸!」
「你以为她喜欢吗?」
「妈的,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朋友?」他乱踢空气出气。
「没有的话我站在这里无聊吗?」
「她到底要花多少钱?」
「不知道。」
「你连谱也没有,那不就是无底洞了?」
「医生说开刀是唯一的路,不开刀,没有路。」
开刀,好几个七位数的开销,还是最基本的。
「你有没有想过蜡烛两头烧的下场?」
「没想过,我只想到我不能没有她。」隐忍了许久的情绪,他干脆把阿俊放在胸口的烟整包抢过来,继续吞云吐雾。
这是他能找到最便捷的情绪出口。
「大鸟,我真的可以帮忙。」
「我不想拖谁下水。」爱她,是他心甘情愿的。
「你这死脑筋,怎么说都不通,气死我了!」
「想帮忙的话,有空,多去看一下她,我平常干活,她一个人住院,很寂寞。」
这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她依旧寂寞一个人。
「知道了。」阿俊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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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空白的脸孔。
她没有任何表情,像不着边际的云。
就连坐在她身边的阿俊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他们同坐,在阿俊的双B车上,车子平稳的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驶着,彷佛没有目的地。
这么安静,阿俊很不习惯,喉咙里像有条虫搔痒着他。
「-都看到了。」
她顿了很久,久到阿俊以为她不会回答他了,这才麻木的颔首。
自始至终,她都在车上。
她听到了阿俊跟溥叙鹏全部的对话。
那时候她就趴卧在后车座。
其实阿俊会来找溥叙鹏也是她的要求。
每次来看她的溥叙鹏并没有什么改变,可是他们不是陌生人,是相爱的两个人,隐约约,她就是知道不对。
他照常的来看她,讲笑话逗她,可是常常讲着讲着,一个恍神,他就趴在任何可以靠的地方睡着了。
他很累,那疲乏的线条怎么都瞒不了人。
他很脏,经常连洗澡的时间都不够。
他太有钱了,住院好久,他没有积欠过医院半毛钱。
据她所知,他们的经济并没有好到让她无忧无虑的在医院躺上一个多月。
她从溥叙鹏的嘴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于是,她打电话给阿俊。
她跟着去了万里园,溥妈妈说他很久没回家了;又去了黑炫风,老板说他早递了辞职书,最后,他们找到溥叙鹏上班的地方……
她不想让大鸟看到,于是贴着椅子紧紧的趴着,听着,心无力的跳着,泪无声的沿着椅垫狂奔。
「那……-有什么打算?」两人都是他的朋友,阿俊不知道该站在谁那边,该死,他干么要选边站?
老天爷真不是东西,就不能给一段平顺安稳的恋情吗?
她未语泪先流。「我拖累他,我很抱歉。」
她从来不想变成谁的负担,起先是她的父母,后来则是大鸟。
她还不要脸的说过要给大鸟幸福。她给了,给了辛苦和劳累。
「他要是听见-的话会抓狂,而且,他想听的也不会是这些。」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能给他什么……」
这个别说阿俊无法回答,当事人也是一片茫然。
「-要去哪里?。」阿俊不得不问,他总不能直直的往前开吧。
「去哪里?」她像丧失思考能力的鹦鹉,喃喃的重复。
老实说,阿俊看了很怕,却不知道要怎么劝解。
范紫今强自振作精神,却欲振乏力。
「回……是的,我该回哪里去?」抱着头,她苦苦思量,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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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溥叙鹏下班。
半路闻到栗子香,于是买了一大包,栗子焦糖的热香惹人嘴馋,他把栗子放在皮夹克里温着,风掣电驰的赶到医院。
病房没有人,他毫不思索的冲到顶楼。
顶楼的门是开的。
栏杆处站着一缕白色影子。
他敲敲铁门,唤起范紫今的注意。
只见她回过眸来,嫣然一笑。「下班了?」
「是啊,怎么到顶楼来吹风,外面冷死了。」他几个步伐就到范紫今身边,看她只穿着休闲服跟毛线夹外套直摇头,令他分心的是她今夜的笑容美得叫人屏息。
「我来看星星,今天十六,天上的月亮跟星星特别明亮。」
「我怎么看都差不多?」
的确,今夜的星光灿烂,就连月娘的银光也闪亮无比,互相辉映,清丽无比。
「一点情调也没有。」她可有可无的抱怨。
「要看星星先决条件是要把自己穿得保暖,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真是伤脑筋捏。」他又是爱怜又是不舍。
「因为我有人体暖炉啊。」说着,她就把身体偎过去,双手也老实不客气的插进她的专属口袋中汲取温暖。
溥叙鹏宠溺的笑。
双手包裹住她。
看着她,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看着她,油然而生幸福感满满地,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千金都不换。
「咦,鼓鼓的是什么东西?很香……哇,是糖炒栗子!」她伸出小手把溥叙鹏带来的惊喜拿出来。
看着纸包,那一粒粒饱满芬芳的栗子,她怔了下,出乎溥叙鹏意外的说:「这些都是我的。」说着把打开的塑胶袋重新系回去,一个人独占了。
看她喜欢。「-喜欢我明天再买。」
「不用了,这些就够了。」她笑得温柔。「你今天累不累?要是不累,可以多陪我一下吗?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
看她精神好,他当然允诺。
内疚也不能幸免,自从他兼差以后真的没有太多时间陪她。
说聊天,谈的也只是今天发生了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范紫今却很满足,不管溥叙鹏说了什么她都报以最热烈的微笑,彷佛不这样参与,不专心凝住就要没机会了。
「-不要这样看我……」那样柔肠百结的眼神会令他情生意动,会让他变身为大。
范紫今莹亮的黑眸牢牢盯住他,就像要将他脸上的每个细微表情都看清楚,然后,不忘。
她扑向他,嘴里乱七八槽的喊,「相信找……我是爱你的~~」
溥叙鹏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感受到她说这些话时的情意,他回以重重的吻,一时间竟是难分难舍。
她唇儿微肿,眼儿迷离,趴在他身上久久不语。
夜如水的滑过去,星子沉了,梦儿依稀。
「你早点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们一起下去。」
她温柔的点头,两人手牵手下了顶楼。
「我送你到楼下。」不让溥叙鹏有拒绝的机会,她笑得过分灿烂了。
「外面风大,不要。」
「我很久没有看到你骑老哈雷的样子,让我看看。」她央求。
他一怔,面不改色的说:「我今天搭捷运。」
「哦。」她不置可否。
电梯开启,医院大厅只剩下守夜的护士跟轮班医师,清清淡淡,白天的繁忙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我走了。」
「掰掰。」
一如往常,一如之前的每一天,挥挥手,明天再见。
起码,溥叙鹏认为是这样的。
他大步走出医院,没有看范紫今最后一眼,没入凄凉的夜色中,然后不见。
范紫今在电梯口站了又站,直到确定溥叙鹏已经远走,她才移动步伐,步伐很慢、很轻浮。
医院大门外停了一部房车,看见她,里面的人通通下来。
「我的小公主。」
「爸、妈。」她认出了人,还有范家的司机。
看到多日不见的女儿范贯天一个箭步过来,轻轻搂住范紫今的肩膀。
「先让她进来吧,我们回家了。」段可音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也没用,她提醒丈夫。
「小公主,-还好吗?」范贯天不死心。
她动了动唇,脸上的神情一点都不好。「我好冷,想回家。」
「好,我们回去吧。」
她忽然昂起头,「爸妈,我是任性的女儿,请你们原谅我。」
「我们不会怪-,只是-真舍得那个小伙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有些话终究不能不问,即使答案大家心知吐明。
范紫今睁着空洞的眼神,一行泪无声的滑落,惊了自己还有父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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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几度跟别人的车摩擦,几度在虎口打转。
气派堂皇的铁门在望,他负气的甩掉机车,不管车在柏油路上打滑撞击发出的金属巨烈声响。
他气势猛鸷的按着对讲机,一根指头揿住了,不放。
「给我叫女圭女圭出来!我要见她!」
对讲机没有回声,喀地,铁门倒是应声而开。
他风卷云残的狂奔进去,沿路有多美好的造景都入不了他的眼,他满怀疑问,只想找范紫今当面问个清楚。
范家黄铜大门口,范贯天等在那儿。
「伯父,女圭女圭呢?」
「她不想见你。」大家都开门见山,没有紧文褥节,没有礼尚往来。
「我不管你说什么,我要她亲口对我说。」
「这有什么差别吗?她不想跟你在一起了,男女分手,好来好去,有必要搞得撕破脸那么难看吗?」看得出来这年轻人是真心爱他女儿的,不过他家小公主交代了不见这男人,长痛不如短痛。
「理由呢,我不是给人家甩得不平不白的人,我要问个清楚!」他脸上尽是受伤的模样,像负伤的兽。
「我说了她不想见你。」
「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眼对眼,初生之犊没有丝毫认输退却的意思。
范贯天在很多男人面前见过这样的眼神,但是要让他折服的并不多,之前,他对溥叙鹏的印象虽然是界定于抢走他女儿的浑蛋,可那识气魄却也得到他的欣赏。
这次,他又退让一步。
「你有种,这里等我,我去问她。」
开着的门重新又阖上了,可溥叙鹏的眼瞬也不瞬的瞪着那扇黄铜门,就像里头会突然冒出妖怪的头。
等着等着,他尝不到嘴巴里的苦涩,看不到自己形容枯槁。
他只是不解,明明昨天还好端端的老婆,一个晚上过去就变心了,变得彻底无情。
女人善变,是这么解释的吗?
几乎过了一百万年那么久,门又开启,露出范紫今白得不象话的脸蛋。
「女圭女圭?」
「我听爸爸说你找我?」那冷淡很清楚很明白,一字一句,让人没有半点想象空间。
「-想家为什么不说一声,一个人跑回来?」
「没有什么好说的。」
溥叙鹏表情一呆,像被人掴了一个巴掌。
「女圭女圭,我大概太累了,脑袋不清楚,-讲话,我不大听得懂。」
她没有温度的眼睛有了狠色。「有什么好不清楚的,我们分手,分手懂吗?要不要我说得更明白!」
他不能呼吸,面色青笋笋;「我不接受。」
「好,你不接受,那我没什么话要说的了。」说完她想把门关上,然而溥叙鹏一只脚踏在门框上不肯让步。
范紫今握着门板的手在抖,「你倒底想怎样?」
「说明白、讲清楚。」要不然,他不会死心。
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心脏有种针刺着,硬生生自己要捏爆它的痛苦,「我是千金大小姐,我厌倦跟你这穷小子的爱情游戏了。」
「-再说一遍。」他茫然,酒窝写满了困惑,好像范紫今说的是外星人的语言。
天气明明很好,万里无云,怎她嘴巴说出来的话却像轰隆巨响,敲得他什么都听不清楚呢?
「我这样说够清楚了。」
溥叙鹏看着她依旧无瑕的脸,却觉得她陌生至极。
那种山穷水尽的心情痛彻心扉。
「女圭女圭?」
「以后请你不要这样叫我,我怕别人误会。」
「好,-狠!我总算认清-了!」他咬牙,牙龈流出血来却丝毫不觉得异样。
他颠颠倒倒的走了。
范紫今看着他的身影不见,手模着被痛楚啃-的心脏,深沉的绝望,将她打进了地狱深渊。
是的,有他在的地方是永恒国度,然而失去他的所在是她未来将栖身的地狱深渊?
客厅的桌上仍旧摆着一包栗子。
可是早没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