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姚仙坐上了夏草的吉普车。
他的车种是很老旧的那一型,但是内部很干净,让人不反感。
就在她稍微打量车子的时候,往下的眼光不小心发现他的脚竟然只套著鞋,一节露著些微卷毛的小腿正踩著油门。
难道是……仓卒间为了她一通电话,他连袜子也没穿就跑出来了?
他们的认识几乎是在她一连串排斥中啊。
「谢谢……」她低道。
「你今天已经说过很多次,你累了,需要的是休息不是道谢。」
夏草把暖气调高,看她穿著短裙的腿还是有些不胜瑟缩,他起身去后座翻了件毯子让她盖上。
毯子有著淡淡的香皂味道。
「我偶尔会去山上观星,毯子很好用的。」
「星星?我很久没注意了。」在她居住的都市受光害,就上个星期,她有了想看星星的心情,却差点沦为车下魂。
「我说了,你累了。」不只是上的疲惫,她的精神也很有问题。
那样似曾相识的啃-,他知道。
「我的车……」姚仙慢慢感觉到暖意。
「我有认识的车厂,我昏请他们派拖吊车去把你的车送回车厂,等他们检查过再牵回来好吗?」
「嗯。」除了满心的感激,她没有异议。
「我送你回家,可以告诉我你家在哪吗?」
「我不想回去……」四方墙壁,不管她怎么走都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管她如何制造人气假象,把电视开得震天价响,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一个人的房间能叫做家吗?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麻烦你了。」她说了个地址。
那个地方距离她出车祸的地方要横跨高架桥跟大半个台北市,她跑这么远做什么呢?
车子缓缓上了高速公路。
「你看,这些路灯多漂亮。」沉默了一段时间,姚仙开口,她把车窗大开,让夜风刮痛她的脸。
夏草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你不会是为了看这些路灯才绕了大半个台北吧?」他只是猜想。
「很幼稚对不对?但是它们让我觉得温暖。」尽管笑吧,她不在乎。
她只是被一盏盏的路灯蛊惑了,想随著光亮到天涯海角去。
像是为了寻求温暖扑火的飞蛾。
因为风的吹拂,她的长发随之起舞,一波波,翻掀如黑浪,那浪漂到夏草的胳臂上,他闻到了芬芳的香味。
风强风弱,黑绸般的发浪回到主人的腰际,留下一根在夏草的衣服上。
他慎重的把它拈起,收进车子的小匣内。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夏草想知道。
「因为……」她的声音有著风的味道,回眸对他笑,笑里,有著成熟女子才有的轻愁。「你是陌生人。」
面对著陌生人才能倾吐自己最幽微的心情,不怕明天要面对的困窘。
表面的她是个标准的都会女子,生长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的想法,人情冷暖,她以为自己能够游刀有余的面对。
也许她根本没有用心的去明白、去了解过自己。
那个她一直以为成熟稳健的姚仙,不过是个戴上面具的小孩。
在大人的世界,她以著鸵鸟的姿态存在著。
「我不是陌生人,要不然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很简单的理论,只是偶尔带著盲点的她没看见而已。
姚仙微笑如花,「我承认你是个很迷人的男人,要不然……怎么会有两个女人,或者更多……迷恋上你。」
她的笑让夏草屏息。他不想让她下车,想载著她到天涯海角去。
「那两个女人都是我以前老板的未来老婆,我只是作陪而已。」
姚仙的笑容稍微失色了一下,但是有种新的感觉在她体内生起,夜色如酒醉人,她的脸蛋也醺醺然。「我真傻,自导自演好久,想不到是连篇笑话。」
「这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我可爱?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哦,别人都怎么形容你?我想知道。」她那种笑法会害他把车子开到安全岛上面去。
「你不会想听的。」能干、俐落,还包括势利、现实这些字眼。
「那是他们不认识你,这段时间我可是见过你很多的面貌。」他的声音温暖如冬阳。
「谁叫你净做那些让人容易误会的事情!」
「是啊,谁叫我是个烂好人。」
「是啊,你真的是好人。」姚仙真心的说。这年头谁会因为一通电话就赶去救人的?大概只有这个叫夏草的男人了。
「你承认喔,像我这样的稀有动物要好好爱惜。」
「你又不住动物园!」她嗤他。
终於逗得她有心情说笑了。夏草看著远方,嘴角微微翘起。「这很难说,我住的地方可是有很多你没看过的动物。」
「你别告诉我说你住北极。」
「住到北极去就来不及救你喽。」他不忘消遣。
「说啦,稀有动物,你住哪?」
「关渡。」
「感谢上帝!」她双手合十。
「我也是!」他接话,接得无比顺畅;感谢上帝让他认识这样的大美人,还性格无比。
姚仙当他又扮小丑,忍住继续跟他狡辩下去的冲动。
这样,会没完没了的……可是,这样的没完没了,她竟然想一直持续下去。
一会儿之后。
「我在前面公车站牌下车。」她熟悉的街道,她回来了。
夏草注意前后都没有来车,安全的让她下车了。
「谢谢,再见!」她得体又有礼貌的说。
「喂……」
「什么?」几乎是马上,她转过身来。
「下次出门要多穿一件衣服。」探出头的她不忘叮咛。
哦,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带著些微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失望,姚仙点点头,当作是收到他的好意。
夏草把车子开走了。
车子开得极慢,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眼光也频频往后视镜瞄。
他看见姚仙在人行道上站了好一会儿,转来探去的头像是要确定方向,被黑暗包围的她非常非常的形单只,那种感觉让夏草觉得不安。
她根本不像要回家的样子。
方向盘打转,他绕过半条街,车子回到姚仙下车的地方。
她不见了。
他说不上来是安心还是忐忑。
然而下一分钟,他在另外一条街的转角捕捉到姚仙柠檬色布料的影子。
他踩下油门跟上。
她去宠物店买了猫食,到小公园喂流浪猫。
她抱著猫咪的样子叫夏草不能自己。
跟著她离开小公园到便利商店买了很多热食,天桥下的游民享用了她带去的关东煮,还有不是很高明的笑话。
夏草怀疑她哪来那么充沛的精力。
那一夜,姚仙走过无数条街,看过无数的窗户,有的灯光明亮,有的幽暗无人,腿酸了,人倦了,身体麻了,脖子僵硬了,她还在漫游……
夏草气她这么的不知道爱惜自己。
当他气到最高点的时候,像是为了呼应他的怒气,姚仙失去踪迹了。
他吓得全身血液差点逆流。
匆忙下车,却在街角的路灯下发现她冷冰冰的身体。
她疲累得失去了方向感--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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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高高凸起的一块,这个是叫门槛吧。
她在北港的天后宫见过这玩意儿。
当然,这个门槛只是扁扁一根木条,充其量是象徵,大庙住的是神仙,门槛自然是那种大理石砌的,可是要撩高裙子,用力劈腿才能走出大门的。
工寮外,叫人傻眼的是一片……不,用片来形容太不敬了,满坑满谷呢,哇,又不是福德坑垃圾……总而言之,用她绞尽脑汁的文学素养来形容……呃,森林海……可以吧?
那么多的绿色,她从来没见过。
啊,得了,反正她又不当文学家,怎么造词都没摇笔杆的人来得精辟,反正啊,每一棵树都比杉林溪的杉木还要夸张、巨大。
森林,好吧,她为什么在这里?
她可能倒在人家精品店前面被臭骂一顿,可能被不耐烦的警察捡回去训个半死,再衰一点,被当成游民赏块纸板御寒……总之有几百种可能,就绝对不是眼前这一种。
工寮、森林,森林、工寮。
哈罗,有谁可以来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谁鸟她!
莫非--她被绑架了?
啊,谁要绑她这么个年纪拉警报,就算跳楼大拍卖都没人要的女人?绑了她,盛雪眼余菲大概还会觉得绑匪忘记把眼珠子带出门咧。
天下不会有这么笨的绑匪吧?!
「哈罗,有人在吗?喂,有没有人……」回音缥缈,没入森林里面随即不见。
脚下的落叶踩起来喀喀有声,姚仙扬头往上望,树叶间,一方蓝天清澄澄的,迤逦的日光像一疋疋的亮缎,将她圈进温暖里,她著迷的伸出双手,掬了一把橘色阳光。
阳光温暖了她。
昨天还缠绕困扰著她的烦忧、寂寞,彷佛一瞬间洗涤得一乾二净,人间的烦嚣再也与她无关。
夏草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要是多副洁白的翅膀,姚仙就是名副其实的仙子了。
不过她又比无尘的仙子真实了些,仙子的身上不会贴得到处是OK绷。
他不禁莞尔一笑。
「嗨。」怕惊扰到她,夏草放低了声音。
小兔般的惊慌从姚仙眼中一闪而过,她略带僵硬的放下手,全身还是沐浴在灿亮的日光中,美得不可方物。
「姚小姐。」
「你……夏先生。」背著阳光走出来的他,简直就像驾驭阳光马车的阿波罗神,几颗扣子没扣的袒露胸膛,体魄诱人,宽阔的背牵动著衣衫,结实的臂膀没有肌肉男的剽悍,却有著好看的象牙肤色,随意摆动的肢体狂野而性感。
姚仙几乎流下口水。
她哪根筋错乱了,竟然对他有非分之想?之前他可还被列为最不受欢迎的人物啊。
「你可醒过来了,我还以为必须找个王子来亲吻你你才会醒过来呢。」幸好荒山野地最缺的就是王子,要是她肯退而求其次,工人倒是一堆。
「你……为什么在这里?」对他的笑话,姚仙显然不怎么捧场。
「因为要对你负责任啊,我可不是那种没有责任心的公子喔。」他故意道。
「你真是够了,我以为我们昨天晚上已经握手言好了。」小气鬼!
「看起来你恢复得迅速良好,这样我就放心了。」牙齿犀利如昨,不赖!
「我昨天……」她下意识的咬指甲。
「别说你都不记得了?」
她倒下去可好,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她,他可是忙到天亮又被电话催到山上来,蜡烛两头烧呢。
幸好医生只说她过度疲劳,清醒后,只要补充适当营养,多休息就没事了;她这一睡睡去十几个小时,看起来精神气色是好多了。
姚仙啃咬著拇指,神情陷入思索,逐渐显露颓丧的脸蛋叫人看了好不忍心。
「我一定为你制造了很多麻烦。」
「不要常常就好。」
「我可不是经常制造麻烦的人!」这人,叫别人跟他怎么客气得起来哇!
「我只能说是希望喽。」
他到底什么意思啊,叫人火大的态度!
「谢谢……如果可以,请告诉我要怎么回去,我出来得太久了。」她本来真的想好好跟他道谢,表现自己的风度礼貌,可是这个冬虫夏草根本叫人礼貌不起来!
她失踪了大半天,又没打电话回去,公司肯定乱成一团了。
糟糕的是,今天有两场婚礼要布置,新娘要挑毛片,还有,她忘了告诉盛雪一○八新娘的礼服要修改……总之,她不能待在这里就是了……「回去?也对,你家里的人会担心。」
她的心一怞。「我没有家人,但是工作夥伴会担心我。」工作跟朋友是她最深的倚赖了。
「我昨晚通知过她们了。」
「啊?」
「我在你的手机里面找到她们的联络电话,她们叫你不要太快回去,公司有她们就够了。」夏草掩住想笑的表情,酒窝却出卖了他。
姚仙实在很想问他,他的酒量是不是很惊人,要不然哪来那么迷人的酒窝。
「真的?」她要去求证。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夏草笑笑的说:「这么高的山没有基地台,你要晚点才能打电话去问。」换句话说,现在是信不信由她了。
可恶……他嘴角的酒窝就不能消失吗?他就非得这样子笑?
「还有……」
「什么?」她会不会反应得太剧烈了?
「你可能要等一等。」
「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说来就能来,想走就可以走的,通常必须等大夥下工后,搭林地卡车到林班处,再开自己的车回去。」偶尔他们也搭运送林木的小火车。
「那可不行,我有好多工作要做!」
「除非火烧山,否则什么事情都要顺著时间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我偶尔上班的地方。」
她的眼光像见鬼了。
「你的脑袋瓜子偶尔也该往好的方面想。」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横眉竖眼的样子非常可爱。
「你看!」他带她走了几步,眼前林荫大开,远处,一座朱红色大桥还有河隐约可见。
「关渡大桥!」她叫。
「我说过我住在这里的,这块林地在九二一跟三三一地震以后损伤很严重,很多树连根拔起,对下面的水源地造成很大影响,所以我跟几个朋友主要的工作是种树。」把树苗种进土里,不时浇水,预防鸟类啄食,病虫害防治,都是他的工作。
姚仙很震惊。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回来看她就是为了叫她吃饭的。
他不想跟她探讨那一大堆道理,人生的道理应该从肚皮开始,五脏庙祭饱了,任何想法都可以通融的。
对厚,不提醒她还没感觉到饿,这一说,全身的力气被怞光,像一窟空空的水池,她好像从昨晚就空著肚子到现在了。
当然啦,中间吃了几口猫食。
「这里有吃的?我可以回到市区再吃。」她不信这里有什么是可以拿来吃的。
虽然这边的空气清新润肺,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森林芬多精浴,长久锁在身上的螺丝却催促著她回去她习惯的圈圈里,她被制式了吗?
盛雪也叫她不用赶著回去。
那个死丫头,随便就信这个男人说的话!
「你急也没有用,现在是午休时间,还是你准备用双脚走路下山?」夏草猜,她正想这么做。
她苦了。
「总之,吃饭皇帝大。」他带路。
她会喜欢这里的。
姚仙迟疑了下,看起来别无选择,她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认命的抬脚跟著夏草往前走。
森林没有她想像中的荒芜,可能是经常有工人走动的关系,林道简直干净得过了头。
没有心理准备的,她瞧见几公尺外,一群男人围成一圈开怀大吃,每个人几乎都端著铁制大便当,有的嚼鸡腿,有的扒饭,对著正中央一锅热腾腾的汤。
有人看见夏草,热情的招呼。
「今天煮菜的欧巴桑请假,我们自己下厨,谈不上好吃,但是填饱肚子绝对没问题。」其中一个男人递姚仙她一个阿兵哥吃饭用的大碗,要她自己动手。
饭跟菜,香味扑鼻。
但是,她这一辈子可没吃过这种大锅饭,对象还是一群打赤膊、穿短裤的男人。
她无处著手。
「小姐,喝碗汤……很滋补的唷。」
「对啊,可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大夥吃得啧啧有声。
到底是什么啊?
夏草舀了半碗给她。
她捧起汤,尝试的喝了口。
哇,好好喝,甜味自然爽口,肉块滑腻,对於十几个小时滴水末沾的她来说,当然要比饭菜吸引人多了。
她一口气喝下好几碗。
夏草眼中连连闪过讶异。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汤啊?
「这是什么汤,真好喝。」
「好喝对不对?这种好料可不是天天有得吃的,」有人爆料、
「是你给我们带来好运的。」一个比较像头头级的人物哈哈大笑著说。
「有钱没处买。」
「有啦,华西街多得很。」有人吐槽。
「——,别吓到小姐。」
但是,来、不、及、了。
空气中有抹可疑的静寂……
姚仙的眼光瞥向夏草。
「不过就是蛇嘛,夏草,有什么不能说的……」有个男人看不过去的爆料了。
「啊……」
飞鸟走兽在那瞬间受到很大--很大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