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暗夜。
飘过墙的芬芳一阵又一阵,重重的清香匀成迷醉又华丽的味道,勾勒出沁人鼻的迷惘。
探视过睡着的两个孩子,戚浅秋提着牡丹灯笼,漫步在回廊跟院子之间。
这些迂回的路径难不倒她,当年她住的地方要比这里不知繁复多少倍,想起当芽儿问她需不需要陪伴,而她的答案是否定时,她眼中的不置信,不禁叫她失笑。
春末初夏的夜总是微带着凉,雨后的烦嚣都沉淀了,这四周寂静得连心跳声都数得出来。
一直以为蕾儿一定不肯自己独睡,想不到她对于离开娘亲的怀抱一点离愁也不见,满脸笑容的听完儿歌,就簇拥着新暖的被子入梦了。
凉意爬上她的手脚,她定定站在凉如水的院子里倾耳听虫声卿卿,嗅闻着从隔墙飘过来的暗香。
墙的那边,她亲手种的花儿都开了吧。
忍不住放下灯宠,她想爬墙去瞧瞧。
“你若像上回那么跌下来,会有人来救你吗?”千郁树心情烦躁,出来透气,没想到却看到以为应该安寝的人儿挂在墙面上。
她总是能让他忘忧。
“你还没睡?”幸好天色黝暗,他应该看不出自己脸上的烧热吧。
“你也没睡。”他穿了件轻便的衣服,跟白天的模样很不一样。
“我去看孩子们。”
他走近她,闻到淡淡的花香。“这几天辛苦你了,有了你,萨儿……似乎忘了我这爹的存在了。”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吧,蕾儿几乎把你当成她的爹了。”呢软的声音有些嗔怼。
两人面对面,片刻,爆出笑声。
真是天下父母心。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我真想一辈子都在这住下去。”
进了一旁的凉亭,凉亭靠着假山,遮去了一半的风。
“想不到你对红木村有这么高的评价。”
在夜色中看她,她娴静优雅的气质更显突出。
“我喜欢这里,它伴着我让我度过生命中最困厄的那段时间。”
夜,总是让人容易交心。
“你从来不谈自己。”
“我只是一个寡妇。”他在乎她的过去吗?
她只求有一处地方让她看着蕾儿长大,就无所求了。
“没有丈夫不是罪。”
“只有你这么想,他们都当我是洪水猛兽。”
“就算是猛兽,你也是美丽的猛兽。”他靠近她,近得连彼此的呼吸交错,融化成一气都不自觉。
“你轻薄我吗……”或者是她多心,怎么觉得他话中充满不该有的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她一下子难想得透彻。
“不,是为你着迷。”
见她恼,千郁树稍敛了逼近的姿势。
“这样是不对的。”她不知道是告诉他,还是想说服自己。
他虽然懊恼错过她唇上的芬芳,但是仍然宁愿尊重她的意见。
滴水能穿石,他相信。
“你刚刚想爬墙?”
“我闻到花香。”
“我也是被花香吸引出来的。”他暗自加上还有你三字。“我送你过去。”
咦?
片刻过去,他不只自告奋勇的当人工楼梯让她踩着他爬过墙,连他自己也以利落的身手平安翻墙落地。
平常的男人是天,怎么可能允许女人踏上他的肩膀,更何况他贡献出来的可不只有肩膀,刚刚,她滑了脚,不小心在他脸上留了印子……
“你没事吧?”
端详着他的脸,她的专注让千郁树有了一下子的怔然。他发现有一只象牙色的小手,拿着手绢轻巧的抚过他的颊。
“你要是再继续模下去就有事了。”他对着暗夜里,她清冽如玉的容颜轻吐。
戚浅秋连忙收回手绢,别过脸。
她站在花海里,垂眉敛目,宛如花仙子。
像想转移注意力般,她对着他招手。“你瞧,你上回种的花都冒出了芽。”
沿着墙的一面花圃,争相冒出女敕绿的小苗,拥拥簇簇,生意盎然。
两人蹲了下来,对着满园生意指指点点。
想起来,他们的缘分还真是深厚。
“不如把我们两家之间的墙打掉,我们想看花,时时可以来。”花不迷人,迷人的是她澄静的小脸。
“等到盛夏时,它们会长得很漂亮。”
她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我们家很大,可以随你摆多少个花瓶。”他满意的眯起眼睛。
她噗哧一笑。“你想买我的花?”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
“我知道我欠你人情,还有不少银子。”
蕴着笑意的脸僵了僵,这几日她看病的花费,还有母女的吃住对她而言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她在挂心这件事吗?
“你以为我会跟你……要债吗?”
“你真的跟我要债?”她绞着指头,“我恐怕一下子还不起那些银两,你可以让我分期摊还吗?”
“你满脑子都是责任,别这么辛苦自己不好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你嫁我!”
他月兑口而出,再不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今晚两人的鸡同鸭讲会没完没了。
戚浅秋陡然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真心的。”
她低头不说话了。
她还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上回她让别人作主把自己嫁掉,这回,不了,不再糊涂。
看她不作声,千郁树也知道急不得。
好半晌,她才幽幽出了声,“我并不想让自己再陷到婚姻里不能自主。”
“你之前的夫君对你不好?”挑了处风吹不到的地方,他让她坐下。
有关她的一切都从别人的嘴巴听来,要是可以,他希望听她说。
听她说,只是希望能够多加了解她。
“我无从比较,不知道那样的夭君算不算得上好。”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夫妻不都是这样的?“政治策略的婚姻,只留下蕾儿给我,要我来说,还没能够明白婚姻给我的感受,就结束了。”
千郁树并不惊讶,女儿的婚姻大事古来就是由父母作主,没有个人意愿,儿女是父母的附属品,命好的,不愁吃穿终老一生,命歹的,丈夫三妻四妾,在外花天酒地,不事生产,回到家来还要做人妻子的把他当大老爷服侍。
“说起来我们的际遇好像差不多,萨儿的娘也死得早,对婚姻,我也说不出想法。”父母作主的婚姻,他也曾想过就这样算了,不料,这场姻缘却没有好收场。
但是,这一回他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想要她,想热烈狂颠的把她捧在手心珍爱的呵护,细细的藏宠。
他从来没有这样狂烈执着的想爱一个人,烈火烧不息,狂风吹不灭。
而她懂他的心吗?
夜逐渐变深,露水冷凝,在风中悄悄的低语,让同样受过伤的两颗心,慢慢相依相偎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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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吻,不算什么的……
谁说,一个吻,很惊天动地的——捂着脸,她的心愉悦得想跳舞。
托着香腮,戚浅秋倚着凉亭的长椅。
椅下,是新砌的池塘,塘中锦鲤优游自在,偶尔经过的仆人都看见了她一个人对着池塘傻笑,大家体贴的不去惊动她。
想来,家中快要有喜事了。
千大爷今天也一脸喜色的出门,出门前还慎重地吩咐他们要听夫人的使唤,当她女主人般敬重。
这种事哪需要吩咐,他们从进门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主人对未来的夫人爱护有加,老早就当温柔美丽的夫人是主子啦。
是的,他吻了她。
一个意外落在她嘴上的晚安吻。
她想得痴痴傻傻,心中流过的甜蜜还在回味,却被些微凌乱的脚步声给吵得回过神来。
黄大娘几乎要扭了脚。“夫人,不好了。”
早已得知千郁树请她来看顾小孩的戚浅秋站起身来迎向她,“有话慢慢说。”
“小少爷不见了!”
“怎么回事?”她焦急的问。
“先是小小姐跑出门追小狗,小少爷也跟着出去,等我追到外头,人就都不见了。”
在家中弄丢了人,叫她拿什么来赔?
“我去看看。”跑过回廊庭院,越过闻声出来的胡相,她奔出大门。心里牵挂着两个孩子的踪影。
胡相拦住后面跌跌撞撞跟着出来的黄大娘,问明白了情况,当机立断的马上派人分批外出寻找。
戚浅秋跑回隔壁的家,家中空无一人,她返身又往外跑,一路跑得急,见到人就问:“你看见我的孩子吗?你看见一男一女的孩子吗?”
有的人冷漠的摇头,有的把她当疯子。
“萨儿……蕾儿……我的孩子……”
她跑得气喘如牛,要是孩子们出了意外,她舍不得啊,任何一个她都不舍,都是她的宝贝啊!
“蕾儿!回娘一声话,萨儿——”
从千家出来的仆役们本来跟在戚浅秋的后头追,但追了一会,只见她钻进巷子里,一下就失去她的影子。
戚浅秋在巷子的转弯处发现一只蕾儿的虎头鞋,立刻不分来处的往迷宫似的巷子跑去,她不敢去想孩子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千百万个念头飞来过她的脑十,她越想越害怕,心里不住地祈祷着。
“这是……萨儿的头巾。”
隐约中仿佛有一只在暗处躁控的魔手,要把她扯进无尽的地狱。
她跑得脚好痛,胸口也痛得喘不过气,眼中浮起了红雾。可,她的孩子们在哪里?
等她扶住能撑住她颤抖身体的墙,匾额上褪色的暗红字体模糊的映人了她快要睁不开的眼瞳。
祠堂。
她怎么跑到人家的祠堂来?
没能够细想,她听见了蕾儿含糊的哭声。
支着快要解体的身子,她推开虚掩的门。
里面只有点点看似鬼火的烛光,窗子被封死了,阳光被禁锢在外面,暗影幢幢,叫人毛骨惊然。
“蕾儿……萨儿……”她跨进门槛,试着喊。
模糊的呜鸣声从角落发出。
突然间,烛光大亮。
不知道多久年代前的祖先牌位,一阶阶的泛着黄。
戚浅秋压抑着心底突地攀升的骇意,拼命让眼睛适应里面诡谲的气氛。
蓦然,几张风干橘子皮的老脸冒了出来。
“戚家寡妇。”
“诱饵想不到的好用。”
“不该你说的你闭嘴!”
七嘴八舌,是人。这认知,却让她一颗心又摆荡了起来。
鬼,隔着幽冥,不会无缘无故害人;人却不然,人心难测——
以前她或许天真无邪,但这些年的生活已教会了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的孩子…”
“他们都在,你安心。”
戚浅秋一点一点的看明白,这里有几个人是昨日见过的。
“小孩子不懂事,要是哪里得罪各位街坊邻居,我在这里跟大家说对不起。”她福了福身子。
“戚家寡妇,我们今天叫你来,为的是要你同我们配合一件事。”千家族的长老还是以为女子可欺。
她忍下想纠正这些人的想法,算了,连她夫君姓氏都没弄清楚,戚寡妇就戚寡妇,随便他们爱怎么叫。
“乖乖配合就没事了。”村长眼中露出垂涎美色的猥琐,他搓着手不断的在戚浅秋四周绕着。
几个受扇动而聚集的村民乡勇,俨如野兽,眼神不善的盯着宛如可人驯羊落入虎群中的戚浅秋。
她忍下作呕的感觉,环住自己的双臂。
“你知道我是千家年纪最长的老人,大家都听我的,你要是敢违背我,就休想在这村落生活下去。”
她点头。知道这些人的恶势力建筑在道德的尺度上,他们拿卫道当刀枪,不顺从的人拿来当砧板上的肉。
只要他点个头,或许她就会被乱棍打死也说不定。
“听话最好,只要你答应我,孩子就还你。”
“你要我答应什么?”
“我想你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睡过你的男人恐怕不少,如今千家那个孩子被你的美色所惑,看他对你颠颠倒倒的样子,你说什么他都会听的,所以,我要你叫他高价收购我们的地。”
“我是清白的,我端正的做人,你们怎么敢这样合血喷人!”
戚浅秋气急了,这些人睁眼说瞎话,不怕老天劈下雷来吗?
“唷,说得好像那么一回事,村子里谁不知道你早就住到男人家里,胡天胡地的事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污秽难听,寡妇就是寡妇,你还是认了吧!”
长老没有为人长辈应该有的体恤慈悲心,只一味的将无妄的罪名挂在她身上。
“娼妇!”村长加了句。
长老作出制止的手势。
“你允了,我们万事甘休,不允,后果……嘿嘿,绝不是你想得出来的悲惨喔,你是聪明人,不会想尝试的。”
“你们这些被猪油蒙蔽了良心的人,这种下作的事你们也做得出来?~”他们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他们攻击她也就算了,却连千郁树那么好的人也一起拖下水,这些人真是龌龊得叫人恶心!
“啪!”响亮的耳刮子响起。
“贱妇!”
戚浅秋被巨灵神掌打得脸颊火辣、眼冒金星,身子跌跌撞撞的去碰到众人,她猛然一凛,逃了开来,却已被多只从暗处伸过来的魔掌吃了豆腐。
她气急攻心,可是一滴眼泪也不肯示弱。
只要她哭,这些人更不会放过她的。
拐了脚,就算疼入心坎,她还是要忍着。
“我不会答应的,千大爷是堂堂正正的好人,你们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你们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被抢白一顿的老人们脸皮上挂不住,抓起拐杖就要往她的身于击下。
“我要开了祠堂,就不会让你活着出去坏我的事!”
戚浅秋被众人的狰狞给吓得又跌了个跤,手肘碰到圆柱,火辣的痛直往脑子冲,她闭上眼,等待即将加诸于身的痛。
然而,预期中的痛苦被杂沓的人声给取代。
一双健壮的臂膀无限温柔的扶起她。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千郁树,失了血色的唇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这一刻眼泪才从眼角滑下。
千郁树抱紧在他怀抱颤抖的身躯,脸上太阳袕的怞动一直没停过。
“啊!孩子……孩子……”她念念不忘。
“我找到了!”
石头庞大的身体从里处出来,一手各牵一个孩子。
“爹爹……娘娘。”蕾儿直奔戚浅秋的怀抱。
慢吞吞走来的萨儿低着头,不知道自己将会接受什么处罚。
戚浅秋一手搂过略微受惊的萨儿,把他抱得死紧。
萨儿先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接着反过来安慰着她。“大娘,我很好,你不要哭了。”
她把萨儿全身模了个透,直到确定他没有分毫受伤,才又重新搂着两个孩子,又亲又吻,惹得萨儿尴尬得要死,脚却不想走开。
“世侄!”千长老眼睛挤呀挤的,示意后面那些壮丁过来帮他壮声势,可那些人却惧于石头,轰地化作鸟兽散。
本来就仓卒成军,利之所趋,这下破局了,当然一哄而散。
“你好样的,照顾过了我的前妻,现在又重施故技,你对我的家人还真特别有心呐。”陰陰冷冷的千郁树,一个眼神就有无限权威。
“淑女那件事不是我的错,是她体弱,等不及你从外地回来,不能怪我!”淑女是千郁树前妻的闺名。
他们居然直喊她的名字!
拉着几个同他年纪的长老,千长老不让他们离开,要死大家一起死!
有难同当。
“要不是你一心刁难,开祠堂,拿祖宗家法威吓她,吓得她心疾发作,却还不肯送她就医,她会那么早就去了?再说她哪里错了?就因为我们家道中落,就必须要受你们这些人的欺负?你连妇道人家都不放过,你才是禽兽不如!”
吞咽在心中多时的愤怒一古脑爆发了,说到恨处,千郁树的黑眸充满了少见的怨。
石头像赶小鸡似的咧嘴对着孩子们说:“老虎不发威老是被当成病猫,那个老家伙完蛋了,小孩子不宜观看,石头叔带你们去外面等爹。”
抬眼看见戚浅秋的忧容,他跟着道:“妹子,外面空气好,我们出去如何?”他熊般的脸一这就遮住了她的视线。
“我担心……”她探呀探还是看不到后面的景象。
“我用十根手指头保证,千树会一根头发也不掉的出来。”
她往外移动脚步,同时不断的回头,却什么都看不到,直到石头拢上祠堂大门。
“这些老头子,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他们好多人,千大爷只有一个。”戚浅秋盯着什么声响也听不出来的门。
“妹子,你放心,他会帮你出气的,那家伙平常安静,可是谁敢抢他心爱的东西,他会拼命的!”石头笑得牙齿都露出来。
“大哥!”戚浅秋露出女儿娇态的跺脚嗔怪。
“呵呵,我不说,不说。”石头得意极了。
一炷香过去,千郁树毫发无伤的出来。
几个人蜂拥而上。
祠堂那扇可怜的老门又被石头粗鲁的一脚踢上……谁都不知道里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突然,从一旁稻草堆汪汪的跑出来一只小黄狗,对着一行人摇尾巴。
萨儿走过去抱住瘦巴巴的小黄狗,昂起头问着这世上他最爱的人,“爹,我可以养它吗?”
“你说呢?”千郁树反而问向戚浅秋。
“当然喽。”她朝着企盼的小脸含笑点头。
“哇,好好喔!”萨儿把小黄狗抛到半空中再接起。
“蕾蕾……咯咯……也要抱抱。”
小黄狗汪汪的叫声,伴着这些人的笑声,远上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