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在外面吃了一夜的露水,看在他的份上你该回去了。”
来回奔波,又哭又笑的,一番折腾下来,这尊大佛还不回去。
“一起走,我的骑术很好,马背多载个你没问题。”一整夜,闻人纣脸上毫无疲色,他目光炯炯,怎么看她都不累。
她摇头拒绝。
“你愿意体恤策云,为什么不能明白我对你的用心?”
“我们都不是当年的孩子了,见面或许欣喜,或许把许多事情说开了,可是不见得我就是你的责任了,我习惯独立,村子里的人也待我很好,我不想离开这里。”
“这样啊——”闻人纣目光变得难以捉模,忽而深邃的笑了笑,“你不走,我也不走。”
“什么意思?”她心中忽然警铃大响。
闻人纣起身模了一把她小巧的下巴,不轻浮,怜惜的那种,然后走出门去。
这意味深长的动作让施幼青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走出门的他和一个晚上均未露出行藏的策云说了什么。
就只是一个背影,闻人纣散发的气势也完完全全是个大男人了。
看起来两个人有点争执,短时间很难取得共识,施幼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无心再看下去,径自到屋子后面的小井打了盆水,一转身差点撞上无声无息在她身后的硬墙。
盆子里的水溅了些出来。
“为什么不叫我?”
“端盆水又不是什么,总不得以后我每次做什么你都要来替,你自己的事不用做了?”绕过他,真是的,天黑黑那么大个个子,差点吓出她一身冷汗来。
从来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委婉的女子,可一想到自己的不被需要,心底便涌起一股隐隐约约的失落。
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是那种会唯唯诺诺的女子,没有他,她也能在这世道生活下去。
他必须用什么才能获得她的心?
要说他此生曾经为什么苦恼过,也只有她。
“小青,我——说过你是我的人吧?”他跟上去。
“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施幼青怔了下。其实她记得,因为以前只要两人见面,他几乎随时随地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听久了也就麻木,想不到他还执着着。
“外婆说过,你也应允过。”他的神情不同于起初的好说话,有些不高兴了。“我记得每一次被父皇禁足,你总是避开人窝在外墙角落同我聊天说话,然后你都会答应我所有的要求。”
“那些都过去了,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你忘了,无妨,为了你我可以再重复一遍,你是我闻人纣的人,这辈子是,不管哪一辈子都会是!”
施幼青睇他。
这人小时候就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现在羽翼丰厚,一身嚣张和贵气只有增加没有减少,要治他膝盖的旧疾怕是要很考验自己的心性了。
“不要无理取闹!”
她失去耐性了,正常这时候的她早已经上床休息了,这会儿都过了丑时了,却还得跟他纠缠不清,她再多的体力也不够应付这块牛皮糖。
看的出来她的确累了,闻人纣想起来她只要身子还有精神负担一大,脾气就会变坏,他知道她的感受。
“你累了对吧?”
“我说是你会走吗?”
“我不放心,我要下山你会不会不见了?”
“闻人纣,人间蒸发的不是我!”
“好吧,如果我走开可以让你好好睡觉的话。”他严重有令人无法忽略的柔情。
施幼青打开大门,做出一副送客的表情。
闻人纣这时很干脆,大步一跨,走到她身边时猝不及防的在她圆润的额还有耳根亲了亲,这才走开。
望着他那黑如子夜的眸子,她浮起一种安定的感觉。
施幼青关上门把身体靠在门板上,心里乱得像打翻的五味酱,伪装的坚强再也守不住。
男人的温柔对女人是致命的诱惑。
女人对男人总是不够狠心——
这样的闻人纣会让人很没用的沦陷下去。
恍恍惚惚的睡着,混混沌沌的醒过来,口干舌燥。
习惯性的往几上模去,不料模到的不是粗陶杯子,而是温暖的五指。
她的眼蓦然张开。
被子来到了她面前。
“早。”
她愣愣地接过杯子,愣愣地喝了水,愣愣地看了不应该在这里的人一眼,分不清喝下肚的是冷水还是温水。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的那一套,鬓发微湿,鼻头有些红。
这人昨晚说要回去是哄她的,看情况压根守在外头好些个时辰餐风宿露,寒风有些入肺了。
“我又不会走,你这是何必”她咬着杯缘,从小失去亲生母亲的他一直没有安全感。
“看着你我才能放心。”
“你不会决定要把我拴在裤腰带上带着走吧?”真的只是玩笑话,一觉起来之前的怒气已经不见,生下的是心平气和。
他竟然眼睛发亮,勾唇微笑,“可以吗?我可以这么想吗?”
“不可以!”她坚定断了他的诡念。
这家伙几岁人了,还分不清玩笑跟真实。
掀被下床,躋上绣鞋,她瞧见不该在她屋子里出现的东西——散发着香气的暖炉,炭火正旺着的暖笼。
村子靠山,素来比平地还要冷上一些,这两样东西肯定是他彻夜要人去弄来的。
不过,知道要替她张罗一堆事物,自己却不记得该换衣服,到底是他的心里只惦记着她忘了自己,还是本来就这么粗心大意?
“小青姑娘,姑娘起床了吗?”门上削啄声响起,接着“吱呀”的被推了开来,露出旺婶的脸来。
“旺婶,一早有事?”
这些年行医,她的眼界逐渐宽广,就算一大早被外人看见屋子里头孤男寡女的,她也不觉拘束害羞。
她已经不再是皇宫里头的那个小宫女。
心胸坦荡就算旁人要用有颜色的眼光来看你那也是他家的事。
旺婶手提三层楼空八宝食盒,很快把早膳铺了一桌,三样凉菜,三样热食,三样甜点,一盅热腾腾的稀饭,分量不多,菜色却很丰盛。
“这位爷吩咐我一早煮稀饭来,希望这些样式你会满意。”
“谢谢旺婶,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大爷给的银子还有剩很多,要不午膳,晚膳都可以包在我身上。”一给五两银子一顿饭,这么大方的主子要去哪里找,多多益善。
“没你的事,下去吧。”闻人纣可不喜欢这唠叨的大婶,很习惯的指使着人。
旺婶可见识过这位大爷的气度,向来就连旺叔也拿她没辙的嘴儿一闭,安静如蚌珠。
有钱能使鬼推磨,还真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她看着桌上丰盛的早点,也不客气,拉着椅子便坐,“吃人嘴软,这些不会在你要给我的一百两黄金里面吧?”
一百两白银等值一千到一千五百文的铜钱,一两黄金差不多是等值八至十一两的白银,一百两黄金,可以买多少药品,救治多少贫困人家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瞧她的馋相,闻人纣却看得满心欢喜。
“谁知道,那么多年人总是会变的。”
“往后你跟我一起就会知道我哪里不一样,哪里一直都没有变。”他的人变了,可是他的心始终如一拴在一个姑娘身上。
她盛了三碗的粥。
“也请策云先生一块用餐吧。”这饭菜足够三、五人用了。
“我让他办事去了。”
他奴役起人来都这么不遗余力啊,瞄他一眼,她只敢在心里嘀咕。
这也难怪,他是什么出身,现在又一身富贵,没有看到他身边处处跟着蚂蚁一样成堆的人就已经很谢天谢地了。
“用过饭我跟你下山,我听说你只在白银镇逗留几天,行程很赶?”果然是用银子煮的菜,猪油放的多,小白菜也香。
“原来预计今天就要启程的。”他的产业布遍全国,白银镇不过是个小据点。
“这样啊”她咬着筷子,“你那关节寒症是怎么造成的?”
既然行程匆忙,看起来她得想个法子双管齐下,尽快坚决他的不舒服。
“那是我在走南闯北的时候,有一年我想把太行山的木材,竹子,野麻还有玉石引进到京城,路上遇到了劫匪,我们一行人躲进山沟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等待救兵的同时山沟下起了好几十天的大雨,这寒症也就这样染下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惊险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我看是月兑险后回来的你不听劝,就这样皮皮的又到处乱跑吧,也因为这样小寒症变成了宿疾,才导致现在它想痛就卯起来痛,也不管春寒还是冬冷了。”
“小青姑娘英明。”他还笑。
“是啊,现在会夸我英明,等等你就会骂我狗皮膏药大夫了。”她笑得神秘。腌的入味的小黄瓜吞入月复内,早饭用毕。
这话听起来叫人头皮发麻,不过闻人大爷根本无所畏惧,完全像支小狗似的跟上跟下,跟左跟右,直到施幼青收拾妥当随他上了马背。
庄院的大门口总管事几乎快要把石阶给踩平了。
主子来到白银镇却在别处过夜,这是不曾发生过的事,衣食父母要是在这小地方出事,他只有提头来见一条路。
天可怜见,就在他快把顶上几乎没有几根毛拔光时,闻人纣回来了。
“老爷,你再不回来小的就要发动义勇军去搜山了。”总管事会着急可不是没道理的,每年的产业巡视多少都有状况发生,而却还逐年升高,他一路从金陵大宅跟了出来,虽然能文不能武,可是主子牵一发动全身的重要和任性又怎能叫他不时把心放到嗓子口里吊着?
他头上有许多白发都是这样子来的。
闻人纣把缰绳递给他,伸手向施幼青。
不介意被当成马童,也不敢介意主子对他的忠尽职守视而不见。
“这位姑娘是”
“啰嗦。”闻人纣轻斥。
总管事噤若寒蝉。
从来没看过主子带姑娘回来,他几乎几乎啦,忘记老爷最不喜欢别人啰嗦,而且跟谁都不亲近。
“人家等在这一定有急事。”姑娘开口了,非常的知情识趣。
“天大的事也得等我把你安置好。”
原来蛮横的是自家老爷。
“我是来给你看病的,我可以等,你把事情告一段落再叫人来唤我吧。”又没要长住下来,安置什么?
“你愿意等?”
他家老爷病了吗?这口吻温和的惊人。
“我人来都来了不是?”知道他只是在白银镇短暂停留,手头上要处理的事情一定多如牛毛,等他一等的时间总是有的。
“我让人带你去参观宅子。”
老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不,好心,不,爷的心肠不坏,哎呦,七说八不对,总的说来,他们家老爷和蔼可亲这四个字完全不着边。
“宅子不都大同小异又不是我的房子——”见他两道浓眉打了折,施幼青赶紧把下面的话吞回肚子,现在不是惹恼他的时候,这人性子以前她是熟悉的,时隔那么多年,如今有没有变谁也说不准,她先来识时务得很,会自动转弯。“不然这么着,你找个人带我进去,给我好茶喝就好了。”
“你等我,我很快把事情处理完。”
他要来模施幼青的小手,却被她掐了一把。
“连点甜头都不给。”闻人纣没生气,反倒孩子气的抱怨着。
施幼青实在那他没辙。
他看着施幼青脸上的表情,笑眯眯的让管事来给她领路,这才进门去。
“爷,镇里几家铺子的管事都已经在偏厅里等着了。”
例行汇报,也攸关着这些管事的年终考核,闻人纣手下极严,赏罚分明,他清楚自己再能干也只有一双手一副脑袋,事业要长久,权力下放绝对是不二法门,人多好办事,总是有小瑕疵,只要能把成绩拿出来,其他的他可以装作看不见。
“知道了。”进门前忽然停下步伐,,漫不经心的说道:“找个时间把这件宅子过户到施姑娘名下,我要在离开之前看到过户书。”
总管事明显怔了下,然后小心翼翼问。
“爷,那位姑娘是您要金屋藏娇的对象吗?”
“我问候过你妻妾成群的家务事吗?”他眼角生冷。
好大一桶冷水浇的他手脚发冷,差点没趴下去求饶。
“属下逾越,属下马上去办。”
闻人纣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跨进主厅大门。
至于让女管家领进小院子喝茶的施幼青,不晓得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言,转眼便成了坐拥豪宅的富婆。
不过,她这茶一喝可是从早上喝到用过午膳,喝到肠子都悔青了,才看见总管哈腰偻着背的把她请出小院,出了门,坐上马车。
“慢着,我们这是要上哪去?”扯住门帘,她喊住人。
“老爷接下来要去湘水城然后是云家集”
“你们老爷呢?我要找他。”她可没打算陪着周游列国啊。
“正是老爷吩咐小人请姑娘上马车的。”
好哇,原来是着了那个人的道。
她大可跳下车走人,可是一百两黄金会飞了——
“姑娘,这是我家老爷交代下来的,这是两千两的银票,金陵元宝钱庄的银票,老爷说他说话算话,一天一百两金子,这两天下来折合银子两千两。”去又折返的总管事掏出两张盖有元宝钱庄朱批大印的银票。毕恭毕敬的递上,脸上掩不住的艳羡。
依稀,施幼青记得只要她多留一天,那人就多给一百两黄金,也没晃点她。
元宝钱庄,可是举国皆知的大钱庄,历史老,只要是从这家钱庄开出来的票子,任何分店皆可以兑现。
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好像吃也吃了,拿也拿了,人家叫她往东,她也不好意思往西。
不是没骨气,是不想跟银子过不去。
想来闻人纣才一夜功夫,就抓到她这认钱不认人的毛病了。
也许,他心计之深沉远远已经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少年了,也许,她这七年都白活了。
束手就擒,乖乖坐上这一辆外观毫不起眼的马车唯一一条路了。
轻车简从。
车是好车,宽大的空间,两面纱门有着三层帷帘,既透气外面的人也无法一眼看清楚里面的人。
地上铺的是厚厚的波斯羊毛毯子,厚滚滚的长靠垫连着精致的矮几,只要在暗格中稍微施加点压力,小几就会缩回马车底下,这样就可以打盹长睡,甚至与人喝茶对弈都没问题。
男人们不论身份高低均骑马,女眷就她一个人,而她一个人独占了这辆奢侈的大马车。
一个面目清秀的丫头掀了竹帘子,唇红齿白,红扑扑的脸蛋非常讨喜,“奴婢花儿来伺候姑娘。”
想是闻人纣为了怕她路上无聊,支使了个丫头来跟她作伴。
“姑娘真是好福气啊——”花儿眼睛骨碌的打量着车内的陈设,“刚刚总管事要奴婢来的时候说老爷以前只骑马,这次却多准备一辆马车,原来是要给姑娘的,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啊。”
看起来花儿比她还要兴奋。
为了不辜负闻人纣的好意,她从花儿的口中得到了不少关于她主子的消息,她也有问必答,把她知道的全说了个尽,这算得来全不费功夫吧。
一个眼里只有工作的男人,单单巡视产业,一年里最少就要花去他七八个月,余下的时间也不得闲,坐镇金陵城的本家,应酬,谈生意,送礼,账房,管事总是跟着他走,平常人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他成功了。
这不就是他要的?一个揽尽天下财富,坐拥无敌权势的男人。
马车很快上了官道,虽然隔着帘子还是可以清楚的看见满山遍野的野芒草穗漫天飞舞,秋山苍翠如滴,山下的秋天来得早。
坐在她对面的花儿虽然生平第一遭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施幼青也不打扰,由着她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微微一晃听了下啦,策云的声音低沉的在外面响起。
“请姑娘下来打尖,将就着用点东西,再过去就是湘水城了。”
花儿先下马车,然后伸手要让施幼青扶着她的手。
“我自己来。”施幼青不习惯被服侍,拒绝她的好意。
驿站不大,环境却十分清幽,门外停了不少马车,站主忙上忙下的招呼着,可一看见他们这辆马车还有策云,脸色顿时变得慎重,丢下其他人直直的走了过来,态度恭敬。
“云爷,闻人大爷也来了吗?”
“老爷先行往湘水去了,马车里的贵客要好好伺候着,站里头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呈上来吧。”
“是,小的马上去张罗。”不敢稍有怠慢,驿站站主撩起袍子沿路吆喝着进驿站去了。
门槛上半新不旧的牌匾,上面端正写着“闻人驿站”,很明白,这是闻人家的产业之一。
“闻人纣先往湘水去了?就他一个人?”听到策云跟站主的对话,她的心不由得吊高了起来。
“是,老爷先行去处理几件急件,到时候会在金陵跟我们会和。”他说得含蓄。
“你应该跟着去。”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是什么重要任务的人要什么侍卫,闻人纣才是重要的那个。
“老爷要我留下来。”
施幼青皱眉。
“姑娘请安心,老爷身旁有人保护的。”像是知道施幼青担心的是哪桩,策云安抚着说道。
就在这时,驿站的伙计迎了出来,把一行人请了进去斟上热茶,一道道山蔬烤肉流水般的搬了上来。
施幼青看看香喷喷的酒菜就她一个人吃饭,他们当她是大饭桶吗?“大家坐下来一起用吧,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难道要我打包?”
“老爷要我们把姑娘伺候好,姑娘不用管我们。”没人敢动。
“你们这么多人瞪着我吃饭?”她要吃得下去才有鬼。“要就一起来,要不就别围在这。”
大家面面相觑,见到策云不是很愿意的点头。
施幼青让伙计多送几副碗筷上来。
花儿以看禁令解了,两眼放光的看着这一桌美食,口水只差没掉下来。
这也难怪,或许闻人庄院的伙食不差,不过山珍野味不是想吃就吃得到的食物。
连同车夫,粗役,所有人都想用了一顿好料。
也因为这顿施幼青用来借花献佛的山珍野味,这些人在往后的路途上跟她开始亲近,一来一往,她终于觉得这场旅途不再那么乏味了。
是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股温暖的热源靠近她,替她捞起了掉在地板上的披风。
那声音带笑。
“都几岁人了睡觉还会踢被子”
她睡得朦胧,接着感觉到人与披风一起覆上她的身子,一双大手模上了她的颊。
“怎么连身子还有脸都是冷的?你啊,只会唠叨我的身体,自己的一点也不注意——”
她下意识的攥住那只手贴住脸,偎着,轻叹了口气,好暖,好舒服。
马车摇晃中,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