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才入秋,天冷如刮骨钢刀。
嘤嘤的啜泣还有压抑的劝慰声钻进了汾玺玉的耳里,她放下笔走出门外。
小廊底,她的贴身宫女不知道在争辩些什么,一个猛擦眼泪,一个拼命劝慰。
“发生什么事了?”
“玺玉小姐。”俩人看见主子躬身福了。
她们俩被派在汾玺玉面前服侍时她就说了,这里没有大家闺秀的三令五申,主仆的规矩就免了,相处的日子一长,两个丫头发现这位小姐的确没有那一套规矩,即便生活清贫,两个年纪比汾玺玉还要小的丫头居然不离不弃地留下来过了快一年。
“佩儿,谁欺负你?”
“实在太欺负人了,那些见高踩低的公公们。”一见主子出现,抹眼泪的佩儿义愤填膺地控诉着。
“别说了,小佩。”年纪大上佩儿一岁的莳绘拉着不让她说。
佩儿性子直,年纪又小,被一吆喝,撇了撇嘴,更是委屈了。
“有什么事就说,不要放在心里,这屋子就我们三个人,有什么不能说的?”汾玺玉盘了个小髻,剩下的发披散在肩上,莹白的花簪子是唯一的装饰。
“小姐让我去领炭火,可是您看,内务府给的是什么?全都是湿炭!这个不算,他们竟然连小姐的月例钱都扣掉不少,我们这个月怎么生活?”佩儿含泪控诉。
湿炭不容易点燃是一回事,一鼻子呛人的烟雾不只无法取暖,还会闹出人命的,根本不能用。
“这是什么吃人的世界!”莳绘也叹气。“那些阉人前几日送来的饭菜竟然是冷的,那东西能吃吗?他们到底有没有把小姐放在眼底?”
不过入秋,但是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这种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冬天要是到了,会出人命的。
小姐依旧无宠,那些阉人们看在眼底,再也不肯给好脸色,现在连该给的东西都东扣西扣,实在是欺人太甚。
汾玺玉看着地上那领回来的一篓湿炭,也难怪两个丫头要叹气。
从被领进这间屋舍的那会儿,她就知道该怎么过日子,的确,刚开始,她还能扳着指头数日子,也很能随遇而安,但是眼看年关将至,日子越来越难熬,春夏天就算吃的是冷食,擦的是冷水澡,都可以将就过去,可转眼冬天就要到了,他们的胆子益发庞大,到时候地上覆了雪,屋瓦长了霜,不能住人了怎么办?
她转了一遍心思。
“莳绘,你去把牛大哥请过来。”无论如何,这幢屋舍还是在太子府里头,侍卫不能少,而几个侍卫里就数牛大跟她们亲近。
“小姐找他做什么?”
“你把他找来就知道了。”
“是。”
屋子就这么大,几乎往前头一喊,牛大就出现了。
“妹子找我有事?”牛大眉宽方正,面容也算俊俏,这屋子前后不过几个人,汾玺玉又不摆架子,丫头、侍卫们经常围着桌子吃饭,又因为这些人里数他最年长,他这大哥也就很放心地让大家叫了。
“妹妹出不去,想请大哥去一趟当铺,把这东西当了换点布匹还有煤炭粮食之类的回来,要过冬了,大家连棉袄都没有一件,这样是不成的。”她抽下那柄花簪子递给牛大,盘着的乌黑秀发少了支柱,如瀑般滑泄了下来。
“小姐!这怎么可以?”两个丫头惊叫出声。
“人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逼到眼前了,应付过去就是。”她心里没有一点不舍,尽管这白脂般的和田玉跟了她很久,跟到都生出感情来了。
“这个别拿,大哥瞧你身上就只有这件花饰,当了它你可是什么都没有了。”那通体雪白,只有雕花处一抹艳红的秀气簪子躺在他的手掌心里,不盈一握,一看也知道这东西值钱得很。
“装饰和填饱肚皮哪个重要?我都不在意了,大哥也不用想太多。”
“我身上还有薪饷,你好歹喊我一声大哥,我怎么能让妹子饿肚子?”他一个大男人看着这几个姑娘家的窘境也不是一天两天,现在还落到典当,这金碧辉煌的皇宫真的要出现冻死骨了。
汾玺玉眉目微动,一双清目细细打量着美其名曰是侍卫长,在她这却没有一点油水可以捞的牛大。
“大哥,你那是要娶媳妇儿的钱,千万不能动,就麻烦大哥替我走一趟,劳驾您了。”
她根本不配让这些爱护她的人这么喊她
小姐,她连他们的衣食都照顾不了了,现在竟然还要他们拿出自己微少的所得反过来养她,她到底算什么主子啊?
“那当完了簪子以后呢?”寅吃卯粮啊。
“我已经想好了办法。”她微眯眼,像空谷幽兰,无风自香。
“真的?”
“另外买点好酒好肉回来,天冷,大家吃一顿好的,明天才有力气做事。”她嫣然一笑如昙花绽放,让面对着她的男人不由得有些失神。
“好酒好菜是吗?这我会,妹子等等,我这就去!”他爽朗一喊,决定听她这回。汾玺玉沉吟了下。
“还有,麻烦大哥帮我探听一下銮城哪个地点人潮最多?可以做生意的。”
“这是要做什么?”
“秘密,让妹子暂时隐瞒一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銮城居大不易,别说落地生根买房居住了,想要摆摊一时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说来算汾玺玉的运气好,牛大那天去过当铺后还去了一个同乡朋友的家,这一聊,同乡朋友很有义气地拍了胸口承诺可以帮他探听,两天后果然有了消息,说是找到不错的地点,可以摆摊,可以开店。
“再勒紧一点没关系。”
“小姐,你确定?我想外面衣服多穿一点人家就看不出来了吧?”
屋里头传出汾玺玉和莳绘的对话,听在牛大耳里却猜不出到底什么要勒紧一点,不过一看到女扮男装,胸部平整的小姐,他终于知道她要勒紧的部位是哪个地方了。
为了出宫,汾素素把脸涂黄,身上不知道塞了多少件衣服,可尽管这样,站在牛大的身边仍旧很小一只。
靠着牛大的腰牌,俩人由进出每日蔬果货物的北门出了宫门。
汾玺玉从出生就被当成灾星对待,别说出汾家大门一步了,长这么大终于有机会看看大街长什么样子,那新奇,那新鲜,就连中间的道路是留给皇上才能走的规矩都不懂,牛大见状,心中生怜又心疼,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让她快快乐乐地逛大街没有错。
他也不催促,随便她看什么,在哪家店铺一站就很久,他只是耐心地守着,像一个疼爱妹子的好哥哥。
汾玺玉毕竟没忘这趟冒险出宫门为的是什么,稍稍满足了好奇心,换她催促起牛大要赶紧到人家家里谈合约签合同了。
“牛大哥,麻烦你带我去见那位老人家吧。”
“不逛了?”
“这样就够了。”
“可是你什么都没买。”
“下次要是有机会可以带佩儿跟莳绘出来,再想要买什么好了。”
牛大为她的识大体惊讶,才几岁的孩子,却已经把他们这些下人当做自己的责任。
所谓的店面位于銮城大街街尾,闹中取静,是个很不错的地点。
青銮皇帝崇文尚武,也影响了全国百姓对文字绘画武功的追求,因此自恃身份、附庸风雅的人也不少,这条字画街卖字糊口的人不少,而且竞争激烈。
事情非常顺利,对方看在牛大的面子上,答应以低于市价两倍的价钱让汾玺玉承租店面前的小摊子。
“我们出来一趟不容易,选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开张吧。”
“妹子想卖什么?”她说的有道理,宫中出人不容易,摆摊是为了要糊口饭吃,能抓紧时间才是上策。
“我的字写得还可以,大哥先陪我去买几枝好笔跟白纸吧。”
“成,我有认识的店家,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他迈步往前走。
“谢谢大哥!”汾玺玉真心福身,慢半拍才想到现在的自己可是男人打扮,这腰一弯下去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幸好大街上车水马龙,没人注意到这么不搭的一对,她拍拍自己已经捆了个扎实的胸口。
“别跟我说谢,你这抛头露脸的为的也不是自个儿,我在宫里头那么多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这么坚强,真难得。”
她大可不用理会他们的,可她反而殚精竭虑地要护他们周全,他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这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勇气。
“是我连累了你们,我很过意不去。”
牛大深深地看了汾玺玉一眼。
“如果你是我的亲妹子,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入宫的。”
“看起来我是得在里头终老了,幸好那个东宫太子把我忘得很干净,我也循规蹈矩地过了将近一年的宫廷生活,也算对得起他,既然必须在那样的地方过上一辈子,我总得有自己的想法。”都快断炊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陪她一个人挨饿。
死也死不了,那就得想办法活下去。
于是她的写字摊就这么简陋地开张了,宣纸、大小毛笔,她大马金刀往摊子一站,挽起袖子开始挥毫。
她的字大器奔腾,完全不见女子的秀气和小格局。
她更没想到才挂上几幅字,就有人上前驻足。
人攒人潮,钱滚钱潮,一整天下来,新手的俩人总共卖出去一幅小帖行书,一幅长篇蝇头小楷,第一次从别人的手里拿到两吊钱,汾玺玉乐得像捡到钱。
还算生意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