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王亮怡被电脑“哗滋哔滋”的声音吵醒了,她爬起床,走出客厅,看到穿看汗衫、短裤和夹脚拖鞋的郭宏川,抱着一条腿,正在玩电脑游戏。她光火了,走到他后面拔掉电脑的插头。
电脑画面一片漆黑,郭宏川呆了半秒,回头看见怒气冲冲的王亮怡,他正想说些什么,她连珠炮发的说: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玩电脑的时候不可以把声音关掉的吗?”
“我忘记了。”他陪笑说。
“忘记了?你倒忘记得轻松!人家赶稿赶了一整天,刚刚睡着,便给你吵醒了!你就不能为人设想一下吗?”
“好的。好的。”他一边道歉一边弯去重新把插头插上,继续玩他的电脑游戏。
几秒钟之后,他突然听到王亮怡的一声尖叫。他回过头去,看到她从厨房走出来。
“什么事?”他连忙问。
“是谁吃了我的饼干?”
“什么饼干?”他莫名其妙的问。
“在马莎百货买的那包杏仁饼!”她激动地说。
“那包杏仁饼?”他想起来了。
“你见过吗?在哪里?”
“我刚刚觉得肚子饿,吃了。”
“你吃了我的饼干!”她走到他身边,这时才发现他坐的那张椅子下面,全是饼屑。电脑旁边,放着三瓶喝完的啤酒。
“你为什么吃了我的饼干?”她叉着腰问他。
他嗫嚅着说:“我不知道是你的。”
“这间屋里的东西,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你什么时候买过一包饼干、一瓶啤酒回来?”
“我明天还给你,好吗?”
“我现在就要吃!那包饼干是我准备半夜肚子饿的时候吃的!那是我最喜欢吃的杏仁饼,你竟然全部吃掉?”她气得想哭。
“不过是一包饼干罢了,你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边玩电脑一边说。
王亮怡气得用身体挡着电脑屏幕,说:“现在反而是我不对了?”
“既然我已经吃了,你生气也没用。”他说。
“你就是这样的!什么都理所当然!什么都无所谓!”
“你扯到哪里去了?”
“整天打电脑,你不用工作的吗?”
“这阵子不用开工。”
“你难道不可以积极一点的吗?”
“没人找我拍照,难道要我自动请缨吗?”
“你就是这副德性!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忍受你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吸尘机在他面前吸掉地上的饼屑。
“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没有?”她问。
吸尘机轰轰的响,郭宏川听得不清楚。
“什么?”
她关掉吸尘机,问:“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没有?”
“我现在去。”他站起来说。
她扔下吸尘机,说:“不用了。”
她走到厨房,把垃圾袋绑好,放到外面去,然后悻悻的回到床上。
直至夜深,她躺在床上,只听到自已肚子里的咕咕声和郭宏川在身旁发出的鼻鼾声。她沮丧地望着天花板,无奈地等待着睡眠漂来。
隔天,王亮怡在Starbucks一边喝咖啡一边向徐洁圆诉苦,徐洁圆禁不住笑了。
“你们就是为了一包饼干吵架?”
“我们没吵架,我跟他是吵不起来的,他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说得好听一点是潇洒,说得难听便是吊儿郎当。”
“你当初不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吗?”
“那时的他,不是现在这样的。”
“我觉得他一直也是这样,变的是你。”
“我没变,是他不长进。这一年来,房租是我付的,家里的开支,也是我的。他碗也没洗过一个,从来不会帮忙做家务,我只是个陪他睡
觉的菲佣!”王亮怡愈说愈气。
徐洁圆定定地望着她,说:
“当初好像是你把他带回家的。”
王亮怡撅着嘴巴:“不用你提醒我。”
两年前,她是一本女性杂志的助理编辑,郭宏川是摄影师的助手。第一眼看见他,她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脸上永远刮不干净的胡子、微笑的眼睛、钩鼻和略带残酷表情的嘴巴,还有他工作时专注的表情,在在都教她着迷。
那个时候,他们常常在拍摄的空档聊天。
他会和她一起研究照相机,教她拍照的技巧。
她本来不喜欢男人穿凉鞋的,但是郭宏川穿凉鞋很有型。他爱穿那种便宜的、黑色塑胶夹脚凉鞋,露出十只可爱的脚趾,洒月兑的像去海滩的样子。
“这种塑胶凉鞋对脚底健康不好的。”一天,她跟他说。
“管它呢!舒服便好了,我走万里长城也是穿这双凉鞋。”
“真的很舒服吗?让我试试看。”
郭宏川月兑掉一只凉鞋给王亮怡。她把那一只还留着他体温的凉鞋穿在脚上,鞋子很大,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鞋。
“你的脚真大。”
郭宏川笑笑说:“听说脚大的人很懒惰。”
王亮怡望着自己脚上的凉鞋,说:
“我穿不惯夹脚鞋。”
“我从小已经习惯了。穿这种鞋子,低下头看见自己双脚时,刚好看到两个‘人’宇,觉得自己是在做人,人呀人!”
王亮怡噗哧一笑:“你要这样才知道自己在做人吗?”
“嗯。那样我才可以提醒自己要脚踏实地,不要太多理想。”
“有理想不是很好吗?”
“女人会觉得这些东西不切实际。”
“没有理想的人生,根本是很贫乏的。”她朝他微笑。
第二天,王亮怡跑去买了一双夹脚凉鞋。可是,她终究是穿不惯这种鞋子,结果,脚趾头和第二只脚趾之间,红肿了一片。几天后,她只
好买过一双交加带的。穿上这种凉鞋,她觉得自己也浪荡起来了,更像郭宏川。
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便会开始模仿对方,说话的语气愈来愈相像,品味与气质也愈来愈接近,渐渐忘记了自已是在模仿,以为自己本来便是这个样子。
王亮怡觉得自己的嘴巴也开始有着略带残酷的表情了。
一天晚上,拍摄的工作到深夜才结束,她和郭宏川走出摄影棚所在的那幢工厂大厦时,一辆BMW电单车高速驶来,戛然停在他们跟前。开车的是个女人,蓄着一把长直发,戴着一个鲜红色的头盔,回头向郭宏川微笑。郭宏川戴上头盔,坐到车上,揽着女人的腰,朝王亮怡说:
“再见。”
电单车驶离她身边。她早就打听过了,郭宏川有个同居女朋友,是模特儿来的,会开电单车。
女人开电单车真酷啊!何况是漂亮和修长的女人?她凭什么跟人家抢呢?刚才,她留意到那个女人是穿一双黑色运动鞋的,人家有自己的风格,不用穿夹脚凉鞋。她低下头,望着自己十只脚趾,突然觉着一些卑微。
“我想去学电单车。”隔天跟徐洁圆一起吃意大利菜的时候,她说。
徐洁圆瞪大了眼睛:“很危险的!”
“我们一起去学好吗?”
“符杰豪才不会让我学。你为什么忽然想学电单车?”
王亮怡翻开刚刚买的一本杂志其中一页,指着书上穿三点式游泳衣的模特儿,问徐洁圆:
“你觉得她漂亮吗?”
“她的腿很长,很漂亮啊,有没有四十四寸?”
王亮怡没趣的说:“你也不用称赞得这么厉害吧。她就是郭宏川的女朋友,叫叶嘉瑜。”
“怪不得。”徐洁圆笑笑说:“你学电单车是跟她有关的吗?”
“我和她怎么比?”
“要我说老实话吗?”
“尽管说吧。”
“内在美也是很重要的。”
“哼!废话!”她捧着那本杂志,摇着头说:“大概这辈子也轮不到我了。男人当然宁愿被四十四寸的美腿缠着也不要三十九寸的。”
“你腿长不是三十七寸吗?”
王亮怡没好气的说:“你不要那么残忍好不好?我有时是三十九寸的,我的腰高嘛!”
“郭宏川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王亮怡扬了扬眉毛,说:“我的眼光一向也不错。他很有才华的,将来肯定会成为一流的摄影师。”
“摄影师会不会很风流?”
“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
徐洁圆笑了:“你真的被他迷住了。像你这么要强的女人,竟然会暗恋别人,从前真是无法想像。他知道吗?”
“喜欢一个人,用不着让他知道的,免得他沾沾自喜。”可是,她又有些难过:“他知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
“因为腿不够长?”
“有个定律,叫先到先得。”
“爱情常常是违反定律的。”
王亮怡忽然感触起来,眼里泛着泪光,说:“为什么他不属于我呢?”
徐洁圆叹了口气,说:
“这个问题有多么笨呢。”
她自嘲说:“是的,说的那么幼稚,好像从没见过世面似的。”
“你真的打算去学电单车吗?”徐洁圆问。
王亮怡茫然说:“我还没决定。”
半年后的一天,她和郭宏川正在摄影棚里拍一辑时装照。摄影棚的大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叶嘉瑜抱着一个黑色尼龙行李箱进来,重重的把那个行李箱扔在郭宏川面前。
“郭宏川,这是你放在我家里的东西。”叶嘉瑜悻悻的说。
在大家吃惊的目光下,她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离开了摄影棚。
郭宏川尴尬地把行李箱推到一边,说:“对不起,我们继续吧。”
那天拍照一直拍到午夜,摄影师和模特儿都走了,留下郭宏川收拾东西。
“你们分手了吗?”王亮怡问。
郭宏川笑笑说:“应该算是吧?”
“你今天晚上有地方睡吗?”
“我可以在这里睡的。”他说。
她一声不响,走过去拖着他的行李箱,走在前头,说:“来我家吧。”
从那天开始,郭宏川就住进她家里。她的家里,从此多了一双夹脚凉鞋和一双夹脚拖鞋。
同住之后的那个晚上,郭宏川靠在沙发上,王亮怡的头幸福地枕在他的大腿上,双手反过去勾住他的脖子。
“你和她为什么会分手?”她问。
“可能她对我失望吧。”
“你做了什么事情让她失望?”她一边用手指头戳他的须根一边说。
“我不需要做些什么的,可能是她从前太美化我吧。”
“美化?”
“女人都是这样的,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会把他在心中美化。他明明只值七十分。她会以为他值一百二十分。两个人一起生活之后,她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到了这个时候,他在她心中,就只值五十分。”
“我不是这种女人。”
“女人都是差不多的,这是天性。”
“将来你会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腿抬高,撅着嘴巴问他:
“我的腿是不是很短?”
“不短。”他说。
她叹了口气,略带遗憾的说:“三十九寸半,是太短了。”然后,她坐起来,用两条腿缠着他,笑嘻嘻的咬他的耳朵。
郭宏川没说谎,脚大的人真是比较懒惰。住进来之后,他从不帮忙做家务。她抹地的时候,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把双脚提起,然后继续玩电脑。他的钱都是用来买照相机和杂志的。虽然天天在家里穿着夹脚拖鞋,他却一点也不脚踏实地,一直甘心情愿当摄影助理,每星期到美专去教一课摄影。
“问题不是他吃了我的饼干,而是他令我太失望了。”她跟徐洁圆说。
十一点半了,Starbucks里的店员排成一列,同声喊:“LastOrder!”
“走吧,LastOrder了。”王亮怡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惆怅地站起来。
郭宏川还没有回来,她蜷缩在床上,很难描绘那种淡漠。你本来很爱一个人,可是,当所有的失望累积到了一个临界点,连爱也再提不劲了。
郭宏川回来了,她假装睡着。他一如以往,总是弄出许多声音,不在乎会不会把她吵醒。
终于,他爬到床上,背对着她睡了,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
后来有一天晚上,王亮怡去参加中学同学会的聚餐,符杰豪喝了酒之后,高谈阔论,不断批评大学生的质素。她沉不住气,说:
“不是所有大学生都是这样的。”
符杰豪指着她,问:“亮怡,你一个月赚多少钱?”然后,带着嘲笑的眼光,他说:“还不到一万五吧?我店里的店员,只要勤力一点,每个月也不止赚这个数目呢!”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叫理想的!”她恨恨地说。
她生徐洁圆的气,一定是徐洁圆告诉符杰豪她每个月赚多少钱的。她生符杰豪的气,他是个自卑又自大的可怜虫。她生自己的气,也生郭宏川的气,他为什么不长进一点,为她挣一点面子?
她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门打开了,她看见郭宏川正在把玩一部新买的照相机。
“你又买照相机?”
郭宏川兴奋地说:“这部VoigtlanderBessa-T是老牌德国相机,刚刚给日本公司收购了。你看它的机身和手工多精巧!”
“多少钱?”她压抑住怒火问。
“才六千块。”
“那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薪水,你真会花钱!”
“是物有所值的。它还可以配Leica的M型相机镜头呢。”
王亮怡一声不响地把他那个黑色尼龙行
李箱扔出来,冲进睡房,打开怞屉,把郭宏川的衣服,还有内衣裤,统统扔进箱子里。然后,她跑进浴室,把所有他的东西都摔到那个箱子里:他的毛巾、他的牙刷、他的剃须刀。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郭宏川蹲在地上捡起自己的东西。
王亮怡歇斯底里地喊:“我受够你了!你走吧!”
他窘迫地站着。她看到茶几上有一个胶袋,她拿起那个胶袋,把那个胶袋也扔进行李箱去。胶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是两包马莎百货的杏仁饼,她愣住了。
“今天去买给你的。”他说。
她拾起两包饼干,放在一旁,把行李箱合上,跟郭宏川说:“谢谢你的饼干,再见。”
郭宏川掀掀那个略带残酷表情的嘴巴,提着行李箱走了,只留下一双夹脚拖鞋。
她不用为他担心,也许,很快便会有另一个女人收留他。她太累了,累得没有气力去光谈理想。
夜里,外面狂风暴雨,她的膝盖隐隐地痛,那是跟郭宏川同居之前,学电单车时从车上摔下来跌伤的。每逢下雨天,膝痛便会发作,好像在提醒她,她曾经那样无悔地爱过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