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亮了。
项豆娘是被晨光照醒的,她微动了体,累得懒得抬动眼皮,下意识便想再钻回夫君温暖的怀里继续睡,却猛然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哪还有人在?!
“相公?”她心一惊跳,所有睡意全吓飞了,翻身爬坐起来,“阿温?”
糟了糟了,现下什么时辰了?今天他还得进宫参与殿试,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等等,昨晚相公身子不舒服……那他人呢?找大夫,对,她得去帮他找大夫……
就在项豆娘急急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上的当儿,房门被轻推了开来,她的目光在见到来人时,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相公,你是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她顾不得满头乱蓬蓬的发,急忙蹦到他跟前,伸手就想模他的额头。“快给我看看你好点了没?身子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且慢。”他后退两步,清亮眸子里掠过一抹陌生的疏离和防备,蹙着眉心道:“请姑娘莫这般动手动脚的,于礼不合。”
她愣了下,随即噗地笑了起来。“什么于礼不合?相公,你真是爱说笑,现下都什么时辰了还来玩这一招老梗,咱们亲都结了床都睡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你还……”
“谁是你相公?”他眉头打结得更紧了。
“喂!你说笑也得有个限度才行……时辰来不及了,赶紧准备一下,你还得去殿试呢……”项豆娘震惊地看着他将她的手拨开,底下的话瞬间全噎在了喉头。
“阿温?”
“你怎会知晓我于凡间的字?”他清澈的眸里已无昔日的依恋温柔,反而透着一种令她莫名害怕……恐惧的什么。
好像是……他还是那个他,可是他又不是那个他了……
她不可遏止地颤抖了起来,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得一个字也挤不出。
“嗯?”他修眉微挑,声音不紧不慢地一哼,当中的冰冷严峻威仪令她生生地打了个冷颤,忍不住踉跄后退。
“你……我……你不记得……我了吗?”她嘴唇微抖着,小脸渐渐变得惨白。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微眯起危险的眸光。“我应该记得你吗?”
“我是豆娘……你的娘子,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她呼吸几乎停止,胸口剧烈地绞拧着,仍然试图解释,唤醒他,并且阻止她恐惧的一切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不记得她了?就像……就像她捡到他的那一天,他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该走了。”他清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好似面前的她,甚至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他驻足留恋。
“畲温!”
他的身影微顿,没有回头,淡淡地道:“我已经很久不叫那个名字了,我是摩呼罗迦……罢了,我何必同你这凡间小小女子解释?”
下一瞬,他长啸一声,倏地屋中狂风怒卷而起,修长俊秀身形化为一抹淡淡碧绿色影子,立时消失在她眼前!
他、他真的不是人?
摩呼罗迦?
摩呼罗迦……上古蛇族……天龙八部中一众……人头蛇身是为地之龙……相传乃女娲娘娘族人……
项豆娘如遭雷殛,脑袋里一片空白。
“摩、摩呼罗迦……不,不对,你是我的阿温,我的相公,我不管你是蛇是人还是妖,你说过你不会负我,你不会抛下我的……”下一刻,她犹如大梦初醒,叫了一声,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屋里屋外,空荡无一人。
他真的抛下她了……
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地。
她怀孕了。
当项豆娘被店小二发现时,急急找了大夫来,为不省人事的她一号脉,这才发现她有孕两个月了。
后来,终于转醒的项豆娘听到了这个消息,她脸上没有喜意,没有笑意,麻木得彷佛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唯有黯然的眸底透着深深的凄凉和绝望……
他走了。
这次,是他不要她了……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来,泪水自眼底滚滚而落,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世上……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他说他最怕我不要他……可现在是他不要我了,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摩呼罗迦……什么上古蛇仙……不要我就不要我,何必……装神弄鬼来负我?”
笑到最后,她哽咽得再不能言。
阿温,阿温……你怎能这样待我?当初既是你来招惹我,今日又怎能心安理得的抛下我,忍心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就像你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不管你是蛇仙也好,是凡人也罢,是你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好,永不负我的……我已经当真了,可你人在哪?
她泪如江河,面色苍白凄伤,可就算哭瞎了眼,哭断了肝肠,他能看见吗?他还会心痛吗?
——阿温,在我年华老去、离开人世之前,你能记得起我吗?
明知他不会再回来了,项豆娘还是在客栈中整整等了七天七夜。
这七天内,她连房门都不出一步,生怕稍一离开,他要是回来见不到她,转头又离开了该怎么办?
这七天,店小二总是忧心忡忡地为她送饭进来,看着饭菜仅少少动了几筷,唯有大夫吩咐着一定得熬得吃的安胎药,她喝得涓滴不剩。店小二猜想,若非为了月复中的孩儿,恐怕她连那几筷子的饭菜也不会动。
唉,这畲少爷究竟是到哪儿去了?就这样抛下老婆孩子,难道他不担心吗?
店小二摇着头叹气,默默帮她关上了房门。
七天后,瘦得像个苍白影子的项豆娘终于走出房门,她细瘦的手腕提着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她没有回无崖村,她不能回到那个充满他身影和点点滴滴记忆的家,她怕……
她会崩溃,更怕阿爹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逼她把这孩子打掉。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托同来应考的同乡带回去,信中骗阿爹说畲温生了怪病,未能参加殿试,还有,他们短时间内不能回无崖村了,她必须陪着他去四处求医……
能瞒一日是一日,她希望,至少能瞒到月复中的宝宝生下来为止。
“宝宝,”她轻轻抚着犹平坦的小月复,噙泪低声道:“娘会保护你,这辈子谁都不能伤害你,以后,有娘陪着你,你别怕……娘也会想尽办法帮你把爹爹找回来的,娘不会让你变成没有爹的孩子。宝宝儿乖,你也要听话,好吗?”
自那日起,项豆娘就开始过起了流浪到一村又一村、一城又一城的颠沛流离日子,在身上的银两用尽之后,她便四处打杂工为生,到处打听哪里有女娲娘娘庙,她要去拜遍、求遍每一座女娲娘娘庙,求祂为她作主,求祂让宝宝的爹回家。
她过得很苦,因简陋清贫的生活,整个人瘦得很厉害,肚子却一天比一天更大,也唯有肚里这心肝宝贝,才能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继续找下去的力量。
转眼夏去秋来,冬日降临。
怀孕近八个月的项豆娘挺着高高的肚月复,举步艰辛地爬上凤鸣山上通往女娲娘娘庙的一级又一级石阶。
她一手挽着香篮,一手扶着酸痛沉重的腰,终于爬上了最高的一级石阶,走进典雅肃穆的女娲娘娘庙。
庙里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像是鲜有香客前来拈香敬拜,可里里外外却是打扫得极为干净,那蒲团也整齐地摆放在女娲娘娘神像前。
她挺着大肚子,姿势艰难地慢慢跪了下来,虔诚地仰望着女娲娘娘神像那温柔美丽的慈爱面容,拈香敬拜,口中念念有辞。“信女项豆娘,祈请女娲娘娘为信女和月复中孩儿作主,让畲温早日归家……信女和孩子都等着他,无论多久,我们都等他回家团圆。”
她朝神像缓缓叩首,没瞥见在香烟袅袅间,女娲娘娘面容彷佛隐现一缕悲悯。
在项豆娘起身欲至香炉那儿插下三炷清香时,脚下蓦然勾着了蒲团,身子失势地晃了晃,惊喘着想稳住脚步却已不能,下一瞬间沉重的身子重重摔倒在地。
“啊……我的肚子……”她月复中剧痛如绞,惊悸恐惧地哀哀低叫了起来。“孩子,宝宝……不,我的宝宝……救、救命……谁来救……宝宝……”
阿温,阿温你在哪里?
求求你,快救孩子,救救我们的孩子……
九天云霄之上,有一仙山,千百年前上古蛇族自离开凡间后,便全数迁居至此,继续千年万年的修行。
当初,女娲娘娘的堂弟摩呼罗迦王子因冬眠太久,在升天之日到来时,熟睡未醒,偏偏族人们又都以为已有人去请唤他了,后来全族离尘上九天,独独剩下他一个在凡间继续睡觉。
当所有族人发现摩呼罗迦王子尚留人间,正欲前去相请时,却被女娲娘娘阻止了。
“既然他爱睡,就让他睡个够。”女娲娘娘嘴角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长,带着一丝宠溺和恶趣味。“有些事儿,得是他自己经受才行,谁都帮不得他……”
直到,有一日摩呼罗迦王子“真正醒来”,飞升归天——
“因何无人叫我?”一回到仙山,摩呼罗迦王子俊美的脸庞满是深深的不悦和懊恼。“你们是故意落下本王子的吧?在你们心中,本王子的形象就有那么坏,蛇缘那么差?”
“咳,不敢不敢,那是因为……”一蛇仙人尴尬地偷偷瞄了座上的女娲娘娘一眼。
“温,你忘了什么吗?”女娲娘娘微笑开口,手里仍旧习惯性地捏着泥女圭女圭。
虽说距离盘古开天,炼石补天,捏泥女圭女圭呵化成人族,那些年代都已经太太太久远了,可唯一不变的是,女娲娘娘依然喜欢捏一个个胖胖憨然的泥女圭女圭,偶尔还被偷懒的月老借一些去绑红线。
“没有。”他冷冷地道。
“如斯坚持?”女娲娘娘笑了,“哎,还是人间人身的畲温可爱多了。”
“姊姊也莫说我,”他哼了一声,还在不高兴,神情很是愤慨。“当初说好要记得叫我的。”
“归天时辰定下时,你可是亲耳听见的,迟了又能怨谁来哉?”女娲娘娘笑吟吟问道。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清眉先是蹙紧,随即舒展开来。“罢了,反正我已经回来了,就不同你们算这笔帐了。”
“温,你当真没忘了什么吗?”
“没有——”他心口突地重重一揪痛,傲然的脸色微变,大手紧握成拳,“我忘了什么?”
“你该仔细想想,你到底忘了什么?这很重要。”女娲娘娘眸光放柔,轻叹一声。
“我没忘,我已经完好无缺的回来了,我没忘了什么没带回来。”他执拗道。
“当真没有?”女娲娘娘柳眉一挑。“那你的心呢?”
“心?我的心——”他把掌心紧贴在左胸处,蓦然神色大变。“我的心呢?”
“再想不起,就迟了。”女娲娘娘若有所感,眸底掠过一丝悲悯怜惜的忧色。
迟了?什么东西迟了?他明明就……
阿温,阿温你在哪里?
求求你,快救孩子,救救我们的孩子……
不知何处传来了隐隐约约哀哀泣喊,他空荡荡的左胸口却痛得更加厉害,额际冷汗直流,痛得整个人弯下了腰……
“王子?!”仙人们急唤。
“别叫他!”女娲娘娘玉手一挥,美丽的脸庞有着掩不住的心疼和迫切。“这是他的缘,也是他的劫,由得他自己去选,谁都别干扰他!”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心不见了?可它会痛……好痛……”他痛得俊脸惨白,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浑身泛起刀割火烧般的剧烈疼楚,耳际脑海不断回荡着不知名的呼救……
阿温,血……孩子……我们的孩子……
孩子?孩子?谁的孩子?谁和谁的孩子?又和他有什么相干?
阿温,你答应不负我的……你答应过的……
他冷汗涔涔,俊脸痛苦得扭曲,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不……不负?不负谁?我不负……”
阿温,不要负我。不要再为了任何一个人,抛下我……不要让我这一生,尽付错人。
我答应你,永不负你。
今生今世,天地鉴之,日月为凭……
豆……豆娘?
“我的豆娘!”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刹那间所有的神识意念记忆统统回来了,随即巨大的恐惧和慌乱紧紧掐住他的心。“豆娘呢?我的豆娘呢?我要找豆娘,我要回去——”
“既已记起,度劫成缘,自有因果。”女娲娘娘欣慰地一笑,柔声道:“还有最后一劫,端只一念之间……去吧!”
眼前一阵金光爆炸,顷刻间心驰电闪……
畲温已在凤鸣山上的女娲庙里,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蜷缩在地上不断抽痛申吟、身下鲜血触目惊心地泛流的苍白消瘦女人,在他还未回过神来时,那申吟声倏然断止,女子气息渐渐消失了。
豆娘,他心爱的豆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不能,她不能死,她不会死……
“豆娘!”他扑身上前,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凄厉痛极地哭吼道:“不要死!你不能死——我是阿温啊,我回来了,我记起你来了,我回来了——豆娘,你忍住,你等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信我,求求你再信我,憋住这最后一口气,你等我!”
项豆娘已悄无生息,身下裙摆血淋淋,月复中的胎儿彷佛也奄奄一息……
畲温仰天长啸,啸声里充满了深深的痛和撕心裂肺的祈求,而后张嘴缓缓吐出了一枚碧莹莹的内丹。
内丹月兑离他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这是集合了他千百年修行的内丹,失去了它,他将仙骨褪尽、修行一空,成为一个平平凡凡、会痛会流血会老会死去的凡人。
可这一生,他只要豆娘和孩子,只有他们,他才能算是真正活着。
千百年无生无死、寿与天齐的无滋无味日子他已过够了,现在,他有心爱的娘子,有他的亲骨肉了……他有家了。
他毫不迟疑地将内丹渡入项豆娘口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内丹在她嘴里缓缓融化、护住心脉,接着浑身透亮犹如万丈金光四射!
他紧紧地环拥着她,眼前泪眼迷蒙,激动地屏息以待,直到怀里人儿渐渐恢复了呼吸,身下血渍奇异地消失无踪,月复中胎儿安然地继续待在母亲肚子里乖乖睡着了。
“豆、豆娘?”他轻轻地唤着她,彷佛害怕声音再大点就会碰碎了她似的,颤抖温柔的嗓音里透着深深的焦灼和忐忑。
她长长睫毛动了动,终于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却在看见自己思念至极的清俊脸庞时,倏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痴望着他。
“阿温?阿……阿温吗?真的,是你吗?”
“娘子,我回来了,我记起你了,以后永远永远不会再忘记了。”畲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失而复得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好,幸福得令他再也忍不住哽咽低泣。
“你……你为什么忘记我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满满是自责。“我们蛇仙一遇五百年一回的冬眠,醒来后都会神思恍惚、记性大失,还有雄黄酒……喝了便会现出真身……我当时喝醉现了真身后,再醒来就记起我是谁……却不小心把你忘了,对不起,我真该死!”
“不……你回来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回到我们身边就好……”项豆娘哽咽得几乎不能成言。
“豆娘,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回家了,我已经真正月兑去仙骨,化为人形,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你和孩子了。”
“阿温……我真的能再信你吗?”她也哭了,喜悦的泪水如珍珠滚滚而落,边哭边伸出小指头。“那好,这次拉勾,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不许变,我就信你……”
“好,拉勾。”他的小指和她的指头牢牢扣勾住了,含泪重重点头,笑得依然那般温柔灿烂、无人能敌。“我爱你,永远、永远都不变。”
堂前,女娲娘娘神像也笑得好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