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
是啊!东门樾怎么也想不到,湛夜来会因自己而遭太子妃这样的毒手。
而他更想不到的是,湛夜来的身手竟如此了得!
他到底了解她多少?
当东门樾第一回如此问自己时,才发现,他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因为他从不让自己有去了解她的机会。
当他一人行经那片死亡流沙中救起她的那刻,他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自己的妾,也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离他而去,更未曾想过有一天,她竟会因他而伤。
一切,全起因于那片沙漠,那片和他心底最深处一样荒芜的沙漠……
其实东门樾早清楚,清楚自己的存在对这世上来说,是多么的可笑与多余,更清楚那片现在早已不存在的绿洲,又是多么的虚幻。
楼然族,曾经那般强大,月牙绿洲,曾是那样美丽,可如今,却湮灭在一片无垠的黄沙之中,彷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但存不存在又如何?
他本来就不属于那片沙漠,更不属于任何地方。
假意忘却那曾经遭夺妻之辱的恨羞与失败,不容他人置喙,日日以“我楼然族族长接班人”称呼他,却再不与妻子同房的楼然族族长;一个遭难离开绿洲后才知晓外面世界有多广阔,归来后不曾抱过他一回,只日日望着远方,并且最后在独自逃离却困死在流沙中的娘亲。
一群内斗内行、外斗外行,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却终日以遭他打压的受害者面目出现的兄弟们;一个自小与他情同亲姐弟,这世间唯一关怀过他,但最终却在为她平生唯一爱过的男子怀上子嗣之时,遭那个实为自己二弟的男子亲手毒杀,一尸两命的正妻云姐;一群可有可无、假意承欢,且早于他其余兄弟有染的姬妾,以及目光短浅,天天为小利小益争吵不休的族人……
喘不过气,早喘不过气了,直到湛夜来的出现。
遇到她,完完全全是个意外,一个美丽的意外。
因此,当她的女乃娘前来说亲时,他毫不犹豫便答应了,毕竟对一名身为楼然族接班人的勇夫而言,姬妾的多寡也代表着一定的能力,就算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
但不知为何,由第一回走入她那间小小的篷帐之中时,他就感受到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清澈与安定。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这般清澈与安定,让他能暂时忘却一切烦忧,享受着那股不该属于他能拥有的自在。
他听着她抚琴,教着她下棋;他望着她天真开怀地讲述外面那个他完全不明了,而她其实也根本见不到的世界,然后感受着她每回在他身下之时,那柔女敕身躯最天真最涩羞的轻轻颤动……
但最终,她依然如同他所料一般,无声无息的离去了。
她的离去,引起了诸多揣测,有人说,她是遭他暴虐而亡,并悄悄被沉入那致命流沙之中,尸骨无存;更有人说,她是爱上了他那文采高绝、风度翩翩的二弟,但又无法逃离他的魔掌,最终只能绝望地跳入了那致命的流沙之中,所以他的二弟才会在她离去后,写了那样一篇旨意暧昧难明,却又情深缱绻的悼文;有人说……
对于这些,东门樾从没有开口说些什么抑或解释些什么,甚至他从不让自己有机会去思考湛夜来离开的真正原因。
因为他早明白,在这世上,他,根本不属于任何地方,而这世上,也不存在真正属于他的人、事、物……
但他知道,有一天,他一定会彻底离开这片让他窒息的沙漠,甚至这无趣至极的人世间!
娘亲自绝,湛夜来消失,云姐离世,当这世间再无任何一个需要依靠他才能活下去的人后,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去了。
可云姐在临死前,却握紧他的手,含着泪这么对他说——
“答应我……绝不许由你自己……来结束你自己……”
没有人明白,这个承诺是如何的沉重,沉重到他几乎无法负荷,但他依然答应了。
诈死离开那片沙漠后,改名换姓的东门樾从过政,上过战场,甚至成为过一名专做伪品的不良奸商,但在他人努力一辈子都无法轻易得到的名利权势、酒色财气滚过一圈后,他又一次的消失。
之所以消失,只因为一切都太容易到手,而且得到一切后的他,空虚更甚以往。
好腻,真的好腻。
东门樾宁可自己从未出生,如此,就不会在浪迹天涯之后,依然找不到归处。
如果可以,他更宁可由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只可惜,他不能。
所以他能做的,便是不断地寻找刺激,无论是哪一种,直到他真正可以无违承诺的离开之时……
再度遇到湛夜来,依然是个意外,可这回,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会在他身下甜腻嘤咛着“东门”,并且全心依靠着他的天真少女。
她成熟了、沉稳了、坚强了、更美了,且不再独属于他。
东门樾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的,也从不让自己有机会去思考她离开的原因,但如今,他却无法不去思考——
当她绝美的脸蛋因他受创,而他发现自己的心突然一紧的那一刹那。
原来,他竟还有心啊……
但就算有心又如何?他的这颗心,本就没有任何归处。
东门樾直到湛夜来永远不会爱上自己,因为她没有理由爱上他,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未来——
特别是围绕在她四周的人,全是那样优秀、万中选一的人中龙凤。
她之所以一直隐忍至今,都只为了他现今尚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一定会明白的理由。
是的,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但他却想让她永远忘不了他,永远……
在唇角撇起的那抹苍凉自嘲中,东门樾来至了四方街一处戒备森严的茶坊,然后在无人察觉,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坐至了一名白发男子——李东锦身前。
“你是谁?”依然轻啜着茶碗中的茶,李东锦头抬也没抬地淡淡问道。
“东门樾。”无视架在自己颈项上的众多兵器,东门樾慵懒一笑。
“有胆识。”眼眸缓缓望向窗外,李东锦轻哼一声。
“好说。”尽避李东锦望也不曾望向东门樾一眼,但东门樾的目光却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他。
如此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诡异气氛,尽避一旁李东锦的侍卫们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然而茶馆外远处还是缓缓聚集了不少人潮,并且开始窃窃私语着。
“有事?”静默了半晌后,李东锦终于正眼望向东门樾。
“自然。”东门樾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并且还不客气地翘起了二郎腿。
“何事?”
“道歉。”
“道什么歉?”听及此,李东锦的眼眸缓缓眯了起来。
“道将你一手安排且培养的太子妃给灭了的歉。”
“不足挂齿。”冷哼一声,李东锦语气虽依然淡漠,可他花白的胡子已隐隐有些颤动了。
“那若我说……”直勾勾地盯着李东锦的眼瞳,东门樾诡谲一笑后,突然一个倾身,“我楼然族的火沙金丹绝对要比你自炼的那赤色金丹来得有效呢?”
话声刚落,东门樾迎来的并不是任何言语上的回答,而是一阵凌厉的掌风!
在一阵惊叫声中,东门樾的身子,像风筝般地飞向高处,而后,像断了线似的倏地坠落。
他的眼前,被一阵红雾彻底笼罩,但他呕出鲜血的嘴角,却扬起了一股似笑非笑……
就在众人——包括李东锦——一致认为东门樾绝对会在坠地的瞬间骨断身亡之时,他的身影,却忽地在众人眼前彻底消失,恍若从未曾出现过。
“抱歉,夫人……”
依然是蓝墙,依然是绿苑,依然是柳孤泉,可这回,柳孤泉的眼中再没有那其实根本毫不带有敌意的愤怒,有的只是深沉的无奈与痛惜。
因为李东锦的那一掌,几乎将东门樾的五脏六腑全震了碎。
多想像以前一样骂他,多想像以前一样听着他那充满嘲讽的回应,可如今,一切已几近奢望……
“没事的,孤泉,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听着湛夜来平静的嗓音,望着她颤抖的嘴角,及伤痕未愈的脸颊上那从不曾在外人眼前出现过,更连她都不自知的两行清泪,柳孤泉忍不住地闭上了眼,双拳紧握。
老实说,他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像东门樾如此聪明之人,为何总要做出连他这般不聪明之人都觉得愚蠢之事。
这世间,真的无趣到让他如此难以忍受吗?
这世上,真的没有让他留恋的人、事、物吗?
他的眼眸,到底看到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他可以预见、洞穿人心、事物最细微、精密之处,却偏偏看不透发生在他身边,而旁人一望可知的事……
其实,此刻早已心痛欲裂的湛夜来,何尝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为何是这时?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
而这回,她究竟该让他就这样的走,抑或用尽全力的留住他,直到真正留不住的时刻……
但未待湛夜来下定决心,仇愬他们便替她做了决定,因为他们不能忍受东门樾用这样的方式来离开这场尚未分出高下的“游戏”!
所以他们用尽镑种方式为他续命,日日为他灌注真气,夜夜在床前数落他,然后在数落的同时,将由各地搜罗而来的奇珍妙药,一一强灌入他的口中。
或许上天垂怜,或许命不该绝,一个半月后,尽避骨瘦如柴,然而东门樾终于缓缓睁开了他的双眸。
“如何……”一个半月来几乎日夜守在他身旁的湛夜来听着那虽轻浅、短促,却不会再时断时断的鼻息,嗓音整个抖颤了。
“很好。”望着湛夜来那消瘦了一圈,但脸颊上再无任何伤痕的小脸,东门樾笑说着,嗓音是那样的虚弱、喑哑,“我睡了多久?”
“一个半月。”轻轻坐至床旁,湛夜来忍住眼中酸涩,缓缓说道。
“喔!还真够久的。”望着床顶,东门樾沙哑地轻笑一声,“这一个半月里发生双眸有趣的事没有?”
“有。”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时刻真正到来之时,湛夜来的心,依然跳动得那般急速。
“那就说来听听吧!”
“我们与太子达成了基本的共识。”
悄悄深吸了一口气,湛夜来努力滴任自己的嗓音不要出现太大的起伏,纵使只有她自己明白,要说出这个决定,保持这种平静,对此刻的她来说是如何的艰难。
因为所谓与太子达成基本共识,也就是自此之后,他与她,再不是敌人,而他也将丧失掉与她和那帮兄弟们斗智的所有乐趣。
湛夜来相当明白,这样的结果,特别是趁东门樾重伤未愈之时与太子结盟,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但她必须这样做。
因为她再不想体会那种日日提心吊胆、夜夜泪湿枕巾的绝望!
每当一发现他的呼吸声不再,她的呼吸,也跟着停止;每当一发现他口中呕出鲜血,她体内的血液,也几乎凝结;每当……
那样的日子,实在太骇人了。
但也就是这样的心情,才让湛夜来终于明了,无论是过去的人们眼中只是一名勇夫的子樾东门,抑或是现在玩世不恭、厌世佻狂的东门樾,原来,她都同样眷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