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尽避明白了爹爹所做的一切虽说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受苦,让染族所有人都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但蔺寒衣呢?
在背负了振兴鬼族的使命与责任下,为了保护其他人而不得不娶了她的他,在受了那么多的苦,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之后,她如何才能让他得到他该有的幸福?
“他是不是不疼你?”望着染临霜凄然的小脸,老太婆故意眼一眯,“若是,我现在就废了他去!”
“不,婆婆,不要!”听到老太婆的话后,染临霜花容失色地抬头轻叫着。
“傻丫头,看样子你啊!真是爱苦他了啊!”继续瞪了蔺寒衣半响后,老太婆突然回头轻抚着染临霜的小脸,淡淡地笑了,“放心,你们都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在染临霜结束与那老太婆的谈话之后,蔺寒衣依然一人坐在不远处的营火旁,静静望着被人群簇拥着的染临霜。
他望着她时而笑逐颜开,时而可爱的瞠目结舌,他望着她因轻笑而嘴角绽出的小小梨涡,望着她自然,又开怀地与众人交谈着。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如此高雅、清淡、慧黠,而且自然、动人,跟平常与他在一起时的敬畏,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这夜,尽避在黑汉子的安排下,他们躺上了这阵子以来最柔软舒适的床上,然而这却是第一回,蔺寒衣拒绝拥抱染临霜。
拒绝,只因他终于明了,就算有再多的拥抱,他也换不到她一个温柔而真心的笑容。
三日后,星月无光的夜,笼罩在细雪下的天都。
时值丑时,无人的街道上,一个身影矫健地窜上一辆飘动着白布幔的诡异行进马车中。
“抱歉,劳烦你这么晚到这里来,但我实在没办法在白天出门。”人方坐定,马车中便飘来一个飘飘怱怱的男子嗓音。
“没事,我说几句话就走。”一人独坐在那辆幽灵马车上,蔺寒衣静默了许久后终于开了口,“抱歉,我骗了你们大家。”
“你骗了我们大家?”那飘忽嗓音顿了顿,“什么意思?”
那句疑惑的询问落下后,马车上半晌没有回应,直到许久许久之后,蔺寒衣才灌了一口酒后咬牙说道:“我不是你们一直以为的那个鬼族兄弟蔺寒衣。”
是的,蔺寒衣并不是蔺寒衣,至少不是柳孤泉那帮鬼族兄弟们以为的那个蔺寒衣!
“寒衣,你冒险大老远,且如此辛苦的赶回天都来,就为了说这事儿?”听到蔺寒衣的话后,飘忽的嗓音更飘怱了。
“我不是开玩笑的!”以为自己没有表达清楚,蔺寒衣咬牙又道:“我真的不是——”
“你是。”但这回,那飘忽的嗓音突然轻轻打断了蔺寒衣的话,“由你喊蔺大娘一声『娘』那天开始,你就是她的儿子蔺寒衣;由你明白自己背负的会是怎么样的重担,却依然带着她的骨灰抵达天都的那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兄弟蔺寒衣。”
“你们……”听到这话后,蔺寒衣蓦地愣住了,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隐藏已久的秘密,这群兄弟们竟早已知道了!
但他们是如何知道的呢?
“其实蔺大娘的儿子早死了,并且也不叫寒衣。”不多时,飘忽嗓音便道出了答案。
“什么?”而这个答案,令蔺寒衣彻底傻眼了。
“所以该说抱歉的是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舍不得你……”飘忽的嗓音喃喃低语着,“可当你十年前一个人抱着蔺大娘的骨灰来到天都,当你这十年里为了大家,努力地在沙场浴血奋战,当你在十年后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秘密,而一声不吭,毅然决然地娶回染姑娘之时,你可知,兄弟们在夜里喝了多少酒,又落了多少泪?”
“你们……”眼前缓缓流动着过去十多年的种种影像,蔺寒衣恍若坠到了时间河中,一时间神情是那样恍惚。
是的,蔺寒衣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东琅族人。
但在当年那场绵延数千里,波及各个族群的战火摧残下,七岁的他早早便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成为一名早熟的战争孤儿,在历经四处逃窜、颠沛流离的三年后,意外地与失明的鬼族蔺大娘在战场上相遇。
在逃难的人群中,他望着失明的她口中疯狂地叫着“寒衣”,无论倒地多少回,无论声音是否已然沙哑,无论踩过她身上的人有多少,都依然叫着、唤着、泪流着……
自小失去双亲的他,不忍见一个同样在战场上失去孩子的母亲如此哀伤,所以他鼓起勇气,撑起颤抖的双腿,硬咬住牙,冲入杂沓的马蹄下,用他颤巍巍的小手握住了她老迈苍苍的手,然后在一匹快马向他奔来,而她反倒翻身护住他时,成了蔺寒衣。
那日之后,幸存的他有了一个虽失明、半疯癫,却照顾得他无微不至的娘,而他在与她相处之后,彻底了解了何谓天伦之乐,以及鬼族的宿命。
自小便不是一个坚强、勇敢之人,但在与自己相依为命了四年的蔺大娘离世后,虽明知自己可以逃,虽明知自己不必去,可他依然毅然决然地抱着蔺大娘的骨灰,跋山涉水地来到了天都——
因为若不是鬼族生养了蔺大娘,他便不会遇着她。
因为若不是蔺大娘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人生,如今的他,不知流落何方,更不会明白什么是亲恩,什么是母爱……
是的,就为了这一份浓浓的感谢,所以他要让蔺大娘有一天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回到天都,如司她听有的鬼族司胞一样!
其实,那一日,当他站在那群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兄弟”面前时,他害怕,非常害怕,害怕得腿都几乎要软了,但他依然咬住牙挺直了腰杆,因为他明白接下来的路更苦、更难。
可由这群兄弟信赖、温暖的目光中,他明白,自己再不会是一个人了……
因为有了这群兄弟的帮助与陪伴,所以他所有的苦、所有的难,都不再是苦,不再是难。
尽避这十多年的沙场生涯,可说是他用血与汗换来的,但无论身上的伤口有多少,无论身上的伤口有多深,只要有这群肝胆相照的兄弟们在,他就感觉得到满腔涌动着的幸福与希望。
从不曾后悔过当初的选择,这十年来,他唯一担心的,是这帮鬼族的弟兄们知道了他的身世后远离他,唯一害怕的,是再不能与这帮鬼族兄弟们把酒言欢,再度变成孤身一人!
可他从没有想到过,原来他们早知道了,原来他们早明白了,然后在知道及明白后,因与他带有同样强烈的“不舍”,而与他一样,一直忐忐忑忑地保持着沉默。
“我们欠你的太多太多,寒衣,所以真的很抱歉,若你想——”
“不要再说了!如果你们真当我是兄弟,就别再说这种话!”一把打断对方的话,蔺寒衣脸上露出一个欢畅至极的笑意,而眼眸中满是蒙胧,“没有你们,我没有家人,也没有今天。”
“如果你真当我们是兄弟,就别再说这种话,没有你,我们同样少了一个挚爱的家人,更没有今天。”而那飘忽的嗓音,同样带着感动后的欢畅。
“我明日会公布身世。”将瓶中酒倾入口中,蔺寒衣畅快淋漓地喝着,然后将剩下的酒洒向天都的街道。
“没问题,请大大声声的说、堂堂正正的说。”飘忽的嗓音此时带有一阵浓浓的笑意,“我们兄弟绝对会早早占好位置,去瞻仰瞻仰那群鬼贼同伙目瞪口呆的蠢样。”
“那就这样了,有空上我那儿喝茶去。”明白自己再不需多说什么了,因此蔺寒衣直接站起身准备下车。
“没问题。对了,染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蓦地一愣,蔺寒衣抬眼望向自家宅邸的方向,“我知道。”
“在听闻她能开口说话后,我曾经偷偷去看过她一眼,你猜她对我说什么?”
听到这话后,蔺寒衣肩膀一紧,因为他太明白这家伙的古怪,他那云淡风清的“偷偷看一眼”,不知已吓坏多少天都夜归人。
“她问我好,并问我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那飘忽的嗓音中传来一阵温柔笑意,“她说就算她帮不了,蔺将军也一定可以帮我的,然后对我诉说了一大串关于蔺将军的……”
“她说了什么?”心口一紧,蔺寒衣连忙问道。
“想知道,你自己问去。”这回,飘怱的嗓音更欢快了,“因为这是她跟我——这个她以为是幽冥之魂的孤魂野鬼间的小秘密。”
飞身下车后,蔺寒衣独自一人走在天都的街道上,心中有些愤怒。
是的,愤怒,愤怒所有人都同染临霜有过长篇对话,都望见过她绝美的笑容,除了他!
而让他更愤怒的是——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明白染临霜的好!
初次见她,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那年,他十九岁,她十七岁。
为了慕白忻一个任性的要求,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天都慕府,而她,在雪夜中静静为他开了门、升了火、温了酒,然后一语不发地静静坐在他身旁,替他缝补着他的大氅,伴着他一同等待着怎么也不愿离开温暖被窝的慕白忻。
那时的他,不晓得她无法开口言语,只当她是个害羞、娴静的女子。
而后,每回夜访慕府,他总会提早到,而接待他的,也总是她。
而后,每每在慕老将军示意下去见慕白忻的他,再没有拒绝过任何一回,不仅因为为了维持与慕府的交好,更因他知道她会在身后,静静离他们十步远地跟随着他……
其实,蔺寒衣明白,他们的初相见,或许是在更早之前,当他被染老爹由死人堆中背出,当他躺在染家唯一的木板床上高烧不退,而她拿着手绢,彻夜不眠地守候着他之时!
可那时的他,不知她是谁,也看不清她是谁,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温柔由她的小手传递到他的大掌上。
但那温柔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所有的温柔,在那一桩根本没有胜利者可言,可笑又可悲的诡计中,全变成了敬畏与疏离!
蔺寒衣早知道由慕白忻署名的信,都是出自染临霜的手,尽避字迹完全不同。
可他依然为那信中的文字悸动,为那份不属于她,却真切的细腻情感悸动。
但真正等到她给他写家书时,她的信中,却再也没了那份他期待的悸动,有的只是恭恭敬敬、举案齐眉般的冰冷文字。
就这么不愿意嫁给他?
就这么害怕他、嫌恶他?
嫌恶到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怕到连能开口说话后,都不肯唤他一声……
是,他知道在她面前,在世人面前的他,是多么冷冽,多么的不近人情,但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容易紧张之人,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见了人,连话都说不完全的害羞之人!
但在发现自己的紧张与害羞可以在酒的催化下,成为一个不紧张、不害羞,冷静、胆大心细,却过于无情严苛之人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那名人们眼中的“冷面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