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品墨望着眼前的宅院,这还是他娶乔雨珂的那一年建的。
他知道,她喜欢京城的繁华,于是花重金建了这园子,以便她能经常进京,不必再寄居姨母家。
但建好之后,她一次也没住过。而他,仿佛躲着伤心事一般,也不曾住过。
空放着这雕梁画栋、绿柳垂堤,着实可惜。
观景楼上的风有点冷,苏品墨饮了一杯热茶,拉紧了大氅,终于,看到乔雨珂摇摇摆摆地步上楼来。
“你可真奇怪,放着这么好的园子不住,反而跑到江丞相家里赖着不走这么长时间,若要在京过年,还是趁早搬回来吧。”
“这园子是为你而建的,”苏品墨坦言道,“你若喜欢,大可搬过来住。”
“这么多年了,你从未对我说过这话,”乔雨珂一怔,“原来这是为我而建的吗?”
“你看看,这一砖一瓦、一花一草,莫不是应着你喜欢的样子,南厢也是照你闺阁的喜好,连纱帐都专门从沁州运来。”
乔雨珂抿唇不语,仿佛微微感动了。
“雨珂,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力所及,我皆可给你。”苏品墨凝视着她。本来,这句话充满爱意,任何女子听了都可视为是丈夫对自己的珍爱,但她却嗔出一丝别的意味,于是挑眉问:“我要苏家全部的财产,你也肯给?”
“你知道,苏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毫不讳言地道:“若是我一个人的,你大可拿去。”
“你竟退让到这种地步……”乔雨珂吃惊,“为什么?”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为了那丫头?”她瞬间恍然大悟,“你是铁了心要留她在身边一辈子了?”他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乔雨珂摇头,难以置信,“那丫头有什么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从前,你眼里只有我一个!”
“你也知道从前我眼里只有你一个。”苏品墨涩笑道,“我们都佯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我倒是已经累了。”
“你累了,所以心也变了?”她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曾经你对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不错,我是这么说过,”他答得淡然,“你赠我兰花的时候,我便暗自许下誓言,这辈子绝不会和你分开……”
“那你现在算是违背誓言了?”乔雨珂怒色凝结于眸。
“我高估了自己,”他如实回答,“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怒色立即化为哀伤,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她整个人像是瞬间软了似的。
“是因为晓喻坤吗?”她喃喃地问道,“我就知道,你介意,你一定还在介意……”
“若说一点也不在意,倒也假了。”苏品墨回得诚实,“但我若心思全还在你身上,有没有晓喻坤,我都无所谓。”
“那丫头……她到底有什么好?!”乔雨珂无法接受地按住心口,“她哪里比我好?!”
“她没有哪里比你好,”他思忖片刻,方才答,“只是,她愿意跟我靠近。世上没有什么不会变,唯有两个人都愿意靠近,才有可能成为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否则,再多的思念与爱慕也是枉然。”
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了答案。
纤樱的确没有出众之处,他对她也并非一见倾心,但他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处处留神。就像她牵着绳索的一端,不断使劲,最终,把他拉了过去。若放了绳索,又谈何缘分?
他和乔雨珂,都没有握紧属于自己绳索的那一头,所以,本该亲密的两个人,这些年来形同陌路。
乔雨珂忽然抽泣起来,双手掩住面庞,全身激颤不已。
她在为他哭吗?曾经,他十分期待这个画面,希望她珍珠一般的泪水为他而流……但当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之际,他却没有一丝欢喜。
曾几何时,他为了她辗转反侧、食不知味,然而,一切渐渐变了,他早已从深阱里悄悄爬了出来,却不自知。
长年的对峙消耗了他对她所有的爱意,虽然并无恨意,但就是再也找不到当初噬心蚀骨的感觉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乔雨珂猛地抬头追问,“什么时候?”
呵,若是他真能回答,或许,就不算真情了。
但凡真心,总是在不经意之间,仿佛蝴蝶无意中落入花蕊,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他真的不知道,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如此吧?
“现下你打算如何?”她哑声道,“休了我吗?”
“雨珂,你还是我的妻子,”苏品墨回答她,“如果你愿意,可以一世待在苏家,我亦会尽力照顾你,只是……”
她紧瞅着他,紧张地等待他尚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只是……一切不会再像从前了!”他重重地吁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说了实话。
这句实话,就像压在心口的大石,倾吐之后,土崩瓦解,汇成泥流沙河,涌向无边无际的未来。虽然有些疼痛,但不得不如此,否则大石永远压在原处,绿草不得滋生,平原永远荒芜。
他庆幸,自己犹有勇气,面对真实。
听说苏品墨带着乔雨珂去了京中的宅院。
那宅院是特意为乔雨珂建的,如今两人举案齐眉,此刻定是一番甜蜜吧?周冬痕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接受乔雨珂的挑战,虽然她觉得自己未必会输,可输赢倒不在于两个女人的争斗,而在于苏品墨的心。
倘若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臝了又有何用?死皮赖脸留下来,夹在一对恩爱夫妻之间,岂不尴尬吗?
她能感觉到,他待她已经有了一丝感情,只是,她不确定,这样的感情比起他待乔雨珂来,到底有多少。若如萤火比日月,不比,也罢……
站在窗边,她越发感到更深露重,寒气沾衣袭人。
“还没睡吗?”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冬痕猛地回头,脸上泛起刹那惊喜。
“见到我有这么吃惊吗?”苏品墨缓缓走向她,笑道。
“妾身只是以为……爷今晚不回来了。”她低声答,以掩饰自己过于欣悦的反应。
“你这丫头,总是想太多。”他拢了拢她身上的披肩,眼神中带着无限爱怜,“我只是带雨珂去看宅子,又没说从此以后要住在那里。”
“不住?”周冬痕怔怔地望着他,“偌大的宅院一直搁在那儿,岂不可惜?”
“雨珂若喜欢,大可自己去住,”苏品墨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仿佛就在她耳边絮语,“我宁愿留下来陪你。”
他说什么?宁愿……陪她?
她不确定,这是否是午夜梦回产生的幻觉?又或者,眼前这个男子根本不是苏品墨,而是夜魅幻化出来戏弄她的虚像。
他会抛却一生挚爱,前来陪伴她?他们,从来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爷又在说笑了。”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有些哽咽。
“你不信吗?”苏品墨敛了眉,“不错,若是几个月之前,我也不会信的。可我现在就是希望能与你多亲近一些,奇怪吧?”
当然奇怪,她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乔雨珂?
回想他们相处的这些时日,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彼此的一颦一笑就是落入了对方的眼中,情愫悄悄蔓延,等到察觉之时,已经缠树成藤,斩也斩不断了。
“对了,有件东西要还给你。”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坠子,摊开她的掌心,放在其间。
“这是……”周冬痕这才想起,那日在码头临别之时,他强夺走的羊脂玉坠。
他说,她回来以后,方才还她。可她回来了这么久,他仿佛忘记了,而她,也不好意思索回,才会一直拖到现在。
凝望羊脂玉坠,她忽然咦了一声。她记得,从前那只通体雪白,并无异色,而这只的坠心上竟有脂胭一抹的红色,也不知是哪里滋生出来的。
“发现了?”苏品墨忽笑,“这不是你从前那只呢。”
“怎么,爷把我的弄丢了,所以换了一个来赔我?”她倒也不大介意。
“丢是没丢,只是不想还给你了。”他忽然从领中拉出了一条红绳,上面系着的,竟是与她掌心中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坠子。
周冬痕呆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
他是要跟她交换吗?因为舍不得还给她原来的贴身之物,特意找了一只一模一样的赠她,从此以后,玉坠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有了成对的伴侣。
坠如此,人亦如此。
“今后我会把这个坠子一直戴着,”苏品墨像在宣示般慎重,“你也会一直戴着的,对吗?”
“奴婢……”周冬痕咬了咬唇,“奴婢也不知自己配不配……”
她一向自称妾身,此刻却忽然改了口,唤回奴婢,她也不知,这是怎样的微妙心理转变。
事到临头,她忽然感到害怕吗?得到,是一种惊喜,却也让她忐忑不安。
“纤樱,”苏品墨忽然握住她的手,像在握着一条在水里游滑不定的鱼,“我知道,我已经有了雨珂,不该再奢望得到你……”
奢望?他竟用了如此郑重的词,原来在他心中,她的存在如此重要。
“我也不能休离了雨珂,就算不是妻子,她也像我的妹妹,若她愿意,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他坦言道,“可我割舍不下你,不想让你走……纤樱,你懂吗?”
她懂,仿佛他所有难以启齿的话,她都懂得。
她该感谢这个世道可以纳妾,让她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他身边吗?可是,世间之人,谁不希望能得到一心一意的爱侣呢?谁又希望只当一个侍妾?
“或许,将来雨珂爱上了别的男子,我尽了责任,大可送她离去,”他看出她的犹疑,蹙眉道,“只是当下……需要时间。”
是啊,那或许是最圆满的结局,乔雨珂自行平静地离开,两下相安无事,但这可能吗?
别说将来,就算当下,也难过这道坎吧?
可她愿意与他一试,听他言词如此恳切,看着他眉眼之中如此动容,她怎能拒绝?
在这世上,从未有哪个男子对她如此不舍,何况,她更对他不舍……
那就放手一搏吧,既然上苍安排两人当下如此靠近,就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
“品墨……”她微笑,轻轻唤他的名字,“我愿意。”
她忆起了跟乔雨珂的约定,或许,那是个机会,可以圆满解决这复杂的纠缠。
若说从前,她只是尝试,可是这一刻,她决定奋力一试。
“纤樱……”苏品墨亦低声唤她,揽过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他的心比她跳得更凶猛。若说这不是相爱,她再也找不出别的解释……
为了这一刻,她愿倾尽所有,就算万劫不复,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