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忽然问。
她不禁怔住,“妾身……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她爹虽然曾经贵为丞相,但她打小跟着师父,也没沾着丞相府的什么光,何况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们一样珠翠满头、环佩叮咚……若说值钱,大概也只有胸前一个玉坠子值点钱。
“对了,这个羊脂玉坠,算是吧。”纤樱把坠子从衣内拉出来,带着暖暖的体温,在夕阳照射下,玉体圆润通透。
“能把它给我吗?”苏品墨问道。
“这……”纤樱满脸不解。
“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再还给你。”他一把将玉坠子抢了过去,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爷……”她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他对她如此不舍,以至于要靠强取豪夺来挽留她吗?纤樱不禁想笑。
“这坠子倒像件古董,看来是值不少钱。”苏品墨亦笑,“你要是不回来,损失的不只是这个坠子,还有我曾许诺给你的那一大笔钱。”
“知道了啦,”纤樱娇俏地努努嘴,“妾身一向爱财,怎会舍得不回来?”
“一言为定。”他将玉坠纳入袖中,过了一会儿,又仿佛不放心,自袖中转藏入怀中。
他的一举一动,皆落在她眼里,忽然,她感觉心尖有些酸酸的。
从小到大,没人这样在乎过她。父母姊姊待她,一向是那样淡淡的,仿佛她可有可无。师父待她,又是那般严苛,从来没有这般温柔备至。
她感到四周有什么霎时鲜活起来,好似鱼遇到了水,冰雪遇到了阳光,在陌上,花儿开放。
她想,这一刻,她会一辈子记得。
“爷,快看!”身后的小厮猛地叫道。
岸边亦有人潮高呼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惹得倾世喧嚣。只见,大伙儿纷纷对着映河青山指指点点,青山顶上,似有神迹。
纤樱和苏品墨万般不解地朝山顶望去,不禁呆住了。
曾几何时,山的那一侧居然幻化出两轮夕阳,天空仿佛化为一面明镜,映出了一正一反的影子。四周天色清清淡淡、朦朦胧胧,与水色映在一起,如梦境一般迷离。
“这是……幻日!”纤樱反应过来,欣喜叫道。
“幻日?”苏品墨闻所未闻。
“从前跟着师父在山中修行,这样的奇景我曾见过,”她兴奋地解释,“特别是秋冬的早晨,倘若四周结着薄薄的冰,这景象也最容易看到。不过出现在傍晚的水边,我还是第一次见。”
“有什么说法吗?”他问,“此景因何而来?”
“师父说,大概天气太冷,连天上的云彩也结了冰,幻日便是太阳映在冰上的影子。”纤楼答。
苏品墨不由得颔首道:“虽然说法不一定对,但如此美丽,你的师父也应该是一个唯美之人。”
“师父仙风道骨,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她以为他会继续问她的师父是谁,但他一如既往地打住了,他向来很尊重她,她不愿说的,他绝不会多问半句。
“爷——”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大概可以让他开心一些,“师父曾告诉我,若对着幻日许愿,十分灵验。”
“是吗?”苏品墨感到好笑,“你试过?”
“我每次都祈求家人平安,”纤樱向他道,“这些年来,倒也相当平安。”
除了一些名利地位的起伏动荡之外,至少,人是平安的,这就足够了。
“那我也试试好了,”他看着日光,喃喃道:“许什么好呢……”
“爷最想要什么,就许什么吧。”
其实她还存有半句话没说完,若希望与乔雨珂修好,亦可趁此机会……可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原来,她并非圣人,也会嫉妒。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苏品墨如此道。
呵,果不其然,他还是许了这个愿。
这句诗,沾染了乔雨珂送给他的兰花气息,仿佛已经变成他对她的海誓山盟,连她这个旁人听了,都能知道。
纤樱心下涩涩的,但仍旧微笑道:“爷,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但愿吧。”他低下头望向她,幻日映出的清淡光辉,在这一刻把两人包裹起来。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的隐密心思已经悄悄改变了。
愿得一心人,并非一定要是那个人。假如换成是眼前人,也不错。
他如此想。
窗外起了雾。
苏品墨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雾,咫尺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天空中的日影,此刻也如隔纱帐,只有一点淡淡的亮光。
她去了多久了?有半个月了吧?
也不知她会不会如约回来,倘若一去不返,恐怕这辈子他俩也再无缘相见。
苏品墨猛然发现,除了乔雨珂,他的思念之中,又多了一个人。
从前,他满脑子都是乔雨珂的容颜,容不下第二个女子,但现在,竟会无意中想起别人。
他这是怎么了?纵使他并非真对那丫头动了情,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之于他,早已非一个普通的丫头了。
尽管她来历不明,甚至连她接近他的真正意图都弄不清楚,但他就是选择信任她,仿佛前世就是知已。
一行人马已至京郊,肃太妃说,要接他娘亲进宫养病,而他自然是在京中宅院暂住。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久未打扫的空荡荡宅院,他就不想住进去。
他宁可待在驿站里,至少,这里还有些人气。
房中有一张琴,大概是驿站里摆来好看的,一看便是很便宜的琴,轻轻拨弦,声音并不动听,但闲来无事,他也权且弹奏一二。
从前,他弹琴时,会想到乔雨珂,想到两人青梅竹马的过往,但此时此刻,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牵挂着不知在何处的她……
帘子忽然被打了起来,一袭淡色的衣裙飘然而入,正牵挂的人,绿野仙踪般地出现在他面刖。
苏品墨怔了一怔,琴声凝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外面的雾好大啊,”纤樱笑道,“什么都看不清楚,比黑灯瞎火的时候还要可怕呢。”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想问她去了哪里、要办的事情可还顺利,但他知道,这些都不该他问,因为她也不会回答。
“回来了,”最后,他只这么淡淡道,“饿了吗?这驿馆的膳食还算可口。”
“方才妾身想去给老夫人请安,”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贴心地将话题带开了,“可听闻老夫人已经被太妃娘娘接进宫去了,爷为何还独自留在驿馆?”
“京城的宅院还须收拾,乱哄哄的,”苏品墨道,“不如暂时留在驿馆里,还清静些。”
还有个原因,他不曾启齿——留在这里,十里长亭处,也方便等待她。这里,是入京的必经之处。
“妾身倒有个主意,”纤樱笑道,“听闻爷与丞相江映城交好,不如,咱们前去拜访江丞相如何?他若留爷在府里小住,岂不也省了咱们打扫宅院的功夫?”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苏品墨不疑有他地点头,“我与映城也是多年不见了,想当初比邻而居之时,颇有些交情。”话落,又仿佛想到了什么,眉心微敛。
“爷一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你与江丞相有交情的,对吗?”纤樱一语中的。
“你知道的还不够多吗?”他随即淡笑。
不管她知道他多少秘密,又或者,她自己有多少秘密,他都决定不计较。“妾身这些日子回了老家一趟……”她忽然道,“见了见家人……”
他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说起这些,倒有些诧异,许久,才开口问:“怎么样,家里人还好吗?”
“还好。”她点头。
师父叫她回昭平一趟,因为幽禁在冷宫的长姊逃离了宫廷,她须得回去助长姊一臂之力。
“我姊姊和姊夫吵架了,”纤樱道,“回去听姊姊说了一些关于她和姊夫的故事,忽然觉得很羡慕……”
“羡慕?”苏品墨不懂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唯有倾心相爱的人才会争吵,”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拥有一个可以与之争吵的人,其实是很幸运的事。”
苏品墨回味着这话,思忖片刻,却摇了摇头。“这话也对,也不对。会争吵,也许因为一方恋着另一方,但另一方却不似这般情深。”
他指的,是他跟乔雨珂吗?
纤樱心里有些酸酸的,因为情深二字。
“另一方若无情,根本连吵也懒得吵了,”她不同意他的看法,“还会吵,说明不会全无“真的吗?”他仿佛得了些安慰,眉心舒展,“也许吧……女孩家的心思,或许只有你们女孩家才懂得。”
“爷就安心在京中住一段时日吧,”纤樱道,“若有人因此生气,跑来跟爷吵架,爷就知道其实在她心里,你并非可有可无之人。”
她指的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曾几何时,他俩变得这样默契,不必言明都能了解。曾几何时,她变得像他的军师,一谋一划,深得他意。
曾几何时,她却在谋划间,如此神伤……
“明儿个先带你到京中逛逛,”苏品墨不愿多想,转而笑道,“既然要去江府拜访,也得备些礼物。你不知道,我那故友,最近正值新婚呢。”
呵,她怎会不知?
丞相江映城刚娶的新娘,便是她的二姊周秋霁。她全家获罪被眨至昭平,是江映城去求了睦帝,让二姊留在京中。
这也是她怂恿苏品墨入住江府的原因。她实在想见见二姊,况且,还有一妆旧事,须得与二姊商量。
“置办礼物的事就交给妾身吧,”纤樱自荐道,“我保证能让丞相夫人满意的。”
“你该不会连丞相夫人的情况也一并打听清楚了吧?”苏品墨有些吃惊,“你这功课,也做得实在太勤奋了些。”
“我本来就是为了助爷才前来的,”她答得从容,“自然什么都要打听。”
“呵——”他笑容渐浓,“樱儿,有时候,我真觉得是上天派你来的。”
不,她可不是什么天赐福星,她不过是为了赎罪而来,凝结着一身的怨恨与不祥,有着长江之水都涤不净的深孽。
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是一场误会。只盼,他明白真相的时候,能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