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情人 第十五章 作者 : 攸齐

第六章

一颗颗紫黑如宝石的葡萄从蒂头被剪落,在干净的砧板上滚动,翁念慈专注地盯着手中那串娇贵的水果。可不是吗,稍用力就会被挤出果汁,多浪费,是以她得很小心、很轻巧地将它们一颗颗剪下。

果实挪到盆里,秤过重量后,她开了水龙头,在流动的水流下将葡萄洗净。

明天是圣诞节,似乎是为了应景,昨日开始气温骤降,山上更是冷,手指泡在冰冻的水中清洗葡萄,几乎没了知觉。不光是手而已,冰冷的水温渗入肤下,她感觉自己是从头冷到脚,即使戴了毛帽,穿着厚毛袜和刷毛裤,还是非常冷。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哼起歌来,心里想着只要让吃的人感到美味、温暖、甜蜜,冷一点又算什么。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炉上的水滚了,她哼着歌,将部份洗净的果实放入沸水中,默数十秒,全部捞起泡入冷水。

反覆着同样的动作,直到将葡萄全数洗过也汆烫后,她将果皮剥下;她剥得专注,歌哼得开心,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

洗过手,走到话机旁时,她迟疑好几秒。会是他吗?

那日在车站,他陪她等车。剪票前,他再次交代她到竹山时给个电话。她没给电话,就怕泄漏心意;她只传了通简讯,他回传一句“早点休息”后,直至今日再无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模模头上那顶帽子,是他买的。他送她搭车、给她保暖用品、陪她等车、聊他的脚伤……这些这些,难道不是因为对她有好感吗?还是只是她的自作多情,否则怎会一通电话也没?她以为他跟她要电话,是为了要打电话给她的,难道只是给她个面子?

铃声停了,她回神时,电话又响,呵口气,念慈拿起话筒。“喂。”

“念慈,你搞什么鬼,电话这么久才接?”叔叔的声音从那端传过来,有些大。就算她听力不好,也不用这么大声嘛。

“叔叔。”她喊了声,很失落。

“嗯。”勉强应一声,道:“我问你,那个跛脚的有没有约你出去还是去找你?你们发展得怎么样?”

“没有联络。”明知道这样说肯定招来一顿骂,她还是据实回答。

“没有联络?为什么没联络?”蔡裕泰扬声。

她怎么知道为什么没联络,难道她要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你不打电话给我?

“说话啊!你又嫌人家什么?跛脚吗?科技新贵你不要,医生你也不要,给你找个年轻一点,长得又还不错的幼稚园园长你也不要,不然请教一下,你要怎样的对象?”

又是一样的话。翁念慈几乎能猜到下一段他会说什么了。

“你以为你什么人啊,你的条件还想找什么对象?人家没嫌你听力不好,身体又不好,你就要偷笑了,还嫌人家啊?你那样配跛脚的刚刚好而已!”

她吁口气,平静开口:“叔叔,我还年轻,不用急的。”

“不用急?那是对一般人,你不是快听不见了?不趁现在还听得见赶快找个对象,将来聋了还有谁要你?还是说你要嫁聋子,以后两个人比手划脚?”

说话真难听。念慈不是不生气,但这人终究是妈妈的丈夫,是弟弟妹妹的父亲,是供她读到大学毕业的继父。

“叔叔,也许他对我没那个意思,这种事不能勉强啊。”总不能要她去求他跟她约会吧?

“没有意思你也要跟我说,我好安排下一个相亲的对象嘛,你一通电话都不打回来,我怎么知道你跟他有没有什么发展。”略顿,做了决定:“这样好了,元旦你回来一趟,我上次听我一个朋友说他外甥还没有对象,是在卖衣服的,开了一家网路商店,卖到现在都开门市了,而且最近在看工厂,准备弄个生产线什么的。我想卖衣服应该很好赚,不然怎么可能可以开店又可以自己生产,所以你要是可以和对方谈成,将来日子会很好过。啊对,我那朋友说他外甥很内向,其它没什么大问题。既然你不喜欢跛脚的,那这次这个你应该会喜欢。其实叔叔也是舍不得你嫁嘛,但是没办法,谁让你听力……”

念慈稍拿开话筒,让左耳清静。其实听不见就听不见,她无所谓。听得见有听得见的生活,听不见仍需要过日子,难道要因为听不见就放弃自己吗?为什么叔叔老要把她身体上的残缺挂在嘴边?为什么他明明看不起那些人却还要安排他们跟她相亲?

因为她不是他亲生的,因为他不知原因的突然迫切要钱,她就要赔上自己后半辈子的生活?也许大家会认为像她这样的人,挑什么对象呢,有人要就要赶快巴住对方,但她不能有自己的梦想吗?不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吗?

“喂?喂!我在讲你有没有在听?元旦回来知不知道?我等等跟对方联络,要是改时间再告诉你,没接到我电话那就是元旦那天相亲,就这样啊!”

叩一声,她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她苦笑一声,搁上话筒。

转身看见地板上那箱等着她处理的西洋梨,哪还有时间让她伤春悲秋,她还要做出美味的果酱让跟她下订单的客人早点收到成品呀。

洗过手,她继续剥葡萄果皮,接着将果肉对半切开,取下葡萄籽,把籽装进茶袋里,然后将果肉、果皮和那袋葡萄籽全放进玻璃调理盆,加了些秤好的柠檬汁和冰糖搅拌后,封上保鲜膜让它静置。

趁等待糖渍的时间,她拿出昨晚放入冰箱冷藏的几盆糖渍草莓,动作温柔地将它们全部倒入铜锅,开火前,电话又响。

她瞪着电话,默思几秒,还是挪动脚步,拿起话筒。“喂。”

“枇杷膏?”那端嗓音轻轻的,带了点不确定。

她呆愣半秒,好像知道是谁,又不大敢确定。“你……”

“我方静怀。”像是确定是她,他报上名。

她唇微微张着,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你在休息吗?”他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像怕吵了她似的。

“没有。你……”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口,眼眶生热,念慈忙咬住下唇。

“听你声音不大有精神,以为你在休息。你现在能出来一下吗?”

“啊?”出去哪?

“我按了门铃,但它好像坏了。你住的房子是不是在角间,两楼有加盖的透间厝,骑楼下停着两部机车,铁门是蓝色的?”

他的描述令她讶然地瞠大了眼,他还说他按了电铃……未多细想,她放下话筒,推开隔间的纱门,经过楼梯旁,换了鞋后打开一旁的不锈钢门。

绕过屋子外侧,就见那人站在骑楼外,他仰着脖子,手里还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不知在看什么。

真的是他……她放慢脚步,朝他靠近,在离他约五步远时,停了下来。

“方园长。”念慈喊了声,刻意放轻了语气,有点担心是梦境,一喊就醒。

他看了过来,稍愣两秒后,笑了笑,随即收下手机,朝她走来。

“你从哪冒出来的?”走到她面前,方静怀噙着淡笑问,下一秒却皱起眉,盯着她身上那件围裙,问:“怎么没穿外套?还有帽子不是该拉下来吗?”一面说,一面抬手将她帽缘往下拉,遮住了两只冻得红红的耳朵。

“刚刚在里面工作,穿外套不方便做事;屋里没风,我就不盖住耳朵,怕听不见声音。”她抬手去拉帽缘,不经意碰到他指尖,手指颤了下,欲缩回却被他一把拉住。

“这么冰?”他拉下她的手,见她指尖红通通的。

“因为刚才洗了葡萄,可能又拿了冷藏的草莓的关系。”他手好暖,被他握着好舒服。

见她穿得少,方静怀开口:“方便请我进去吗?这边风有点大,有些冷了。”

“啊,抱歉。”她指着她走出来的方向。“方园长,请往这边走。”

“你住的地方不是这一栋吗?”他指了指他们正经过的房子。

“是这一栋啊。不过我都从后门进出,因为我住的地方在后半边,从后门比较方便。”

住后半边?他疑惑地开口:“这房子是做套房出租的?”

“不是。这是我最好的同学的姨婆的家,我都叫她阿叶姨。她有个女儿还没结婚,两人都住这里。她儿子本来也住这里,婚后生了孩子,这房子就显得挤了,所以她儿子和媳妇搬了出去。我本来是拜托我同学帮我问南投这边出租屋的租金,她一跟她姨婆提了我的情况,她姨婆很热情地说要把房子分给我住。阿叶姨说她儿子搬出去后就显得屋子有些空,所以要我不必再租房子,她房租只跟我收一千,不用押金,水电瓦斯要自己付。因为当时我身边没多少钱,我想这房租真的便宜,就搬下来了。”推开不锈钢门,她先进屋,换了鞋。

“请进。”见他要月兑鞋,她急开口:“不用月兑鞋的。”

“你确定?”她自己有换鞋,他怎好意思不换?

“确定。”她指着面前那扇纱门。“进去是厨房,我做果酱的地方,每次洗水果地上难免都会弄湿,我这双虽然是室内穿的,不过进房间我还会再换鞋,所以你不必换。”

“所以你房间在楼上?”方静怀看着楼梯。

“那是阿叶姨和她女儿住的。”她推开那扇纱门。“来,走这边。”

一踏入她的厨房,满室甜果香。“你煮什么?这么香。”

“还没开始煮呢,你闻到的是糖渍草莓的味道,我才从冰箱拿出来,正打算要开火,你就打电话进来了。”说起电话,她想到那个被她扔下的话筒,忙走过去放好。

方静怀打量了下环境。看得出是旧屋,但她整理得很干净。他目光扫过流理台,台上有好多工具,量杯、榨汁器、橡皮刮刀、捞网、长杓、漏斗等等的,一旁摆了张桌子,有电子秤、玻璃盆,大概流理台不够用,才加了张桌子。

“当初怎么想搬到竹山?毕竟离家有些远。”

她哈一声,笑出来。“台北房价高嘛,租金我肯定付不起,付得起的房子恐怕坪数不够我用,因为还要做果酱。所以当初想从家里搬出来时,就打算搬到中部或南部的乡下,一方面是想省房租,另一方面是觉得乡下空气比较好,也许可以趁机调养身体。”

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是我叔叔要你来找我的吗?”问完才又觉得不对,因为叔叔才打过电话问他们有无进展呀,可他怎知她住哪?

方静怀盯着她瞧了几秒钟,才微笑说:“不是。”

他目光深幽幽的,直盯她好几秒,她被看得心跳紊促,讷讷开口:“那你……怎么突然跑来?我这边地址不是我叔叔告诉你的?”

他噙着好淡也好好看的笑容,温声道:“我来拿你欠我的果酱。知道你住这里是依上次你送的那瓶果酱上的地址找来的,路上也问了人。”收她一瓶果酱是为了上面的地址,而为了有个借口来找她,才刻意只拿一瓶果酱好让她欠他。

她圆睁秀眸,讶问:“你跑这么远来拿果酱?上次的吃完了是不是?如果想吃你打电话给我,我寄上去给你就好了。”

“不是想吃果酱。”

“噫?”她困惑凝视。

他只是笑,将手中的提袋搁上餐桌。“给你的。”

“什么东西?”她好奇。

“我爸做的菜,早上才做好,用真空保温盒装着,等等饿了可以直接吃。”

翁念慈感到意外,微怔半秒,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上次我拿了些粿粽给你,所以你觉得也该拿些你爸爸做的菜来给我吃?”上回他陪她等车时,她拿了几颗粽子给他,他是觉得平白吃她的粽子,良心过意不去吗?

“本来要打电话给你。念恩他临时住院,刚开始以为是肠胃发炎和感冒,后来检查出是关节发炎,在医院躺了好几天。我妹要开女圭女圭车接送园里的小朋友,所以我得和我爸轮流去医院陪他。医院和园所两头跑,挺忙的,加上跟你之间没确定好关系,怎么想都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你。昨天念恩出院,又因为晚上园里有平安夜的报佳音活动,家里提前在昨晚过节,我让我爸多做几样菜,今天可以带过来给你;他说隔夜不好吃,早上才又起来做。”他笑一声,道:“都是家常菜,和餐厅的圣诞大餐不大一样,不过我爸厨艺好,相信你会喜欢。”

她菱唇张合几次,才挤出声音:“你说……那些是你爸爸早上起来煮的,还是特地煮给我吃的?”

“是。”他挪了下脚步,站在她身前,微偏向她左侧,垂眸看她,道:“上回你说不回台北过节,所以我下来也一样。”

“你……你……”鼻腔忽感搔痒,她眨眨眼,忍住呛意,不确定的口吻:“你是来陪我过节的?”

“对。不过不能待太久,晚点得赶回去,我——”略顿,他拍拍她的肩。“怎么了?”

念慈摇着头,忽然就泪如雨下。

想着离家前妈妈叮嘱她,要她过节回家;想着自己不知何时要聋掉了耳朵,另一只会不会也要慢慢失去听力;想着还等着她的不知有几场的相亲约会,叔叔又会怎么为了她和妈妈吵架;想着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医院里等着拿药,却要看着别的病患都有家属陪同的心情;想着寒冷的冬天一个人捧着大碗公喝着自己煮的一大锅喝了好多天却还喝不完的火锅的画面;想着今天是平安夜,还是周休假日的第一天,晚上一定很多人过节,明天还能睡晚晚的……

她不是不想回家过节,她是不敢想,就怕想了伤心。其实她也会怕,她也是需要温暖、需要有人陪伴的啊;只是她好努力隐藏那些渴望,好努力地对自己说要坚强。

许是稍早前继父那通电话已让她满月复心酸委屈,这刻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个眼神,都格外温暖;因为温暖,更像是找到依靠似的,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她从未对谁这样示弱,在他面前,她的脆弱却无所遁形。她可不可以贪求一点点这样的温柔?

“欸,怎么就哭了?”瞧她垂眼落泪,意外之余,心口也一阵柔软。

几次见她,恒常弯着眼笑,说起话来很有想法,坚持着身体残缺的人也可以勇敢争取爱;可这个勇敢又坚强的女孩,此刻却珠泪涟涟。她受了什么委屈?

活到这个年纪,深知不是笑着的人就不会流泪,不是流泪的人就一定是伤心的道理;然而这一刻,见着这爱笑的女孩落泪,还是会感到舍不得——他知道,她是真的难过。

方静怀抬臂,轻轻拥住她。“能不能告诉我?”

“就是……你来之前,叔叔有打电话来,要我元旦回去相亲。”哭得脸颊湿漉漉的,喘了声,接着说:“我……我不想再回去相亲了,不想再听那些人用着恩赐的口气说不在乎我的听力我的病……我才不管他们在不在乎……”

原来是这样。他叹息般地说:“好,不相亲。”

“呜,园长……”她喊一声,软软的,依赖的,像孩子一样。

方静怀盯着她低垂的、湿湿的眼睫,突然微倾身子,靠在她左耳边,低低开口:“枇杷膏,我来,是因为我想见你。我们交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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