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婕低头看了一下放在地上的画袋，不知道他会不会满意她的作品？
深呼吸，放轻松，她本来就不是画家，若要求专业，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找她，可是……她还是很紧张，不管如何，总是想得到肯定。
不行，她必须找件事情转移注意力，以便自己的心情可以平静下来，而这种时候她很自然的想到画画……念头一转，林雨婕已经弯从画袋取出画板和素描笔，从画板背面取出一张新的素描纸，用纸胶带固定在画板上。
从窗子往外看去，视线正好对上一户日式民宅的转角，宅内显然种满了树，树上开满了小黄花，小黄花恣意的爬到墙外了……仔细一看，她想应该是台湾栾树。
看了欣喜，林雨婕手上的笔就开始尽情的飞舞。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她的艺术天分来自父亲，而她画画的启蒙老师就是父亲。父亲在画坛小有名气，可是始终闯不出多大的成就，后来在创作上遇到瓶颈，更无法创作，只能靠母亲做面包在市场贩售养家，这让父亲更觉得自己窝囊，转而沉迷于酒精的世界，最后终于走上毁灭的路。
因为不想回忆过去充满恶梦的日子，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艺术天分来自父亲，总是向人家说是来自母亲，就连好朋友也不例外。
慕希风准时两点来到咖啡馆，看到的正是这个画面—— 林雨婕专注的沉醉在画画的世界，不知不觉当中，他拿出手机来将这一幕拍摄下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时，连忙狼狈的收起手机，悄悄在她对面坐下。
林雨婕简单的打好草稿，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到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出声？”
“你在画画，不想吵你。”
她觉得很好笑。“你不是不习惯太安静吗？”
“是啊，可是一遇到你，若是不收敛，你火大跑掉了，我就划不来了。”
这个男人是担心她跑掉了，就断了“小雨儿”的线索吗？
“关于『小雨儿』的事，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只要你找到了，我会帮你介绍老板。”
“我记得，你不是说『小雨儿』过些日子会在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幕，这不就表示『小雨儿』目前还在歇业吗？”见她点了点头，慕希风双手一摊。“这就对了，我现在像无头苍蝇到处找也没有用啊。”
那他干么担心她跑掉？这个问题林雨婕还是忍住了，连忙从画板的背面取出一张用塑胶套保护的作品，递给他，不忘强调一句，“我已经尽力了。”
慕希风难得真正的安静下来，低头仔细欣赏她的作品。她使用的色彩真的很明亮，可是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萧索，这正是她的画打动他的地方。
“我没办法让人家一眼看出那个人是你，可是仔细一看，绝对看得出来。”除非他鸡蛋里挑骨头，她认为自己处理他的部分相当完美了。
“我看得出来。”
太好了，这下子她应该可以赚到那笔钱吧。
抬头看着她，慕希风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为什么我在喝咖啡？”
“哦……要不然，你想呆呆的坐在那里吗？”她想过各种画面，只有悠闲的喝着咖啡最能搭配他的气质。
“你明明不准我喝咖啡。”
“我……因为你的表情太多了，我怕你动来动去，画面就破坏了。”
“我的表情很多吗？”
“你是一个表达很直接的人。”
是啊，他不太善于隐藏自己，而身边的人也很纵容他的直率，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现在，他开始担心了。“你觉得不好吗？”
“……这没有好不好的问题，只要不伤害到别人。”林雨婕差一点反应不过来。
“不想隐藏自己，难免会伤害到别人。”
“所以，人应该学习适度的隐藏自己。”
倾身向前，他紧紧瞅着她，语带窥探。“你总是隐藏自己吗？”
“这跟我的画没关系，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的画通过了吗？”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就好了。”
她没有点头说好，但也没有拒绝说不好，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攻势。
“你觉得我很讨厌吗？”
“……我应该没有理由讨厌你。”
慕希风大大咧嘴一笑，好像她刚刚说的是“我喜欢你”，这教她心头一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不过，她还没机会多想，他就从公事包取出一个信封袋给她。“我很满意，所以想请你继续画，保持这种风格，不过接下来我不用入画了，就算你画了某个小人物，也不要教人一眼就看出此人是谁，因为你的画会使用在伴手礼的礼盒上面。”
她还没有从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当中回过神，他就丢出一颗炸弹，这刹那间，林雨婕只有一个想法—— 这一定是作梦……是啊，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画画赚钱，一张已是奇蹟，怎么可能持续下去？
“我先跟你订十张画，交货的时间以三个月为期限，可以吗？”
半晌，她困难的挤出声音，“你在开玩笑吧，画画不是我的专业。”
双手抱着胸口，慕希风一副深受侮辱的样子。“我看起来像是这么恶劣的人？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不是，只是画画真的不是我的专业。”
“我不需要专业，最重要的是能够为商品带来加分作用。”
林雨婕的心脏跳得好快，不敢相信此刻发生的事。
“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可以先付订金，不过，不同于这一次是个人的事，再来的十张作品是公事，必须签合约，可是我今天没有准备合约，只能另外跟你约时间，交付订金，同时签合约。”
“不急，我也需要时间想想，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得到。”
他将目光移向还搁在她胸前的画板。“用不着想太多，只要跟着感觉走，就像你坐在这里画画，不也是跟着感觉走吗？”
她一开始只是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这种话她当然不好意思说。“总之，我还要想想看再决定。”
“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
“好，下个礼拜的今天，同个时间，同样这里，我会给你答覆。”
“一言为定。”
林雨婕看着手上的绘画本，经过一分钟，终究只能化为一声叹息。不行，没办法将她想要的感觉呈现出来……是啊，坐在屋里靠着拍来的照片画，当然捕捉不到当下那一刻的感动。
面包店很可能再过一个半月就要重新开幕了，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成天在外面寻找感动，难道她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放下笔，她举起双手伸个懒腰，还是先睡觉，明天出去走走看看，再来决定。
拿起绘画本和素描笔，她从沙发起身。
关掉客厅的电灯，可是她并没有直接走回房间，而是先绕到林雨擎的房间，这是她的习惯，睡觉之前总要看他一眼。
坐在床沿，她温柔的拨弄他的头发，抚模他孩子似的容颜，多么希望有一天可以叫他一声“哥哥”。
“你在想什么？”林母悄悄在她身边坐下。
“我偶尔会想一个问题—— 如果那天我没有被送到外公外婆家，那一夜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虽然父亲一酗酒就会用言语或肢体施暴，他们只能恐惧又战战兢兢的由着他发泄，直至累倒了呼呼大睡，可是，因为她脑子灵活，总会想法子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父亲面对她时又特别有父爱，暴风雨总会慢慢平息下来。
“我一直很庆幸那天让外公外婆带你回去，否则，那一夜我要牺牲的可能是一对儿女。”每当想起那一夜，林母的身体还会颤抖。那一夜丈夫比往常更加凶暴，也许在外面受了污辱，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对他们发飙，一回家就开始砸东西，骂脏话，不过正因为如此，向来只知道挡在前面保护妈妈和妹妹的儿子才会失控回击，从此留下了一道难以癒合的伤痕。
“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每次想起，总觉得好心疼。”
“我的心情也是一样，可是过去的事只能让它过去，人不可能回到过去，人是要往前走的。”林母故作轻松的挑起眉。“忘了吗？你可是一再告诉我，小擎会越来越好，将来还会娶妻生子。”
她用力的点点头。“是啊，小擎会越来越好，我还要帮他举行盛大的婚礼。”
林母看着女儿放在大腿上的绘画本。“这几天老是看你拿着绘画本画个不停，在画什么？”
“随便画。”
“有什么心烦的事吗？”
顿了一下，林雨婕还是将自己的犹豫不决说了出来，“那天我跟妈咪提过，有个人付了一万请我画画。交完画之后，他又跟我订了十张画，是要用在伴手礼的礼盒上面。我还在考虑，想先试试，可是感觉一直不对，画不出来。我想，我好像太贪心了，这不是我的专业，也许应该拒绝。”
“不要拒绝，这么好的机会绝对不可以放过。”
“可是，我真的可以画吗？”
双手覆在女儿的手上，林母满是心疼的道：“你比你爸爸更有艺术方面的天分，只是发生意外之后，为了摆月兑你爸爸的阴影，也为了现实的残酷，我硬是要你收起画笔，跟着我学做面包，还要照顾小擎，这一直是我心底最大的痛。我知道你喜欢画画，不能画画对你来说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心里始终对你有愧。”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让妈咪知道，这些年我还是有偷偷画画，或许因为如此，在小擎开始做蛋糕之后，我才有那么多创意提供给小擎。”她会喜欢上画画，主要原因是喜欢专注于画画的父亲。父亲留在他们生命中的记忆大部分是伤害，唯有画画的时候，他的眼神完全不一样，温柔、深情—— 这才是父亲真正的样貌。
“我想也是，看你画画的样子，就像一个常常拿画笔的人。”
“对不起，我知道妈咪不喜欢我画画。”
“我不是不喜欢你画画，只是不希望你太沉迷，期待自己成为伟大的画家。”她的丈夫就是期望太高了，以至于不得志就从才华洋溢变成废人。
“我明白妈咪的心情，可是妈咪放心，我的心志不高，安于平凡。”林雨婕下了重大决定似的吐了一口气。“我不画了，叫他另请高明吧。”
“不，我很庆幸你一直没有放弃，如果因为我的私心，就让你失去自己喜欢的事物，这对你太不公平了。”林母用力握紧她的双手。“现在既然有机会在这方面展现你的才华，那就放胆的去做吧。”
“我可以吗？我担心自己做不来。”
“不会，我对你有信心。”
林雨婕忍不住失笑，“我对自己都没信心。”
林母爱怜的模了模她的头发，言语之间满是身为母亲的骄傲。“从小到大，我从来不用为你担心，因为不管做什么事，你总是全力以赴，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她将绘画本递给母亲。“我一直找不到感觉。”
翻开绘画本，林母细细品味每一张作品，不得不发出赞叹。这个孩子很细腻，却又不是一板一眼依样画葫芦而已，不过她可以明白女儿此刻的感受。“你不是画静物画，不能靠着照片待在屋内画，你要出去外面寻找题材。『小雨儿』差不多还要一个半月左右才会开幕，你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专心画画。”
“我每天都要去监工。”
“你只要每天去巡视一下，我也会带小擎去监工。”
“这样好吗？”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小擎，不过你应该发现小擎进步得很快，虽然说话的方式不月兑孩子的天真，可是其他方面都看得出来他在长大。那天我带他去医院，看到有个病人被推下救护车，全身都是血，他颤抖的抓着我的手，却出声说：『那个人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真的吗？”林雨婕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以前小擎一看到血，就只会恐惧颤抖的缩在她怀里，根本发不出声音。
“每次带他去医院，我总会有一种很深的感触，说不定再过个几年，他就不需要我陪在身边了。”
林雨婕撒娇的勾住母亲的手臂。“不管我们多大，我们都需要妈咪。”
“妈咪会努力活到你们的孩子都长大成家立业。”
“这是妈咪说的，不可以忘记哦。”
“我不会忘记，你也不要忘记，你很优秀，几张风景画绝对难不倒你。”
“我真的做得到，对吗？”
林母用力的点点头，提醒她。“成或不成不重要，当成兴趣去画，你就可以画出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的作品。”
是啊，这又不是她的职业，何必看得太严重？当成兴趣去画，她就可以画出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的作品。
下定决心了，她大声的说：“我会全力以赴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