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点十分了,近午夜,原不是探病的好时机,但杜明叶好不容易从酒店月兑身时已九点三十分,她驾驶着老板的高性能房车先急驰回住处,未耽搁片刻,拎了电锅里保温的鸡汤就直奔医院,护理站当班的护士当她是病患家属,冷漠地望她一眼后便未加以过问。她蹬着高跟鞋快步走向走廊右手边第二间的单人病房,趋近门口时,虚掩的房门突然开启,一名女子倾首跨步而出。
彼此视线一触及,女子显出诧异,上下敏锐地打量她一番。女子相当秀丽,妆扮宜人,穿着时髦用心,眉眼有些娇气,与她年纪相仿。杜明叶并不好奇女子的身分,只是对方眼角未干的湿意让她多瞅了两眼,两厢礼貌地颔首后,她自动绕过女子转进病房,女子身上特殊的清幽香氛拂过鼻尖,那股香气跟随着她接近病床。
病房中的景象令她瞪大了眼。靠墙的沙发座堆满了袋装有机健康食品、包裹精致价格不菲的进口水果、几束鲜花、罐装营养补充液,琳琅满目,相当热闹,冲散了病房过于洁白的冷清感,可想而知他住院的消息已传开了。
唐绍裘倚坐床头,低头阅读着平板电脑上的电邮内容,抬眼瞥见杜明叶,他放下电脑,注视着她,弯起嘴角笑了。
“看来是我多虑了,一整天还担心你没人照应。很多人来探望你喽?”她放下手上的保温瓶,指了指那些礼物。
唐绍裘不置可否,淡淡埋怨了句:“不得安宁。”
“这么晚还有那么漂亮的女人来看你,你应该高兴点,干嘛板着脸?”
“我想不起来她是谁,有什么好高兴的?”他不以为然。
“想不起来?”她纳闷了。“咦!我瞧她挺担心的。”
“工作上来往的人太多了,不见得都有印象,她一进来说的话又古怪,我没怎么回应,她就离开了。”
“喔。”她很难理解,那样亮眼的女人他为何没留下任何印象。见他注视她的目光异样,问道:“怎么啦?”
“……你今天很不一样。”他沉默片刻道。
她的粉妆比平日多些雕琢,银色星月耳坠映衬得五官更为立体,黑发经过巧手吹整呈波浪状披垂在面颊两侧,多了几分明媚;米色细肩带多层次小洋装柔软地覆住纤躯,浑身散发明亮柔婉。他暗暗困惑,为何未曾见识过她这般风情?
她不在意地耸耸肩。“没办法啊,推辞不掉,今天跟着老板去应酬了,所以才来晚了啊。”
“你常得跟着他应酬吗?”他口气明显不悦。
“偶尔。”
“这样不好,以后都推辞了吧,要不就换个工作。”他并未有商量的意思,语气颇坚决。“反正助理的工作不难找。”
她呆怔了一下。他分明认定她为自己的女人,理所当然地干涉她的工作,但知现在不宜争辩,她笑了笑,转开话题:“很抱歉我来迟了。你吃过了吧?”
他摇摇头。“医院伙食难吃,没胃口,只吃了一点。”他指着桌上的保温瓶。“那是什么?”
“我早上炖的鸡汤,油都去掉了,很清淡,喝喝看。”她立即掀盖,细心盛了一小碗,放在移动餐桌上,同时递给他一双环保筷和一支汤匙。
以数种食材熬炖的鸡汤热气蒸腾,勾人脾胃,连她都有点动心了,但唐绍裘如如不动,直盯着她。
她接收到他眼眸中的暗示讯息,无法假装不懂,吸口气,她傍着他坐在床沿,端起汤碗,执起筷子,夹起一块炖至女敕滑的鸡腿肉,熟练地喂进他口中。
是的,她在对他喂食,这是她数日来到医院不可少的基本工作。第一天病发后她替他向公司请了假、通知保险公司、办理住院手续,东奔西走,忽略他体虚食欲不振,直到护士提醒她病人拒绝进食,为了避免他缺乏营养,拖延病情,她亲自下厨,按捺住面对陌生异性产生的忸怩,耐心地喂食。
他倒是接受得很自然,可见他和他心目中的杜明叶关系应是如胶似漆。
自从那天他毫无征兆、直挺挺晕厥在她身上,彻底吓坏了她。她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他送到医院;再折腾半日,做完各种血液、尿液检查、超音波检验、X光照射,待报告一出来,医师将她找去宣布他得了急性肝炎,需要绝对的休养;理所当然地,他成了她必须负责的对象。
“唐先生长期工作过度操劳,饮食不定时,加上精神上的刺激,引发了急性肝炎,请杜小姐注意他的健康状况,不可再刺激他,营养要充足,重点是,千万别再熬夜,听过『过劳死』这回事吧?”中年白胖医师当她是家属地叮嘱,语调很平和,说出来的话惊吓指数却很高。
精神刺激?这是暗指她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难道是那日她对他道出的秘密让他一时间消化不了,身心遭受重击?
事件的发展已如月兑线风筝难以掌控。她自小矜持自重,从未任性潇洒过,因己之利而伤害别人更是无法想象的景况;即使唐绍裘病根非她种下,她仍难辞其咎。她一点也不想在他生命中泛起巨大涟漪后一走了之,从此下半辈子成为被他诅咒的对象。想到这景况她就寝食难安,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兵荒马乱后复归平静,她坐在医院的等候室里休息,探病的家属减少了,周围骤然的止静令她冷却下来,再度理智思考这场莫名的邂逅,霎时茅塞顿开。
她安慰自己,一切得慢慢来,就像从一堆摇摇欲坠的积木塔中抽取出其中一根横梁,不能过于粗蛮,最好是在不知不觉中抽离他的生活,两人再无相干。
其实,她何必急于撇清和他的关系、划清彼此界线?如果她认定他认错了人,那么她就不可能是他心仪的对象,她的脾性、行事风格,都不会是他的菜;接触频繁后,他势必感到不对劲,逐渐索然无味,浓情转淡,不必她逃离,他也会自动求去啊。就当她流年不利,凡事总有烟消云散的一天吧。
思及此,她露出了解月兑的笑容,委靡的元气振作了,那么第一步就是让他早日康复出院,回归正常的生活吧。
接下来她每日到医院探望照料他,只要想到倒霉事就快结束,她便做得心甘情愿。
“说句话你别介意哟,出院后你不能再没节制的工作了。人又不是机器,幸好是第一次发生,你平时该想到后果的。”她忍不住劝诫。
他瞅着她,眼神诧异。“你不怪我?”
“怪你?”她古怪地挑眉。“你是病人,我怎能怪你?”
“是吗?以前你为了我老是工作、出差,提分手好几次了,我以为——”
“啊,别提、别提。”她掌心捂住他的唇。“过去的事我都忘了,别说了,我们……向前看吧。”忙不迭打住他的回应。他过往的感情纠葛她应付不了,就别帮着掀开,尤其在这种时候。
见他仍在费解中,她另启话题:“需不需要找个看护?我没法常请假的。”
“我不习惯让外人做贴身工作。”他一口回绝。
“喔,我是怕你累。”这不摆明了折腾她?“那……要不要通知家人?”
“不需要。”他脸一沉,似乎不太愿意提及。
“……”她心里犯嘀咕,只好转念一想,就当自己是志工吧,志工不会计较劳动量多寡的。
他默不作声,视线随着她收拾餐具的动作游移,似在斟酌着什么心事,眉宇轻锁。过了一会,他终于谨慎开了口:“明叶,你上次说的……你心里一直有别人,是真是假?”
她暗惊,原以为他病得忘了,终于还是提及了。她扫了他一眼,近日因削瘦的关系,他刻凿似的双眼更为深邃,正以如炬目光审视着她。
“唔?”她头皮发麻,垂下眼睫,内心激烈交战,她提醒自己,此刻切莫再启战端。一阵安静后,她昂首直视他,坚定有力道:“我没说什么啊,你听错了。”
“是吗?”他半信半疑;那日摊牌到最后,他的头痛已相当剧烈,思考亦有迟滞现象,但听错的可能性应不高。
“你精神不佳,当然有可能误听。不过,我不认为现在适合讨论那些话题,你该先养好身体才对,才有本钱面对你的工作和生活,和健康比较起来,其它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太伤神,对吧?”
见她说得无比认真,他嘴角泛起轻笑。她的人就在眼前,不闪不躲,每天尽力抽空照料他,代劳大小事,看样子已决定和他和解,不计前嫌,他又何必急于追究破坏气氛?女人心本就难捉模,他只要确认大方向就好。
“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上了一天班,她倒是真累了,直想回家倒头就睡。
“对了,我今天精神好些了,想洗个澡,你帮我一下。”他掀开被单,作势下床;她绕过床尾到另一边,撑扶住他,当他的依靠,缓步走向浴室。
她让他在莲蓬头下站定,替他备好浴巾及换洗衣物,转身退出准备掩上门,他很快叫住了她,莫名问:“你去哪?”
“啊?”她瞬时愣住。“没去哪,我在外面等你。你慢慢洗,好了叫我。”
“你得帮我洗啊,我体力还不够好。”他对她的粗心莞尔,面色平常地要求。
她脑袋像被炸开一样断了电,呆杵着不动。他不耐烦起来,出声催促:“怎么了?就跟以前一样啊,这里没有浴缸,只能淋浴了。”
跟以前一样?她打了个寒颤。他以前经常享受鸳鸯浴吗?但那与她何干?她一定得舍命陪君子吗?牺牲未免太大了,这种旖旎的新鲜经验不是该和真正的情人共享吗?看来事情的发展根本没她设想的简单。
“那个……”她为难地搓揉着裙摆,挤出一个借口:“我这身新衣服会弄湿,不太方便,下次吧。”
“那就月兑掉啊,又不是没经验。”他又笑了。“快吧,我有点冷了。”
事已至此,难道她还能三度抬出“我不是你认为的杜明叶”和他舌战一番,再弃他不顾逃之夭夭吗?别说是他,连她都累乏了,已无余力澄清这件玄案;况且若气急败坏地解释下去,外人看来,恐怕是她患有精神分裂的成分居多。
她吞了吞口水,咬牙定案。也罢,左不过是洗个澡,代劳看护的工作,最多就是尴尬,镇定点就是了。他尚未复原,体力不济,想对她轻薄也不容易,何需过分担忧?
但不知为何,她却有种缺氧感,头部开始迅速发胀;她假装自己心跳如擂鼓是疲劳导致的心律不整,僵硬地跨进浴室,欲哭无泪地掩上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