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一向不喜欢待在速食店,除了速食不合胃口,那里的气氛无法让他静下心思考;他挺佩服那些买杯饮料占个位子就可以啃书啃上一整天的年轻学子。不过,今天情况不一样了,他拣个临窗的座位等候,思绪就让杜明叶给彻底占据了,并且还回溯了一番两人的交往历程。
的确很不一样。从他一个半月前回国之后,他脑海里只挂怀着她;这和他过往的习性大不相同,他不喜和女人成天痴缠,但也不致于不体贴,维持恋情该有的作为他一概不缺,只是连他也不禁纳罕起来,为何每天都很想见到杜明叶?犹记得出国前几天因为某些理念上的歧见和她发生了不愉快,心生分手念头,之后到美国探亲兼休假了一星期,冲突的恶感冷却了,淡化了,不再困扰他;直到回国前一天,他无意间浏览到了手机里两人的合影,对影中人的感觉骤然生变,彷佛一排汹涌海浪朝他重重拍打;他忆及了相处时的片段画面,一切历历在目;对她的思念在胸口涌动,浓稠得像是前一天才和她分开。回程中,那团无名的热情就这样和血液一道流动在周身体内,驱使他回国后主动寻找她。
可杜明叶反应离奇,不是当他是诈骗集团挂他电话,就是拒接来电,更糟的是她趁他出国那几天搬了家。他不知道新址,无从堵人;接着他因公出差了两星期,不得已放弃紧迫盯人。回来后决定打破两人以往的约定,预备到对方工作的公司找人,那天侥幸在办公大楼一楼开设的咖啡厅遇见她,气馁的是她竟装作不认得他,不仅不认得,反应也太超出预期了。她虽承认自己的身分,但对他根本是敬而远之,说是假装,那惊呆的表情和大惑不解的眼神是如此真实。矛盾的是,亲眼目睹她举手投足的细微肢体语言,却又不那么熟悉了,甚至带点生疏感;他发现,记忆中的她,和现实中的她并非百分百贴切,有些出入。
记忆或许会说谎,会错置,会褪色,甚至消失,但不会无中生有,尤其是进行中的事件,杜明叶是他的女友这件事真实存在,他对她的感觉也非错觉,这段分开的短暂时间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她表现失常,判若两人?
他在工作上已习惯解决各式棘手问题,这件意外不致令他烦乱不已,只有困惑和若有所失;若是起因于前阵子忙于新厂业务拓展,忽略了她,而最后一次争吵使她心生怨怼,不肯轻易讲和,这或可解释为何近日她老是对他投以不信任的眼神。
没错,否认对方的存在也许就是她最新式的抗议手段之一,以便测试他到底有多在乎她,这么一来,他更不能相应不理了。
越揣摩越觉合理,模着了一点头绪,他肩头慢慢放松了,喝了口冷掉的咖啡,沉重的脑袋突然有些不适,耳中隐隐作疼。
他已连续两天和美国总公司深夜视讯开会,讨论今年亚洲区各分公司业绩瓶颈问题,睡眠明显不足。他深知解决感情症结最好是处在神清气爽的良好身心状态,今天绝不是最佳时机;但他告诫过自己,不能再像往昔一般疏于经营关系,偶尔必须稍做妥协,才能避免这段感情无疾而终。杜明叶愿意和他面对面谈开不再逃避,他得好好把握;他的私人时间太有限,无法玩起耗费心神的追逐游戏。
他就着一口咖啡预先吞下一颗随身携带的止痛药丸,头刚抬,杜明叶已远远望见他了;她直接走过来,“嗨”了声当作招呼便在他对面坐下,背包放在膝上,不点餐,根本不准备久坐。
她上身穿了件紧身短T恤,下着宽松牛仔裤、旧球鞋,头发在脑后用发圈束起一个小包,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致的颈项,干净俐落轻松自在,显然并不在意约会对象是谁;但她的眼神毫不轻松,定定直视唐绍裘,那是摊牌的眼神。
果然,她一开口便道:“我现在,很认真、很认真的在和你说话,你也要很认真、很认真的听进去喔。”
“……”他顺从地点头,已闻到一丝不祥意味。
见他同意,她露出浅笑,慎重且慢条斯理道:“我叫杜明叶,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杜明叶。我不知道那个杜明叶为什么刚好名字、长相都和我一模一样,呃——连工作地点也一样。但事实上,我和你从来就不认识。”说到这里,这番不合逻辑的解释连自己都开始心虚,但为了结束这场匪夷所思的关系,她必须理直气壮才行。“我想,也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冒用我的身分欺骗你,做了不应该的事;但我向你保证,那绝不是我,所以,你得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这么大费周章又是为什么呢?”他倾前看住她,两手交握在桌上,并未有震惊不已的表情。
“这我也想不通啊。”她耸了耸肩。“总之我是个倒楣鬼,不关我的事。”
“明叶,”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揉了揉耳后作痛处。“你这么想离开我吗?”
“呃?”
“我是说,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想和我分手?”他极力保持情绪平和,话说得不痛不痒。
她愣了愣,拍了下额头,气急败坏道:“我过得风调雨顺,好极了!”说罢,脸向前靠,沉声要求:“仔细看,快看!”
“看什么?”他闻到她身上沐浴皂的香氛,不自觉生疑,她何时喜欢上这种椰女乃的温吞香味了?
“看我的眼睛。我像是撒谎的样子吗?唐先生——”她两眼瞬也不瞬,过于认真的表情反而显得逗趣,接着似想到了什么,她眯起了眼,警戒地扫视他一圈。“当然,最好别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我可不是傻子,任人捉弄。如果通篇是个玩笑,我建议你,玩了这么久,也该收手了。”她往后拉开距离,表情严正。
他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后爆出响亮的笑声,笑了数声不幸牵引了偏头痛,立刻戛然而止。这嘲弄般的姿态让她恼羞成怒,她抛开教养,恶声恶气道:“好吧!看来话不对盘,我要走了。我警告你,别再找我,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准送便当,不准打电话,game over,找别人陪你玩吧。”
她甩头决绝地走人,用力推开速食店玻璃门,气势锐不可当。绿灯亮起,她快步穿越斑马线,后方有人速度比她更快,一把抓住她之后将她扯回路口,不客气道:“我说过你若想分手就直说,但别用这种愚蠢的理由,我也不是傻子!”
她瞪着眼前穷追不舍的男人,就要无计可施,忍不住跺脚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要一个理由,只要一个理由,我就放手。”他亳不退让,身体累积的不适已使他耐性尽失。
“我的理由就是我根本不认得你,你还要我说什么?”她欲哭无泪,他的手劲奇大,捏得她手肘发疼。
“你不会是认识了别人吧?是谁?”他进一步咄咄逼人。
“没有、没有——”她无奈地用力摇头,瞄到站在行道树下正朝这头看好戏的一名交通警察,登时大喊:“警察救命!快抓这个无赖——”
她低着头,不断用袖口拭去眼眶濡湿,想止泪,一阵心酸后又视线模糊;有人递了一盒面纸到她面前,她感激地抽了两张;不远处,几个染了一头金发上了手铐歪歪斜斜坐着等候讯问的年轻人对她挤眉弄眼,喝得烂醉的几名街友在一旁大声叫嚣,手臂几乎快扫到她。她惊慌地别过头,思及这场莫名的闹剧害她生平第一次羞耻地进了警察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
“杜小姐,”一名年轻警察走过来,递还她身分证,一脸语重心长:“我们查过了,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杜明叶,没有别人。至于唐先生,也不是什么无赖,他的身分、职业,我们也确认过没有疑问,你们双方都没有精神疾病史,一年难得使用一次健保卡,所以小姐——”警察看了眼泪眼汪汪的杜明叶,说道:“你们俩还是好好谈吧,感情的事要坦诚相对,给对方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啊!我说了多少次我不认识他——”
“停!”警察举个手势阻止她,表情似将失去耐性。“你一直强调你不认识唐先生,那这是什么?”他将手中的一支智慧型手机递上,拨动画面让她观看。
“这是……”
“唐先生的手机。”
她迟疑一会,趋前端详,画面是一张张即拍生活照,细部清晰色彩鲜明,即使是第三者也能一眼识出影中人即是她本人和唐绍裘;每一张都是亲腻无比的合照,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欢快。有一张是两人在海边嬉戏,他从后搂住她,手臂环过胸部下缘,她仅着布料稀少的比基尼泳衣,不见她伸出的右手,可能是自拍;下一张画面几近令她当场崩溃。她在热气蒸腾的浴缸内泡汤,这些私密照若非情侣关系怎能拥有?活生生是恋情证据,每一张都有日期记录,问题是——她根本没做过这些事啊。
她厌恶地推开手机,忍不住抖着下颔,看向在女警身旁端坐的唐绍裘,对方面无表情回答女警亲切殷勤的询问,一手拄着太阳穴,相当不耐烦。
这是什么世界?不会有人相信她了吧?她掩面无言。
“杜小姐,老实说,”年轻警察老气横秋地劝和:“唐先生对你一往情深,他条件又优,我相信应该有很多女人求之不得,你到底在不满什么?好啦,就算是你变了心,也该好好谈嘛,干嘛假装不认识人家,很伤人哪!还是……”小眼珠左右巡一遍,小声掩口问:“唐先生有什么怪癖让你受不了,让你恨不得想离开他?”
她半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张窥伺的表情,迅速直起身。“没事了,我们自己解决就好。对不起,浪费你们的宝贵时间。”经过唐绍裘身旁,她板着脸道:“走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算你狠!”
一脚踏进这间屋子,从两面落地窗射进的大片金黄阳光奢侈得令她睁大眼。高楼的风缓缓从一扇未密合的窗缝中透入室内,凉度恰到好处,同时席卷了阳台上的树兰花飘香,清雅宜人,整个空间明亮又舒泰。她自行在临窗的一张藤椅上坐下,开始打量陌生的环境。
不需一分钟便巡视完毕。他的住处客厅摆设极为简单,占地极广,仅有的家具是两张白色沙发、一座落地灯、靠窗一对休闲藤椅组;没有电视音响,没有陈列品,除了几本书刊,亦看不见杂物堆积,米白色木地板温润洁净,和四面灰色石板墙相连,入眼和谐。这地方少有人迹。
唐绍裘一言不发,安静地走进内室,几分钟后,扑鼻的咖啡香已弥漫空气中,刺激着她的嗅觉,引发她饥肠辘辘,她这才想到一整个早上的身心劳顿,根本尚未进食。
正考量着是否先到附近买些早点填饱肚子振奋精神,唐绍裘已经双手捧着托盘走到她面前。他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在小茶几上摆放好,细心地附上搅拌匙、糖罐、一小壶鲜女乃;真正让她两眼发亮的是,还伴随一碟烤热的女乃油面包。微微闪着油光的金黄表皮令人垂涎,旁边还缀饰各种动物形状的可口饼干。
她抬眉看他一眼。这人模样真诚,眼神单纯,实在不似另有意图或是心怀不轨;但为何如此执着不存在的事实呢?不可思议的是手上还握有铁证,让她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她甩甩头,心想万万不可轻易败退。为免在此刻愈想愈混沌,她选择暂停思考,抓起面包就咬了一口。
确实很饿,不消多久,碟子上四个面包只剩一个了。她意犹未尽,看了他一眼,他点点头。“吃吧,里面还有。”她大喜,不客气地放进嘴里。
他一手支额,只啜饮着咖啡,什么也没动,净盯着她满足食欲,不时若有所思噙笑,但眉眼透着一丝疲惫,眼下一道暗影浮现。
凉风间歇拂面,周围安静又温暖,似镶着一圈光晕。她吃完最后一块饼干,擎起咖啡杯尝了口,一股形容不出的舒坦让她彻底松弛,忍不住发出感叹:“啊,肚子真是不能饿,饿了就没办法正常思考,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所以啊,我根本没办法像公司同事一样拼了小命减肥。”
他讶异地瞄了眼她年轻的身躯,她四肢纤直,手臂如花茎,小腿亦结实无赘肉,宽领口露出的锁骨线条清楚,只有胸前似碗状隆起,是全身唯一脂肪明显聚集处。他不太明白时下这些女人在想什么,一个个妄想瘦成纸片人,他随口给个评语:“你已经很瘦了。”
她抛给他一记白眼。“你知道什么!我运气比别人好一些,骨架子细容易藏肉,其实才不瘦,一星期不运动就会有小月复。”
“是吗?我记得上次模到你小月复,平坦得很哪,再多吃一点也不会有问题,你想太多了。”他摇头,深不以为然。
他口气是闲话家常,她听来却是语出惊人,喉中正要吞咽的一口咖啡险些噎着她;她瞪着他,下意识想驳斥一番,又怕落入没完没了的循环争辩,暂时吞回一肚子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