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很大,皇帝把此宅赐给大皇子坜熙之后,还按图纸改建过,许多地方已经翻新,但也有一些部分沿袭旧宅隔局,最难得的是这里保留许多老树,有长青松柏,有桃李梅杏,还有几棵难得一见的苹果树。
爱第占地相当广,像所有王府般,分出前后两院,前面是王爷平日议事之处,后院的妻妾仆役不能随意进出。
后院则是坜熙生活起居之所,一入后院先是大门二门,再来是个极大的院子,院中有树,有石桌石椅,还有几个种满鲜花的花圃,正面有大小两间客厅,左边是外书房,右边是间待客用的餐厅,接着是正院、正房、耳房、西厢房、内书房、小厨房。现在那里是坜熙和涂诗诗的住处。
紧接着是后花园,它位于水潭边,引了一泓活水,形成一个小湖,沿湖岸分布着亭台楼阁,并种满垂杨柳,湖的中间则建造一个亭子,想往亭子休憩,可搭小舟,也可以走过弯弯曲曲的桥,即达湖心。
花园里绽放着各色鲜花,有几棵参天古树和如茵绿草,花园的后面有四个院落,比正院略小,院与院之间以小园子做区隔,每个院落里,有正房、书房、小厨房等等,格局与正院相差不大,陆茵雅的住处便是最右边的院落。
若要去枫林,则要离开住处,绕过园子、人工湖,进入后花园的左方,沿一条蜿蜒小道,走一刻钟方能到达。
黎慕华一面走一面想,难怪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荣国府要用轿子抬着,不然这般走法,体弱气虚的她,不晕倒才怪。
看来想住这种大房子,体力得不坏。
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文房四宝一放下,陆茵雅就用充满期盼的目光望向他,她对推理游戏真是着魔了。幸好从小到大,他心里一烦,就会拿起纸笔玩玩这个小游戏,脑子里的题目存货量不少。
他提起笔,陆茵雅便赶紧拿起方墨,为他磨墨。
黎慕华想过片刻,在纸上写下。
“有三个人到馆子里吃饭,吃完饭后,每个人拿出一千文付帐,店小一一将三千文交给掌柜,掌柜的找给店小二五百文钱,没想到店小二起贪念,偷偷地把两百文藏在袖袋里,只拿三百丈找给客人们。”“请问:这顿饭中,他们一人拿出九百丈,三人拿出两千七百丈,再加上小二偷走的两百文、是两千九百文,那么,还有一百文跑哪里去?”陆茵雅拿过纸张,仔仔细细读过几遍,她认真思索,在纸上写写画画,想不出所以然来,再读一遍——看着她专注认真的神情,黎慕华忍不住好笑,心底暗暗想着:回现代之后,定要把逻辑推理书给找出来,和雅雅一起解。
突地,她一拍手,笑道:“婆婆诓人,根本不是这样算的,两千七百文加上他们找回去的三百文才是他们一开始拿出来的三千文钱,至于掌柜收走的两千五百文加上小二偷走的两百文,恰恰是他们付的两千七百文才对。”黎慕华赞许点头,这丫头脑子不坏,在四书五经、女诫妇德的教养下,没有养出一颗缺乏创意和刻板的冬烘脑袋,真是让人备感欣慰。
他伸手,比出“请”的动作,要她下场跳舞,陆茵雅却摇头耍赖。“那个才不是题目,是谎话,婆婆再出一个。”黎慕华咧嘴一笑,对嘛,这才是十几岁少女该有的表现。
他不喜欢她的大家闺秀,不喜欢她端着王妃头衔,端庄稳重、少年老成、用尽心机的模样,他比较喜欢眼前这个会耍赖、会笑、娇娇憨憨小女儿模样的雅雅。
他点头,再次举笔。
“有个当铺老板,要教导他四个伙计,大大、小小、中中、幼幼辨别真货与假货,便拿出三柄簪子放在桌上,让他们分辨真假。”“大大说:第一支是真金,第三支是假金。小小说:第二和第三都是假金。中中说:第一支是真金,第二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老板听见,很生气地骂道:做什么?学习不用心,每个人都只说对一半。”“这时,幼幼立刻说出正确答案,你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题目方写完,陆茵雅眼里立刻射出光芒。
她接过婆婆手中的笔,缓声道:“因为每个人都只说对一半,如果大大说:第一支是真金是对的,第三支是假金便是错的:推到小小的话中,第二支便是假金,第三支为真金,因此三支簪子分别是真、假、真;可是再把这个往中中话里套进去,中中的两句话就全讲对了,因此,这个推理是错的。”她抬眉,黎慕华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陆茵雅继续往下推论。“假设大大第一句话是错的、第二句是正确的,因此,第一柄簪子为假金,第三也是假金。再往小小的话中推去,因为也是一对一错,因此当第三是假、第二便是真金。”“到目前为止,已知三支簪子分别是假、真、假,最后再套进中中的话里。第一支是真金是错的,而第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是正确的,答案出笼了!”黎慕华忍不住为她鼓掌喝采,雅雅果然是个聪明女孩,这么聪明的她,待在这个女人啥事都不能做的古代,只能关在后院和一群笨女人勾心斗角,实在太埋没。
陆茵雅乐得笑眯双眼,说:“虽是不务正业,可在这上头斗心计,比和那些女人斗,有趣得多。”谁说这是不务正业,谁规定制造快乐不能是正业,他应该带她回二十一世纪,看看那些“不务正业”的人,有多么会赚钱。
他取饼纸笔,写下:“跳舞吧,我期待很久了。”陆茵雅笑着:“行,婆婆等着。”她除去鞋袜,拿起一串钤铛系在脚踝上,站起身,笑望着婆婆说:“这舞,原本是我被教导来取悦丈夫的,王爷没看过,倒是让婆婆欣赏了,婆婆真有福气呢。”连一次都没看过吗?那么她是从什么时候便被打入冷宫?难道是大红花轿进入王府那刻起,她便注定被冷落?
心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涩,那个龙坜熙到底是何许人,可以这样糟蹋一个姣好女子?
陆茵雅走到枫林里,枫叶似火,点点火红在枝头张扬秋意,风一起,片片落叶在她身上燃起点点枫红。
她今日穿着月白蝉翼纱长衫,外罩银白色罗衣,在秋风吹拂下,衣袂翩翩,宛若下凡天仙,腰间系上金灿灿的璎珞,而足间的钤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快步奔向林中深处,背对黎慕华,蓦地,她转身、翩然一笑,两片白色水袖同时甩出,踮起脚尖,她连续转身,长长的水袖在周身萦绕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圈圈。
她轻轻唱着歌,身体跟着柔美歌声舞动起来。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切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心亦结,结尽百年岁。”一首诗,用九个“结”字,表现她对人间真情真爱的向往,两情相依,生死相许,她愿结下万年恩爱,结下千百年不渝——扬起香袖,带起一片片温柔,她时快时慢,时而妩媚娇羞,时而清雅淡然,既如梅花盛放,又如青雪飘荡,她笑得极其灿烂:心底感到畅快无比——她想起那时的待嫁女儿心,想起一面练舞、一面幸福得笑不止歇的自己,想起那般天真善良的陆茵雅,想她对爱情满怀憧憬。
哪知花轿抬进王府后,那个充满喜气的新婚夜里,她的夫君心不在焉——爱情破灭,只空留满心余恨。
她不唱歌了,只是飞快地跳着、旋着、奔着,她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不在乎被磨得发疼的果足,她一心一意将全身的力气撒尽,她不想恨、不肯恨、不愿恨——一招春风摆柳,一招深海采鱼,几个云步,几次飞腾,她不断不断不断跳跃,直到力竭,她慢慢蹲下,白色长袖自空中缓缓飘落,左手一个柔美云手,她与大地同息——她充满生命力的舞蹈,让黎慕华看得痴傻,他欣赏过许多不同的舞蹈表演,在国父纪念馆、在小巨蛋、在大型舞台上,那里有华丽的音乐、有精致的灯光,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用自己的生命诉尽青春。
一个舞得痴,一个看得醉,他们都没注意到人烟罕见的枫林,有了外人入侵。
直到一阵掌声惊扰了两人,陆茵雅迅速起身、离开地面,和黎慕华同时转头。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黎慕华受到极大惊吓!
他、他、他——他仿佛透过一张镜子看见自己,那眉、那眼、那鼻唇嘴,连额际那个疤痕都是黎慕华!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他在对待对手时惯用的态度,那个双手负背,是他在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
只不过现在他穿的不是深色西装,而是一袭靛紫宽袍;他腰间系的是金带,不是上好的小牛皮腰带;他头绳玉钮,足蹬青缎凉里皂靴,一派古人打扮——“王爷万福。”陆茵雅屈膝,她在最快的时间里恢复。
王爷?他是王爷,是自己在心底咒骂过干百次的龙坜熙?
天呐天呐天呐——所以龙坜熙是自己的前世,所以自己前世的错待,让今生的雅雅即便再心动,也不愿意与他共创情爱?!
这就是答案?就是童女要他返回古代寻找的答案?
他不确定,但他更不明白的是,雅雅那样温柔善良、美丽聪颖的女子,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可以视若无睹,放任她在小小的院子里自生自灭、孤单度日。
陆茵雅迅速回到石椅边,背过身,避开坜熙的视线,套上鞋袜。
坜熙和一群小妾走近,这会儿黎慕华看得更仔细了,他们两人有一模一样的身材和五官,但他没有龙坜熙那种天生的威权气势,龙坜熙的面容严肃冷冽,不说话的时候,光是一个眼神,都会教人不寒而栗。
他是商人,商人的特质是擅于观察,但龙坜熙的眸子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深潭,教人分辨不出他那双眼睛背后,是喜是怒是忧是乐。
“王妃好兴致。”坜熙虽不带表情,可那言词里的嘲讽,任谁都听得出来。
他有点恼,因为半个时辰之前,公孙毅还在对他唠叨,唠叨他应该善待陆茵雅、积极培养两人感情——他不喜欢受人所控,尤其在女人方面。
涂诗诗抢话。“姊姊莫不是听人说道,今日妹妹要和王爷到这里,试演父皇生辰时进献的舞蹈,所以特意前来与妹妹互别苗头?”她的话一落,后方那些女人开始窃窃私语。
“平日表现得那样与世无争,原来不是呢,人家早有准备,咱们还瞎忙和。”“可不,王妃也准备了大礼要进献给皇上,就咱们傻傻地替人担心。”“只是名门闺秀只能果足跳舞,这种舞搬到皇上面前,岂非犯下大大不敬之罪。”陆茵雅低头懊恼,怎这般凑巧,无缘无故又遭冤一回?
可是她不想解释,解释是为了给在意自己的人,那人——她向坜熙望上一眼,缓声叹息,他不需要,也不会在意她的解释。
黎慕华逐一望向那群刻薄女子,平时分别瞧去,倒不觉得怎样,今日齐聚一堂,竟觉得她们之间有着一张相似的脸庞,初见涂诗诗的感觉,再次跃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