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从进宫的第一天就错,争夺错了、嫉妒错了、怨恨错了……她的一生,竟是个错误的累积史……还能再错吗?还能再留下千古骂名?
她像被霜打了的蓑草般,委靡起身,蹒跚地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几经踌躇才落笔。父亲大人: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入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漏乃放弑……
而今大燕帝君,整顿吏志、清查亏空,他推行廉政、严惩腐吏,他重农务本、兴修水利,东北垦荒、百穿清丈,他废除贱籍,关历代帝王之先河……实为一代明君。
夫臣子侍朝,本该忠贞信义……父亲如此作为,如何能杜悠悠众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
今日听九皇子所言,知悉父亲假传圣旨,让立邦领军回京,如此动静,皇帝万万不能全然无察觉……万祈父亲能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满纸满篇均是出自真心,真心要父亲看清楚当今局势,万万不可成为罪人,只恐怕她的父亲,再听不进她的真心。
封起书信,她唤来贴身太监,把信送至韦府,一番谆谆细嘱后,待太监离去,她长叹,复又望向窗外,望向那片找不到尽头的黑暗。
未来,她已然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世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荣华富贵、镜中水月,人世一遭,但求于心无愧……
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恍惚回头,看见容哥哥站在那个角落,对她微微笑着。
她回他一个惨澹苦笑,眼里压抑许久的东西终于落了下来,她轻嚅双唇,悄声道:“容哥哥,可我……于心有愧呵,人生宿业,点滴必报,欠下的,终要归还……”
人落入红尘,不过是醉眼微瞠,遥望蓬莱,不管愿不愿、想不想,总会在许多情况下做出选择,然后,不论苦甜、不论是否乐意,都得咽下自己所种的果实,只是……这选择究竟是出自人们的真心,抑或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嘲弄?
太监走出清华宫,在御花园里拐过几个弯后,瞧瞧左右,见四下无人,朝寿永寓打向走去。
一进宫殿园子,就见汪公公在那里接应,太监微微俯首,从袖中取出皇后的家书,递给汪公公。
“随我进来。”汪公公低语。
“是。”
太监随之进入寿永宫,一炷香工夫,汪公公拿出一封新信交给他,低言道:“送至韦府,交由国丈韦安礼亲收。”
太监应诺,转身而去。
那封新信里面,只言八字——万事俱备,按计行事。
第二十六章冒险蛮干
京城,泰安客栈天字房。
茵雅静静听着银月的抱怨,她没有责备,因为小丫头确实闷坏了,离开熙雅小筑已
经四十几日,原本想往南方走的,没想到谨言追上来,一句“计划有变”留下他们。
这些天,不只是她,连银月也被关在屋里,半步不得离开,眼看她愁眉苦脸的模样,茵雅既好笑又心疼。
她揽过银月,柔声道:“你不是经常羡慕那些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绫罗绸缎裹满身,珍珠羹、鱼翅汤,事事人代劳?”
“可不,天底下就有那么不公平的事儿,有人一出生就享尽荣华富贵,有的人像我们这般命贱,才五岁呢,就得跟着爹爹下田、帮娘养鸡喂鸭,片刻不得闲。”
“可我们这些享尽荣华富贵的千金大小姐,过的便是这样足不出户、哪里都不能去的日子呢。”
“哪儿都不能去吗?”
“嗯,打出生到现在,我去过的地方,屈屈手指头都能算得出来呢。”
“难怪夫入被关那么多日子,也不见半句埋怨。”银月恍然大悟,这些天,夫人身子不舒爽,吃不下、睡不香,她还以为是被憋坏的,原来不是。
“所以上天是公平的,舍了东边,必得西方,想得自由,又岂能奢求富贵。”
“我突然半点不羡慕飞上枝头做凤凰这回事儿了。”
“如若能做只自由自在的小麻雀,何必羡慕高高在上的凤凰。”
茵雅揽起眉头,总有女人抢着做凤凰,哪里知道,那身足以炫耀的羽翼正是它被人囚禁的重大原因。
“可夫人……”银月犹豫半晌,问:“您不想王爷吗?”
想,怎能不想,想自己的离去是否令他太伤心?想他在那个诡谲的朝堂,是否一不小心又落入人家的陷阱?
想坜熙未来的日子,想那个可怕可鄙可恨可叹的政治,想孤军作战的他落在那个旋风中心,漫漫长夜,谁为他支持?
她想天公不恤、月老无情,但教情投意合的两人,不得不天涯相隔、人世分离,这个天地呵,到底是对谁有情、对谁有意?
心酸着、扯着,每每这念头出现,她就为他心疼心痛,她得找出更多的好说词,来劝说自己,他过得很好,和自己在他身边时一般好。
婚礼这几日即将举行,茵芳那样好强的女子,肯定会想尽办法得到夫君的全心爱护。而坜熙,于帝于王,情爱本就不是人生大事,开创不朽基业,才是他们真正志业。
她相信他会伤心,但不会放任自己颓丧;她相信光阴会治疗他的委屈;她相信天上人间,终有那么一日,他们会再度相聚;她相信只要他快乐,即便两人之间迢迢千里,她仍会为他开心。
“夫人,你不想王爷吗?”银月又扯了她的衣袖,想套问出她一句真心语言。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她淡淡说了一句,坐到床铺上,屈起双膝,两手合抱,把头埋入膝间。
坜熙曾经说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所有选项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却仍然不得不做出选择。
说得真贴切,不论是成为代罪羔羊,或是远走高飞,都不是她要的选项,可却不能不做出选择。
为何人世间有那般多的情非得已,是谁逆了天的意,让上苍惩罚起芸芸众生,毫不留情?
看着茵雅的沮丧,银月明白自己问错了。
她嘟囔着,背过身小小声抱怨:“我真是个大猪头,夫人肯定是想的,如果不想,怎会瘦那样一大圈,又怎会念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诗,谨言姑娘是怎么回事呀,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要我们待在此处……王爷呢,怎么不快快来寻咱们,要夫人真病了,看他后不后悔……”
门板传来几声轻叩,茵雅从膝间抬起头,与银月互望一眼,端风、立羽这么快就州来?今儿个清晨,他们说有要事待办,这么快就办完了?
茵雅下床,银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朝着外头尖起喉咙细问:“是谁?”
“我是谨言。”
说曹操呢,曹操就到!银月笑眯眼,转头对茵雅说:“是谨言姑娘。”
“快开门。”
茵雅略略整理发鬓、拍拍双颊,企图掩去自己的一脸病容。
她下床,走往门前相迎接,门打开,门外是满面忧心忡仲的谨言,她身后跟着立羽、端风,三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不等他们开口,茵雅抢先问:“王爷……出事了吗?”
谨言看一眼银月,从怀中掏出碎银两交给她,说道:“银月,你解禁了,到大街上逛逛吧,找找夫人需要什么,买一些回来。”
银月明白这是要打发她走,看一眼表情凝重的三人,她眉头跟着紧绷,怕是有坏消息呢。
银月说道:“我半个时辰就回来,回来后会待在楼下等,倘若有什么要使唤的,银月就在楼下。”
“知道了,闷那么多天,好好去逛逛吧。”茵雅给她一个安心的笑脸。
银月离开后,端风迅速关上门,茵雅拉着谨言坐下。
“快点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谨言紧蹙眉头,实在不知道话该从哪里开头。她犹豫半晌,才勉强挤出几句:“王爷同皇上、同王公大臣、同朝廷、同天底下的富商通通杠上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几天时间,他就能弄出这般动静,他是想与谁过不去呐,谨言的忧心染上茵雅的眉心。这人,怎地不让人省心?临行前,她是怎地千交代、万交代,他、他……他这是恳急煞谁呀。
“王妃离开熙雅小筑后,王爷认定是谨言和公孙先生、文师父合谋逼走王妃,王爷对谨言撂下狠话,要我把王妃找回来,否则……”
“否则怎样?”茵雅急坏了,哪里听得下她的吞吞吐吐。
“否则要让皇上去陆府迎娶陆家千金,王爷还恐吓谨言,倘若王妃不回去,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那么不顾前后、幼稚的话语,怎会从她崇拜敬爱的王爷口里说出来?至今她也一头雾水,而且,那些话不仅仅是恐吓,王爷还一件一件把它们全给落实了。
“所以王爷做了什么?”茵雅开始全身冒冷汗,坜熙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吧。
“王爷进宫,对皇上扣着九皇子亏空库银一案,隐射皇上是不仁不义、阴狠残暴的郑庄公。”
啥?坜熙竟然将他们的私议之言,搬到皇上面前说,他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呀,皇上便是再宽厚,也容不得儿子在眼前显威风的呀。
茵雅的心像被谁拿着大锤子,一下一下敲着,越敲越大力、越敲越响,似乎吸将心给砸烂了方肯罢手。
“王爷还向皇上摊牌,说他要一夫一妻,说要与王妃永世不离,还要皇上收回成命……总之,惹得皇上震怒不已,皇上下令婚期照常举行,并且发下狠话,届时,即便是要派干名宫廷侍卫才能架着王爷上陆府迎亲,王爷都得把陆茵芳给娶进府里。”
坜熙对皇上提一夫一妻?所以皇上知道她没死?
茵雅恍然大悟,可不是吗?若非皇上睁一眼、闭一眼,谁能从皇上跟前把人救回?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留她一条命有什么目的?利用她控制坜熙吗?
可是一夫一妻……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呀,明明是让人忧心焦虑的事,可她的心底竟然渗出一丝丝的甜蜜。
傻气,她是谁呐,怎值得他同皇上对峙,而且都教过千百遍了,宫里不是可以有一分真心便说一句真话的地方,便是真爱、便是想要永世不离,也不能这般大刺刺说出口的呀。
“王爷硬要把九皇子亏空库银一事掀开,皇上不肯,藏起证据,并派了文师父来说项,王爷一火大,一口气要彻查满朝大官,看哪只蠹虫鲸吞蚕食了国家库银,倘若让他这一查,还能不查出韦氏的贪赃枉法?”
是啊,傻呀傻,人人都说失忆之后,他变得更聪明、更有人性,聪明的人怎会做出这等傻事,他不早就明白,皇帝定然要当这个郑庄公,强行揭开只会坏了皇帝的大事。
“然后呢?”
“皇上免了王爷内务府的差事,不准他再清查下去,可王爷又提出税赋改制。目前,大燕国内,农民、商人、工匠都要缴税,但百官大臣却不必缴税,王爷在早朝时提出改税草案,认为赚得越多的人应该缴越多的税,所以比起农民工匠,官员、商人应该向朝廷缴更多的税。”
“王爷振振有词、句句在理,他还算出官商所交之税应占国库三成,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哗然,原本支持王爷入主东宫的朝臣们,纷纷转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