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个月,他虽没有再对她做更加出格忘情的举止,却总是牵起她的手,踏过了御花园的每一寸春泥、皇宫内苑的每一片青石板。
夜里,他带她守着看县花开,为她亲手摘下朵朵珍贵美好的雪白晷花,仔细在小金炉上烘成了满室幽香芬芳,晾成花饼于,给她放在贴身的绣花荷包里。
“阿童,这皇宫里只有你能佩这香气。”他动作优雅的亲自为她系上,“往后都不可取下来,除非香淡了一不过不怕,等昙花再开,本宫再帮你做新的。”于是,她有了自己独有的香气,也有了他的独宠……
那时,她暗暗许下诺言:这一生,阮阿童都是玄清凤的人。这一生,为他生、为他死,纵然粉身碎骨,她也甘心情愿。
直到那天晚上一
“本宫下个月要纳太于侧妃了,阿童可替我商兴吗?”他朝她笑得温柔如昔,眉眼弯弯,好似刚刚是在跟她说:本宫明天早起要吃水晶饺配莲于汤,你觉得呢?她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
“怎么了?”他微微侧首,眸底涌现一抹迷惑。
“阿童身子不适吗?”
“殿下……要、要纳侧妃了?”她脑中一片空白,话说得结结巴巴,“为、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似听她问了个多么傻气的问题,噗地轻笑了起来,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傻阿童,本宫今年都十九啦,虽然未娶太子正妃,可怎么能连个侧妃都没有?”
“可是……可是……”她努力吞咽着喉头的热团,嗓音低微脆弱得濒临破碎,“那阿童呢?我呢?”
他一怔,俊秀的脸庞浮现一抹古怪的为难之色。“阿童,你是本宫最贴心信任的小丫头,本宫一直很喜欢你。”
“阿童也喜欢殿下。”她苍白的小脸泛起红晕,小小声道:“很喜欢很喜欢。”
“好阿童。”他欢悦地在她颊上亲了一记,笑意吟吟,“将来本宫若登基为皇,定会将你纳入后宫。可你得先记住一件事,本宫是主你是奴,以祖宗皇法所定,你至多只能被收为才人或美人,哪怕想再晋升为嫔,除了孕有龙子,否则是决计够不上那个资格的。这样,你明白自己的身分了吗?”
那一刹那,她脸上血色褪得一千二净,心痛若绞,羞惭欲死,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在这世上灰飞烟灭。
原来由始至终,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奴,永远是个奴。
而奴婢,是这皇宫里最最低贱卑下的,就算蒙受恩宠,也还只是后宫众多女子中最末的一个,更遑论别妄想能与他比肩,成为他眼底心上唯一爱着的那个姑娘了。
那天晚上,她终于认清楚了这个事实,不管他爱不爱她,不管他待她多好、多柔情万千,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她,就是小小的下等宫女,是个奴才。在他心里,也只是这样而已。
她心知他说的都是实情,也正因为是实话,所以分外伤人。
于是,阮阿童便彻底醒了。
是她的错,身为奴婢,本就不该一相情愿、痴心妄想,也不该妄自爱上未来的君王,更不该不知身分,不知羞耻。
自那夜之后,她越发安于自己奴婢的本分,默然,规矩,卑微,守礼,以主子所有的命令为尊为从。
“阿童,你变了。”
对此,玄清凤难掩迷惘与懊恼,他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小心翼翼的恭谨模样?
“你变成这样,都不像是本宫认得的那个阿童了。”他斜飞好看的眉对着她紧紧皱起,倒像是她负了他什么。
“太子要大婚了,奴婢身为东宫的领头大宫女,此后更该慎言慎行,以免给太子和侧妃娘娘丢脸。”她顺眉低眼,欠身躬腰。
“太子放心,奴婢以后一定会更加尽心服侍太子和侧妃娘娘。”
“阿童,你为什么总要这样阴阳怪气、古里古怪的?”他心下一抽,有些气急败坏。
“奴婢该死!”她立刻跪了下来,忽觉惶恐,心跳如狂。“请太子息怒。”“你——你气死本宫了!”他一怒之下,挥袖而去。
她就这样一直跪在冰凉冷硬的地上,恍恍偬偬间,发觉自己还是最适合以这匍匍之姿在皇宫里存活。
那人上人,天上天,云端般的生涯,果然非寻常人可及……
后来,他纳了太子侧妃,再后来,他登基为皇,有了后宫无数佳丽。
然后他开始宠幸这个妃、那个妃,有时候身上会带着不同女子的香气回到寝宫来,她服侍他沐浴时会看到他的胸瞠前、后背上,有点点吻痕和欢爱后美人留下的浅浅指尖抓痕。不知他是在同她赌气,抑或是本就耽溺于鱼水之欢。
然后她的心一点一点掩埋、死去。
她告诉自己,只要她不是他的女人,不管他宠幸谁,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所以她完全不会为此心碎神伤,痛苦难当。
此后,阮阿童在宫中除了干活儿外,便日日等着二十五岁被放出宫重获自由之身的那一天到来。
近几年来,在他不断半真半假、道是有情却无情的撩拨试探中,她一直把自己这颗心护得很好、很周全,直到昨日,这份固若金汤、坚定不移的心志却开始不争气地动摇了。
昨日,在娘和弟弟的新家外头,他暗着她静静地看了一个时辰,陪她看着小弟念着课堂上做的文章给娘听,看娘在哂完了被子后,坐在椅上抱着一篮豆子边旁边听弟弟说话,脸上满是欢害欣慰之色。
那一幕的温馨,彷佛还留在她心口,暖得发烫,而这一切都是他暗中默默为她做的。
说什么不过是每月命人送她的月银来,可皇城天于脚下的一座院落价值不非,光凭她每月五两的俸银,三辈子也买不了这样的一套宅子。
最令她感动的不是他的出手阔绰,而是这份惜花连盆、体贴入微的心。
他为她家打点安置得妥妥当当,令她在宫中再无后顾之忧,可她该拿什么来回报他这一份眷眷情深?
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一张看不见也挣不开的软绵绵网于里,寸寸挣扎却渐渐落败。
“唉。”她的轻叹低微得几不可闻,拢紧了绸被,抵御着自内心深处里出的惶然迷惘。
“……阿童,你心情不好吗?”
寂静里苺地传来温和关切的嗓音,阮阿童慌乱地翻身坐起,望着屏风另一端那抹修长风流的剪影,没料想被当场撞见了心事。
“皇上,您渴了是吗?”她下了小榻套上绣花鞋,就要去怜那只一直用红泥小火炉暧着的茶吊子。“皇上要用枣茶还是寥茶?”
“你有心事。”玄清凤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至自己身前,凤眸柔光微荡地看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朕?”“奴婢没事。”她直觉想抽开手,却在瞥见他眸光一黯的刹那,又心软地反握住了他。
若说她对自己冲动之举还有些懊悔,可见他阵底绽放出灿烂无匹的光芒,脸上涌现欣害之色,她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瞬间再度融化柔软得一塌胡涂。
唉,果真是冤象,真真要了她的命了……
“皇上,您要吃烤白薯吗?”她在心里轻叹,说出口的话里有着藏不住的温柔。
玄清凤绝艳脸庞登时亮了起来。“要!”“您要吃几颗?”“朕想吃你。”
阮阿童心一跳,低下了头,娇羞的红晕渐渐自雪白粉颊浮染了开来。
那么,这就是决定了吗?
虽然不是立时就花好月圆,两情相守,可他们俩彼此都清楚明白,有些关系已经摆月兑了阻拦,渐渐回到了原来的方向上。这一次,玄清凤反而不敢冒进,他小心翼翼、珍惜地呵护着这份失而复得的美好,唯有在眼角眉梢间,怎么也管不住那流逸荡样的欢然备悦。
“皇上,这是幽州最新一季的兵布图,请您过目。”文无瑕呈上。
“好,朕来看看。”他眉开眼笑,十分好说话。
文无瑕看了看坐在御案后方的皇帝,眨了眨眼。
往常万岁爷不是一向坚持走“虚而实之实而虚之,虚实之间天威莫测”的复杂迂回路线吗?
可皇上今日突然变得如此勤政,倒教人好生不习惯。
“文爱卿,你那是什么眼光瞧朕?”玄清凤目光盯着兵布圆,像是头顶也长了眼睛似的。
“皇上,敢问近日宫内灯花连爆、喜鹊东来、春暧花开了吗?”文无瑕虚心求教。
“文爱卿不愧文官之首,连探听个宫闺秘辛都这般咬文嚼字。”玄清凤持朱笔落在图上某处,勾画了个圈圈,那儿立时变成一处重兵驻扎要塞。
他头抬也未抬,嘴角似笑非笑的又道:“朕若好事功成,爱卿记得届时包个大大的红包封来便是了。”
文无瑕一脸恍然大悟,随即笑得好不灿烂。“皇上立后大婚之典,微臣自当备妥重礼,为我朝帝后永结龙凤之喜志贺。”
一滴朱墨轻声落在图上,留下了一点像是触目惊心的血溃。
“爱卿何出此言?”玄清凤立时回过神来,凤眸微眯,露出不解之状。
“朕几时说了大婚?又几时说要立后了?这种大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是爱卿一时失言,也难保教有心之人听去,惹得朝政再生一番波澜。”
文无瑕眼底笑意敛起,清雅容颜掠过一丝感慨之色。
果然是他冲动,有些想左了。
再怎么情深意重,帝皇首先是个皇帝,然后才是个男人,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自然不言可喻,不必多说。
所以阿童姑娘对于自己的“平生心愿”,也已做出妥协了吗?
“臣言行失矩,妄论内宫之事,请皇上责罚。”文无瑕掩住低叹,诚心诚意拱手道。
玄清凤眸光灼灼地盯着他,不知怎地,心头有些古怪地闷塞了起来。
好像就连文爱卿都知道了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偏偏这些又极其重要……到底是什么?
气氛正凝滞间,一个熟悉的嗓音自上书房门口响起。
“皇上,文相大人,奴婢有要事禀报。”在门口的阮阿童面色有些尴尬,像是有口难言。“文相大人,贵府管象方才递了牌子,入宫急寻大人回去。”
“爱卿象中出了什么事吗?”玄清凤精神一振,立刻还以“反打探”颜色。“好阿童,说给朕听听。”阮阿童犹豫地看了一脸茫然的文无瑕一眼,吞吞吐吐道:“奴婢见那管家神色惊急,没有多问一二。大人可要先行回府料理家事?”
“这……”文无瑕清雅俊眉疑惑地微蹙起。
“家事?”玄清凤顿时乐了,笑得眉眼弯弯。“快说快说,朕最喜欢为臣子解决家中疑难杂事了。”
她努力对文无瑕频频暗示,可惜文相大人一向自诩洁身自好、君子磊落,绝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因此也正色道:“阿童姑娘请直说无妨,若管象所言乃寻常琐事,尽可不必相理。再多大的家事,也绝大不了国事去。”
“就是就是,阿童别再卖关子了。”玄清凤催促,满眼热切得亮晶晶。
“贵府管家前来急请大人回府,说是……呃……”她清了清喉咙,讪讪然道:“有名女子万里寻夫至相府门前,大月复便便,当街控诉大人……始乱终弃。”
大事件!大事件呀!万年王朝最清雅文质翻顾好青年,居然是遗弃孕妻的负心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