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莲转过身,看见慕天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眼底的疲惫依然会让她感到心疼,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吗?为了报复和财富,让自己精疲力竭?
“你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没有。”初秋的风拂乱了他的发,让此时的男人不若平时般一丝不苟,“我遇到了一个人,让我意识到……该留董家一条生路。”
“什么人?”雨莲不禁有点苦涩,她没能说动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能力。
顺着慕天的视线望去,雨莲看见院外站着一个名三十出头的少妇,虽然衣衫简朴却掩不住她曾经的韶华。
“瑞琪夫人!”雨莲走上前去,发现果然是山庄过去的女主人。
“雨莲姑娘。”见到故人,少妇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雨莲惊讶地看向慕天。
“我去里城的时候碰上她,当时她被人夺走了所有的钱财。”当年瑞琪和尉迟山庄大掌柜狼狈为奸,连偷带骗卷走了山庄大量钱财,两人对半分帐,坐拥大量金银的瑞琪,便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而这样一个富有的独身女子,自然遭到了奸人的觊觎。
在襄城重新见封瑞琪时,她仅有些许首饰典当来的银两,维持着艰难的生计。
“雨莲姑娘,我……我对不起你们。”经历了如此地跌宕,瑞琪相信这一切都是报应。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们。”雨莲的目光不禁瞥向了院内,“你对不起的是小少爷。”
少妇开始呜咽起来。
“关于慕云.我以前一直有个地方不明白。”慕天开口道:“你已经赶走了我,按理慕云以后自然便是山庄的继承人,为什么还要继续算计我爹,甚至不惜抛弃自己儿子的代价呢?”
是单纯地害怕父亲终有天会改变主意,想要寻回自己吗?他觉得并非如此,一定有什么更加强烈的理由驱使着她,而听到瑞琪的讲述后,他才豁然开朗。
“因为我想要的并不是尉迟家的财产,我想要的……是尉迟家家破人亡。”面对雨莲,瑞琪再次将当年的隐情和盘托出,“就像当年我家一样。”
原来瑞琪本姓童,祖籍赣南,父亲曾经是当地的富商,但是后来尉迟进生意的触角伸向了江西,一步步将童家的生意逼向了绝境,后来童老爷恼羞成怒,竟然想出了买凶杀人的伎俩,被识破后虽未被问斩,但死在了流放的途中。
案亲死后,母亲的疯癫、家人朋友的刻薄,让年幼的童瑞琪饱受世态炎凉的折磨,虽然后来被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了养女,但是对尉迟进的怨恨却一直萦绕不去,若干年后,她无意中结实了正与养父做买卖的尉迟进,便萌生了要让他也家破人亡的念头。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让他也体会一下我曾经历的痛苦,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再叙述中瑞琪几度哽咽:“我本以为,为尉迟进生孩子只是为了博取他更多的信任,这个孩子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当我身边满是金银,却没有一个真心人的时候,我后悔当时没能带他一起走,当我在异乡每一次看到带着孩子的女人,我后悔……后悔我做的一切。”
原来,从头到尾她都错了,报复并没有让她更加快乐,反而伤害了所有和她相关的人们。
“瑞琪夫人,你想去看看小少爷吗?”雨莲怜悯地看着这个一无所有了的女人。
“我,我……”她当然想见自己的孩子,只是她这样的母亲还有什么脸面。
“把刚才你跟我说的一切告诉小少爷,他是聪明的孩子,他能够明白的。”雨莲扭头又看了眼院内,“去吧,他们就快下课了。”
瑞琪踌躇片刻,最后还是难抵心中的思念步入了书院。
“所以,你放过董家?”雨莲转回身看向一旁的慕天。
男人点了点头,他不清楚故事的开端里,父亲是否是全然无辜的,或许他真用过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也或许他只是堂堂正正的竞争,但是仇恨的种子,却是如此轻易地能被种下,而冤冤相报,只会造就更多像他这样的人。
“你愿意再听一个故事吗?”而他也不禁再次思考起另一个问题,那便是坦诚。
“有一个少年,他怀着一百两白银到北方闯荡,以为有这点本钱和在老家的一点经验,很快就能找到发财的机会,然后风光地回到老家,迎娶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真有个朋友给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得的良机,那人说因为自己没钱,所以才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他;于是少年傻傻地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投入了这笔买卖,结果那个一路照顾自己、假装和善的朋友,原来是个骗子—少年血本无归,顿时没了方寸,只好做起最贫贱的买卖,卖草席,可是到了冬天,他的草席还没有卖完,只能裹着它在一户大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雪,那个时候什么梦想、誓言对他来说,都是太过奢侈的事情。”
听到这里,雨莲不禁红了眼眶……是啊,她依然会心疼不已,为了他曾经经历过的挫折和磨难。
“这个时候,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回来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喜欢年轻英俊的少年,所以她收留了他,让他成为自己的管家料理生意,而别人却说他其实是个男宠。”
雨莲几乎停止了呼吸。
“少年不理会别人的流言碎语,他一心只想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学会掩盖自己的真性情,学会不受任何外力的影响,学会狠绝果断,学会忘记自己的所爱,他本想多学习几年后另立门户,却没有想到女主人在临终前,将自己的产业全都托付给他,于是别人更认定他和女主人之间有着不伦的奸情,特别是女主人的女儿,这个时候,女主人的女儿已经嫁到了另一户富商人家,她便处处挑拨,怂恿自己的夫家不断打压少年。”
“所以你才会反击?”雨莲明白了他和董家之间的恩怨纠缠。
“为了韩夫人的恩情,我百般忍让,只是后来他们竟然将我客人的性命也牵扯其中,我才决定要铲除董家,我让他们在北方难以立足,他们想逃去南方,我也设下圈套让他们只是套得更深,之后,洛琳想出了用药陷害的法子,想让我名誉扫地,可是没想到……”却伤害了雨莲,“我伤害过很多人,有意或者无意的,但是这却是第一次,让我体会到自已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我害怕伤害你、害怕伤害慕云,但是我却又贪图着你们散发的光热。”
就好像照进深海的第一缕阳光,微热却又温软,让人无比眷恋。
“我害怕坦白这所有的一切,这所有连我都不愿回首的过往。”承认自己对生活的妥协,为了功名利禄,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妥协,去回顾那一步步放弃自我的过程,“我以为可以跳过这些,只要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便是重新开始,但是当慕云被绑架的时候,我再次意识到我过往的所作所为,让我不配拥有你们,我只会让你们……面临危险。”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一次回来只是为了让慕云能再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不再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被抛弃,而此后,他将回到北方,一个人生活下去。
“那个会在花园中和我嬉戏的少年,我已经再也看不见了……”半晌后,雨莲开口说道:“因为你所说的那些故事,或许还有你不曾说起的点点滴滴。”
“是的。”慕天的回答有着掩不住的无奈和伤感,他无法让时间倒转,无论他创造了多少的财富。
“但是这些种种也可以让你变成更好的自己。”
慕天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正微微向自己扬起笑容的雨莲,更好的人?他真的可以吗?
“就像原谅瑞琪夫人,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和董家的那些是非的话,你真的可以做到吗?”而他现在愿意放过董家,同样也是源于早年的那段经历,“所以,所以不要全盘否定它们、否定自己,真正重要的是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雨莲……”他彷佛看到了那个被火纹身的少女,跪在自己父亲的坟前,发誓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
她真的,一直都比自己更坚强、更勇敢。
“你想要继续当慕云的大哥吗?教导他不再重蹈你的覆辙?”
片刻后,慕天郑重地点下来头。
终究,他还是无法放弃,就像复活之后的灵魂更加害怕死亡的孤寂,他无法放弃她主动敞开的温暖胸怀,他将珍惜这宝贵的第二次机会,愿意誓死守护,不再畏惧。
“你想要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吗?和我一起教会他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雨莲!”慕天颤抖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成为她孩子的父亲……他要成为一个父亲了吗?
“我曾经发誓要侍奉菩萨座前……”雨莲垂下眸。
“我可以捐出我所有的家产!”慕天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话语并不妥当,“我不是想用金钱买通菩萨,我只是想……只是想和你一起侍奉菩萨,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的事情!”
“那么现在……”院子已经开始变得喧闹,是孩子放课后开始出来玩耍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慕云吗?有你在的话,我相信他也会很快原谅瑞琪夫人的。”
“好。”紧紧地握着雨莲的手,慕天向着因刚见到多年未见的母亲,而面露困顿的弟弟走去,他的怀中还揣着一包种子,那是离开济阳前王大娘给他送来的花种。
而相信再过不多久,尉迟山庄在他们一起的努力之下,就会恢复当年的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