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的是,他竟不知寂寞。
不知道这么长久以来,有没有人说过他就像积雪不化的千年雪峰?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他给捂热些?要如何做,才能让他看人时的目光少点凉气多冒点暖意?她很想温暖这个冷冰冰的修啰。
因她总觉得,他是个被人们遗忘的好人。
他不该活得这么孤单的。
她低声喃喃,“你这傻鹰……”
“早就不是鹰了。”皇甫迟的脚步一顿,将快滑下去的她背稳一点,又继续往山顶爬。
“我就喜欢惦记着那只歪头鹰不成吗?”
他也不拦她,“随你。”
回到山顶上的宅子后,纪非被皇甫迟一路给背进了饭厅里,一块儿去寻找他最挂记的春嬷嬷特制烈酒,她点亮了一室的烛光,蹲在饭桌边翻找了一会儿后,在皇甫迟期待的目光下,又再多翻出两坛来。
她笑笑地拍着酒坛子,“瞧,春姨不只为你留了这一坛,为了你的捧场,她还为你备了两坛等着你赏识呢。”
皇甫迟在山下疏远又冷淡的模样,顷刻不见了,目光也在她的笑颜中柔和了不少,当她替他温好了酒,与他坐在一块儿喝着酒吃着桌上已凉的菜肴时,他忽地觉得这些冷菜吃来格外有滋昧。
或许他是醉了,醉在一片沁人的酒香中,也醉在将半个身子都偎在他胸坎前的纪非身上。
醉酒的纪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少了平日的狡黠,多了点迷糊,红润润的小脸蛋上始终都挂着憨憨的笑,他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她的脸庞,那滑女敕细腻的触感令他怔忡了下,她却直接拉过他大掌贴在自个儿脸上,一个劲地对他傻笑。
皇甫迟揽住差点掉下椅子的她,她绵软温热的身子令他有些恍惚。在一路背她上山来时,他记得,背后的她,小小的身子好热,那热意,透过厚重的大衣渡到他的身上来,而此时与她如此紧紧贴近,他更是恍然以为……他也是温暖的。
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离开的念头给忘得一干二净,听着外头雪花落进院子里的声音,看着烛光下纪非美丽的睡脸,他在想,有她如此在人间与他作伴……
这日子,似乎也不错。
一晃眼,皇甫迟已在她家住了两个年头了。
群山褪去了厚重的雪袍,换上了女敕绿亮眼的衫子,濛濛雨丝像美人断了线的珠泪,日日往大地浇洒。
这美人垂泪,初看时,甚美甚娇;连下了十来日,呃,美人虽有些闺怨,但那愁容仍是挺赏心悦目的;但若连下了快一个月……这美人都快变成人见就得绕道走的怨妇了!
往年是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雨却像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地往人间拚命洒泼,淋得地上农民也都快泪湿衣襟。
“今年的春雨下过头了……”望着外头绵绵不断下得人都快发霉的雨丝,兰总管没拘住到了嘴边的长叹。
“下过头?”皇甫迟虽在人间待了多年,却从没花心思去了解过这人间的四季节气。
“嗯。”兰总管洋洋洒洒地同神仙大人开讲人间农业概要,“您不知道,春耕是需要雨水没错,可是下多了、过了时节还不停,过多的雨水会苗的根部腐烂……”
因雨日的缘故,没法出门只好待在大厅里练拳法的纪非,看着他俩站在窗边难得和谐的姿态,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听得认真,她两眼在皇甫迟的面容上溜过一圈,心底登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我懂了。”听明原委后,皇甫迟朝兰总管颔首,“我出去一会儿。”
兰总管都还没来得及问他究竟听懂了什么,本还在他面前的神仙大人就变戏法似的没了踪影,于是他一脸茫然地看向纪非。
“小姐,神仙大人他这是?”
“八成是去想法子让雨停了……”她无奈地揉揉两际,“你啊,别老忘了他的身份,往后在他面前说话要格外留心些。”皇甫迟不像这些凡人,甭管老天赏赐的是狂风或暴雨,全都只能逆来顺受,他可不同,拥有一身术法和能力,他能在老爷眼皮底下翻出的花样可多了。
兰总管恍然大悟地点头,“是。”
饼了半天的工夫,时常神出鬼没的皇甫迟又回到了大厅里,已经练完拳法改剑法的纪非搁下手中的长剑,走至他面前好奇地问。
“方才你上哪去了?”
“找布雨的龙王商量些事。”皇甫迟的语气就像在说件家常小事似的。
纪非与兰总管对看一眼,然后指着他身上稍稍有些凌乱的衣衫问。
“只是商量吗?”龙王?她怎么不知道他这性子交过什么朋友?
“嗯。”皇甫迟啜了口兰总管所沏的热茶,“就是用上了些手段。”
其实也不过就是打趴了那个多事龙王,再顺道挖出龙王月复内上千年的内丹嗑了当午饭而已。
“……”纪非与兰总管无奈地仰首望天,在心中恳切期望龙王爷可千万别因此而翻脸,明年不再对人间布施水了……
春嬷嬷踩着杂乱无章的脚步,自回廊的另一边狂奔而来,厅内的三人讶然地瞧着难得失了仪态的她,在跑至厅门处时一手按着门扇直喘着气。
“小姐小姐,外头来了人……”
“谁?”
春嬷嬷的眼中绽出光芒,“太子殿下!”太好了,在这穷乡僻壤躲了这些年后,小姐她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了。
然而纪非的一双杏眸却因此而黯淡几分,虽然她很就垂下眼睫掩住,却没逃过一旁皇甫迟锐利的眼眸。
就在一年前,总是与皇城方面联系的兰总管接获她父亲纪尚德的指示,要求告知他们的落脚处,并在信中言明,朝中局势已起了新变化,以及与纪非有着婚约的太子墨池,非常希望能够找机会与这多年未见的表妹见上一面。
对此纪非并没存着多少期待,毕竟墨池的身份并不一般,要想离开宫中本就属难事,更别说是翻山越岭来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了,所以她并没把这事给放在心上,再加上,她虽已及笄,但距离她成亲至少也还有两年之久,好不容易这日子安稳了一阵,她并不希望太早暴露她的行踪,再次让那些政敌对她小命的过分关注。
可她没想到,墨池竟真的找来了。
“兰,准备接驾。”她再次开口时已恢复平日神色若定,“春姨,去我房里准备衣裳,我要更衣。”
“是。”兰总管领命后迅速离去。
纪非颇抱歉地看向身为局外人的皇甫迟。
“皇甫,能否请你出去外头逛一逛?”倒不是这神仙大人见不得人,也不是怕太子殿下会误些什么,她只是……不想把他给扯进她的事里来。
“成。”皇甫迟没为难她,搁下一个字后,转身就在厅内消失不见。
匆忙与春嬷嬷回房换上了套庄重又不失礼的衣裙后,这时兰总管也恭谨地领着远道而来的墨池进了大厅,不多久,在墨池的令下,负责保卫太子安危的大批皇卫与宫人等退出大厅,并合上厅门,只留下纪非与墨池两人单独详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厅门再次敞开时,兰总管看见墨池像个邻家大哥哥般拍着纪非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道。
“快点长大吧,早些进宫来帮我,别忘了这个国家需要你。”
纪非低首敛眉,“是。”
“我回宫了,你要保重些。”
“谢殿下。”她嫋嫋朝他躬身,再对外头吩咐,“兰,你送送殿下。”
一如来时的匆匆,奉旨代皇帝北巡的太子墨池,已在皇卫与宫人的簇拥下,再次踏上了北巡之路,这次会晤短暂得像是没发生过似的,她也明白,这是墨池挖空心思才挤出的一点时间,若是再待久点,只怕他人也会起疑。
当皇甫迟的身影再次出现她在面前时,她淡淡地问。
“你看到了?”
皇甫迟没隐瞒,“他就是将来你要嫁之人?”
“嗯。”
“他是谁?”他并没记住那个身形瘦瘦弱弱的年轻人生得是啥模样。
她语气平板地道:“墨池,当今太子。”
“你是何人?”
“当今皇后是我姑母,太子是我表兄,家父是户部尚书,大伯是当朝宰相,小叔则是圣上亲赐的抚远将军。”
“然后?”皇甫迟挑挑眉,一点也不觉得她集政权军于一身的家族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她像在背烂熟于心的公事,“为了太子,日后我将会成为太子妃,再进一步助他成为皇帝。”
“助他?”不是等皇帝一驾鹤归西,那个太子就能登基子吗?
纪非摇首,“那个金銮宝座,不争不抢是得不到的。”若是简单就能登上大宝,那么他们这些有心之人又何须抢得头破血流?
身为太了,墨池日后继父业登上帝位,这点本该是理所当然,不过,可坏就坏在当今圣上子息艰难,多年仅有皇后所出这太子唯一血脉,偏太子又自小体弱,太医曾断言太子恐活不过十岁,因此十多年前圣上为以防万一,便先后将两名异姓王的子孙过继至皇家中,改姓后入了皇室玉牒成了皇子,前些年,圣上更是将这两名皇子分封为锐王与沁王。
站在墨国的立场上,部分的朝臣自然不希望皇家血脉断绝,或是将这片先人一手打下的河山拱手让给外姓人?但也有人认为,性格软弱无能的太了,无论是资质与天赋,皆无法与另两名王爷相较,因此在血脉正统与贤能适任之间,就有了各自的争执。
如今太子已安然成年,两名王爷亦在朝中经营数载,圣上再怎么想反悔,亦无法更改玉牒收回皇命。
再实际点来看,如今两名王爷羽翼已丰,在朝中结党扎根甚深,自然早已不是圣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代品,更别说两位王爷就有意取太子而代之,因此别说是圣上想剪除其羽翼,两党各自的靠山文武百官那一关也搁在那儿,时不时就有性命之忧的太子,眼下就连要保全自个儿都是个难题。
皇甫迟扳过她的小脸,非常不习惯她这等不容反抗的神色,更听不惯她麻木语调。
“为何要争?”既是不愿,她怎么不抽身离开?
“对我来说,这是命。”纪非轻轻拉开他的手,“别忘了我的家族与我的性命都与太子拴在一块儿,今朝他若是翻了船,明日我纪氏一族也休想上得了岸。”
“对别人来说呢?”
“因为野心。”她深深看进他平静似水的眼眸,“六界里没有野心吗?”
皇甫迟想不通他们在僵持什么,“有,但解决的法子就明快多了,毕竟在生死之间,选择也就只有那么两种。”全都杀子,不就一了百了?
“凡间的政局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纪非抽去发上过多的金簪,随手就扔在一边桌上,然后揉着自儿受罪的颈子。
皇甫迟盯着她面上淡淡的倦意,“倘若你的表兄日后将成为皇帝,你岂不是会成为皇后?”
“嗯。”
“皇后这身份,不适合你。”几根金簪和一些人事,就让她掩不去眼角的疲惫,等有朝一日她发髻上插上十二根金簪时该怎么办?到时她光要面对后宫之人就有三千,而在皇家屋檐之外,还有文武百官与成千万的百姓。
纪非像只被摘了两翅的蝴蝶,困囿在地上仰望着自由的晴苍。
“可是……没得选。”
说到底,每个人都只是为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