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断线后,杜非将手机丢回沙发,将手中的咖啡一口气喝光,头痛不但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更痛了。他模模额头,微微发烫。
该不会发烧了吧?
他放下空杯,纵然觉得烦躁,仍是盥洗更衣,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拿起车钥匙,开车下山。
黑色休旅车在山间行驶,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蓦地,杜非感觉有些呼吸急促,视线逐渐模糊。
他紧急踩煞车,却已来不及了,方向盘一转,撞上嶙峋山壁——
“都是因为你,九王爷才染上风寒!若非为了救你,王爷也无须跳进深潭,他近日身子微恙,本就不舒服了,偏你还让他病上加病!”
“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如今你还来做什么?”
“我熬了汤药……”
“搁下吧!我来伺候王爷就行了,你出去吧,王爷不想见到你。”
谁说他不想?
他深呼吸,费尽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会儿是在吵吵嚷嚷什么……”
房内的两人听他发话,都吓了一跳,同时转头望他,管家忙不迭地走近榻边,殷勤陪笑。
“王爷,您醒了啊?身子如何?还好吗?要不我请御医再过来瞧瞧?”
“不必了。”他皱眉,挣扎地起身,只手撑住发热的脑门,鹰眸一扫,瞥见凝立于数尺之外的雨蝶。她仍是一身清雅素淡的打扮,托着汤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你退下吧。”他挥手逐开管家。
“可是……”管家犹豫。
“还得本王说第二遍吗?”他提高声调。
管家听了,急忙躬身领命。“是,小的这就出去,请王爷好好休养。”
确定房内只剩他们两人后,她轻移莲步走向他,停在榻前。
他冷冷觑她。“这汤药,是你亲自熬的?”
“是。”她轻轻颔首。
“为什么?”他语锋犀利。
她愣了愣,一时语窒,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扬嗓。“王爷是因我染恙,我心下过意不去,所以……”
“你也会过意不去?”这话,明摆着是讽刺。
她似有几分无奈,水亮的美眸凝望他好一会儿。“殿下可否让我亲侍汤药?”
他咬咬牙,胸臆有一把郁郁之火待发,照理依他脾气,是可以当下给她一顿难堪的,可不知怎地,瞧她这依顺柔婉的模样,他竟心软了。
他一声不吭,她迟疑稍许,当他是默许了,温雅地欠身,在榻沿坐下,舀了一匙汤药,细心吹凉。
药汤极苦,他只喝了一口便眉宇纠结。“不喝了。”
她怔住,不解地眨眨眼。
“这药太苦,拿开。”他没好气。
她想了想,忽地领悟他是在闹孩子脾气,菱唇不禁微弯。“良药苦口,王爷,这药喝了您才能快点好起来。”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很柔。
他震了震,心弦莫名牵紧。这几日,她对他说话总是冷冷淡淡的,这还是初次见到她唇畔有笑,眼神有情。
“你……不恨我吗?”他绷着脸问,嗓音沙哑。
她敛眸,羽睫轻颤,似是沉思着什么。
“你恨我吧?”他语声不觉变得尖锐。“若非本王意欲对你用强,你也无须为了躲我,宁愿投湖自尽。”
究竟那时,他为何会做出那般无赖的行止呢?他是习惯纵情于男女之欢,但从来不须强迫任何女子,她们总是乐于投怀送抱。
唯有对她,他把持不住,竟失去了理智……
“感激王爷相救。”她终于扬起那双清澈眸子,定定地瞧着他。“您原本可以任由我自生自灭,却跳下去救我,因而染了风寒,是我欠了您这份人情。”
她居然谢他?这女人脑袋坏了吗?他赧然,故意恶狠狠地瞪她。
她察觉他严厉的目光,却没有退缩,勇敢迎视。“王爷再多喝几口汤药吧!总是得吃药,身子才会好。”
这是拿他当孩子在哄了吗?
他说不清心下是什么滋味。
她平日也是这样对待傅长年吗?不,她待他肯定更是温柔万分,毕竟他们是曾对天地立下盟约的夫妻。
思绪及此,他又嫉妒了,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热一会儿疼。
想她待自己好,却又气自己像个孩子盼着她的关怀呵护……可恨哪!
他悄悄握拳,嘶声自齿间迸落。“明天,我就让你见傅长年一面。”
她闻言,眼瞳乍亮,绽放喜悦的神采。“谢王爷!”
他不要她谢,只要……只要什么呢?
他怅然地盯着她的笑颜,那么甜美,如诗如梦,他想,他永远会记住这样的笑颜。
“先生、先生!你还好吧?”
有人在呼唤他。
杜非朦朦胧胧地听着,意识断成片段,飘零于前世与今生之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六百年前那个狂妄自大的王爷,而不是现在这个他。
他很想醒来,却醒不透,眼皮沉得掀不起来,只隐约听见细微的人声,两个女人在对话。
“芬姨,这人怎么会忽然倒在店门口?”
“我也不晓得,刚刚我走出来,就看他倒在这里了。”
“他额头上好像有伤?”
“对啊,肿肿红红的,是不是撞到头了?”
“嗯,芬姨,麻烦你帮我把他扶进来好吗?”
“喔,好啊。”
两人一左一右扶起他,拖着他走了一段路,似是进了屋里,合力将他搬上床。
“你要把他留在这里吗?”
“嗯,看他样子很不舒服,就让他躺一会儿好了。”说着,年轻女子伸手模了模他发烫的额头。“烧得很厉害呢。”她低语,替他拉拢被子。
他痛楚地闭着眼,忍不住申吟,舌忝了舌忝干燥异常的嘴唇。“我想……喝水。”
“好,马上来。”年轻女子斟了一杯温开水来,还体贴地准备了吸管,递进他唇间。
他勉力喝了几口,润了润唇,灼痛的喉咙也稍微舒服一点。
“先生,你是不是病了呢?哪里不舒服?要不我请医院派救护车来?”
“不用了,我只是……发烧,头痛。”他重重喘气,费力地抬起手,模了模冷汗涔涔的额头。
“那你就先在我这儿躺着休息吧!”年轻女子温声说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这里是我开的面包坊。”
他没想过她会是坏人,这世上,能比他坏的人恐怕不多。
他苦涩地扯扯唇,连道谢都觉得虚弱。
她似乎也没想听他说谢,径自起身去端了盆装了冰块的冷水来,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为他擦拭脸上及颈间的汗滴,然后做了个简单的冰袋,敷在他额头。
“你好好睡吧。”她轻声细语,跟着离开房间,掩上门,给他清静宁馨的空间。
他睡得断断续续,有时深沉,有时浅眠,有时又徘徊在梦与不梦的边境,在时光隧道里无望地追寻着一道清丽剪影。
这其间,他能隐约感觉到面包坊的女主人几次进房,为他重新换过毛巾,量量体温,或者喂他喝水。
这细致的照料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为何对他如此友善呢?如果是他,绝对没有这种精力和耐心将时间浪费在一个路上捡到的病人身上。
她令他想起雨蝶,怀念着,犯着相思,心阵阵疼痛。
也不知睡了多久,慢慢地,他回复了气力,悠悠睁眸。
映入墨瞳的是一间坪数不大的卧房,收拾得很整洁,布置得很温馨,窗扇是木头做的,隔成一格一格,轻薄的白色窗纱滚着雅致不俗气的蕾丝边。
窗台上,坐着几盆小盆栽,开着几朵花,一对可爱的小人偶站在窗边。
杜非坐起上半身,一时恍惚。
他这是在哪里?这温暖甜馨的居家环境跟他平素住惯的华丽豪宅大不相同。
他怔怔地出神,直到有人轻推门扉,阴暗的房内,扬起一道清雅的声嗓。
“你醒了吗?”
他眨眨眼,恍然大悟。对了,自己在路上发生了小车祸,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昏迷在某间店门口,是这个女人救了他。
“看你的样子,烧应该退得差不多了,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话语才落,他空空的胃袋立即抗议地咕哝出声,他捧住肚子,霎时有些尴尬。
她听见了,轻声一笑,盈盈走过来,卷起窗帘扣在帘钩上。
“有刚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喔,很好吃的。”
她笑道,转身面对他,户外的光线透进来,映亮她白皙清秀的脸蛋。
他认清她的五官,悚然大惊,瞪圆眼,心跳如月兑缰野马,狂野奔腾。
“怎么了?”她见他一副透不过气的模样,微微颦眉。“你还很不舒服吗?”
他没回答,全身颤栗,胸海卷起千堆雪,几乎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微张唇,吞吐几次,好不容易才逸出低哑的嗓音——
“是你吗?雨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