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她应该做却没做。
比方她应该让紫屏到宫外,跟陈姑姑讲一声,说她不能出去了;比方她应该把那个装满全部家当的包袱收进箱笼,一起抬进王府;比方她得找宫晴好好谈谈,谈萧瑛的强“娶”豪夺,谈未来怎么从王府全身而退,谈其实她并不是他们心里想的……那样自私、气度狭隘之人。
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以为被误解也无所谓,谁知道,她终究是个凡夫俗子、普罗大众,她无法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尤其是……亲人。
可想做的事通通没办成,因为她没有力气。
昨天下午,她一沾枕头就大睡,睡得不知人事,直到清晨被紫屏硬挖起来,梳洗净身,然后坐在镜子前面,像个呆子似的让嬷嬷们替自己匀面、梳妆打扮。
一身大红嫁衣,被服纤罗,云髻嵯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真实,那是贺心秧吗?一个美丽的新嫁娘?
她幻想过自己穿着婚纱、勾着老爸手臂走红毯的模样,想象经过层层花墙,白马王子就站在地毯那端,对着她微笑,那时候,她幻想的王子是帅到让人尖叫的罗志祥……
后来,她也幻想过坐上萧瑛派来的八人大轿,一路上,乐队吹吹打打,用欢乐的气氛把她送进王府大门。
谁知道世事难料,到最后萧瑛没变、她没变,婚礼也没变,变的是人心与情境。
她再也不想要成为他的妻子,不想与他白首偕老。
紫屏不停念着,自把她从床上挖起那刻,就不停在她耳边重复叮咛。
教她要学着贤慧、学着包容,说嫁了人就不再是小姐,要懂得事事替丈夫盘算,最重要的是,要懂得礼制尊卑,虽然咱们不比人低一等,但也得尊重王爷、王妃。
不多话的苓秋也破例在她身边叨絮,说她相信王爷会疼她爱她、一如过往,只要她愿意放下姿态与关姑娘好好相处,依她对关姑娘的观察,定然不会为难。
说到底,她们还是在强调昨天那些话,虽然口气缓和了些,但内容没变,就是要她学着容人。
大家都相信问题在于她无法容人,大家都认定如果未来王府后院起争执,她定然是挑起事端的那个女人。说实话,事端未挑起,大伙儿就有了共同意见,日后,她还能不千夫所指?对于这个婚姻,她越想越畏怯……
才刚醒,可不明所以的又累了,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卡着,上不来、下不去,呕得她心闷。
“紫屏,我这里不舒服……”抚抚胸口,她得躺躺,得再睡上一回。
紫屏截下她的话,瞅了她一眼。“妳当然不舒服,昨儿个和王爷大吵一架呢,要是我啊,现在肯定连说话都难。妳啊,就别再多花心思,也别演戏,乖乖上花轿才是正经。”
“怕了?”贺心秧苦笑。
“怕啥?”
“怕项上人头不保,怕萧瑛真让你们提头去见,所以非把我压上花轿不可。”她口气里有着淡淡的讥讽。
她能不气吗?当然要气,口口声声说站在她这边,可一提到关倩就把人家捧上天,还把所有问题全往她头上推,她想嫁谁不嫁谁,怎么就由他们这群人来决定了,要同男人过上一生一世的是她啊!
乍听见贺心秧的嘲弄,苓秋和紫屏瞬间红了眼眶,苓秋背过身去,偷偷拭泪,紫屏气得哽咽,话还是不吐不快。
“小姐您这是呕人吗?如果不是为了小姐好,我们怎会想尽办法好言相劝,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身边没个男人,女人走到哪里都是要被欺负的啊,就算妳真会赚银子又如何,还不是得靠周大哥在外头替妳奔忙,没了周大哥,妳能不被坑、被骗?
「愿愿、望望还小呢,妳真能独力撑上十几年?如果撑不下去呢?到时候就算想要找个男人嫁,谁会愿意娶个有孩子的女人。
「况且事情想得长久点,就算妳真的能养活愿愿、望望,可他们长大之后呢?有个王爷爹爹,愿愿子承父业何难,望望要找个好婆家也容易啊,总不能让他们因为母亲的任性而赔上一生!
「倘若王爷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也就罢了,可妳明明知道的,他有多能干,朝廷、商铺,哪一项不是经营得有声有色,天底下妳到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夫婿?
「如果他对妳无心也就不强求,可王爷明明把妳放在心上、捧在手里,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分明,怎么就小姐没心少肺的,半点不感动?
「是,王爷没办法给妳正妃之位,可那是小姐作的决定啊,皇上本来没打算为他们赐婚,是妳说有情人该成眷属的,君无戏言,圣旨岂能随意更改?王爷才不得不在名分上委屈妳,现在妳又拿这点来欺负王爷,便是我们奴才也看不下去。
「小姐,多替王爷想想吧,他那样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到妳身边,想想他失去消息那段日子,妳是怎么熬过来的,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了,为什么不珍惜?
「我宋紫屏在此发誓,今日所说所做的一切皆不是出于私心,倘若这个婚姻不能带给小姐和愿愿、望望幸福,别说王爷,我就自己拿把刀抹脖子,用命还给小姐。”
紫屏说得慷慨激动,一古脑儿把积在肚子里的话全说了,泪水一串串滑下,看得贺心秧眼眶一红。
贺心秧叹气,是啊……她拿她们撒什么气呢?她岂能不知道,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只是时代不同、根深蒂固的观念不同,她无法说服她们,她们自然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轻轻地,她敛起眉头,低声说:“对不起。”
贺心秧的道歉更惹得她们眼红,苓秋走到她身旁,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看好小姐,小姐对待任何人都真诚,所有和妳在一起的人都能感受到妳的真心,苓秋不信妳收服不了关姑娘,嫁进王府,妳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
“是啊,小姐一定是书读得太多,听太多妻妾相争之事,把自己给活生生吓坏,可一旦嫁进王府,妳就会明白,事情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如果真那样吓人,天底下的女人不全都死光啦。”
“苓秋发誓,如果小姐在那里过得不幸福,苓秋会想尽办法,帮妳和愿愿、望望逃跑。”她高举五指,对天发誓。
“我也是,如果关姑娘敢欺负妳,如果王爷不维护妳,如果妳在那里过得没有想象中如意,我和苓秋陪小姐一起离开王府。”紫屏也举手说道。
贺心秧喘气,胸口那个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重,像是有把火渐渐地往上烧着,灼烫着她的食道,她感到淡淡的血腥味涌上喉头,却强压下不适,一手拉起一人。“如果到那一天,妳们跟我走了,风喻和小四会恨死我……”
见萧瑛快步进入怀宁宫,风喻指指里头,笑着对脚步匆忙的他说:“放心,小姐在里头,紫屏和苓秋陪着呢,小姐已经打扮好了,没有生气,也没有反抗,我想,大约已经想通了。”
这话让萧瑛和疾步而行的小四松口气。小四可不希望在这个大日子里闹出什么事。
萧瑛放慢脚步,旋身对孟郬骄傲说道:“你可以去向宫晴要彩头,她输了。”
萧瑛心里想,难怪宫晴敢跟郬打赌,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苹果的计划,不过不怕,他随时随地都能挽救颓局、转败为胜的,瞧,他不是又赢了一回吗?
“是吗?可后来我们又打了个新赌。”
“赌什么?”
“赌一个男人无法同时回馈两个女人的真心,无法公平对待两人。彩头二百两,我赌你可以,她赌不行。”
“是吗?我保证,一个月以后,你就可以从她身上再赚两百两。”萧瑛意气风发,信心满满。
“不,我已经输了。”
“为什么?”
“按礼制说,关姑娘是正妃,你该上平和宫接人,而苹果由风喻送到勤政殿,你们再一起进殿向皇上谢恩,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担心一个逃跑新娘。”
孟郬提及,他才想起关倩,眉头一皱,他真是被苹果弄得心乱了,可是……要他上平和宫却把苹果留给风喻……想起昨天风喻差点儿被骗走腰牌,他不放心。
“郬,你去帮我接倩儿到勤政殿吧,苹果我亲自带过去。”
“你确定吗?礼部的人可都等在那里。”
“我确定。”
“行,二百两赌金,你帮我付。”孟郬开条件道。
“那有什么问题。”
孟郬见他乐得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忍不住摇头,知道苹果非嫁他不可,就真这么开心吗?来日轮到他要娶宫晴时,自己也会心情飞扬,像他这样?
孟郬一笑,举步前往平和宫接人。
萧瑛和小四一起进屋,正好听见紫屏和苓秋争相发誓着说,如果小姐过得不幸福,就要一起逃跑。
萧瑛听了实在很头大,这算是哪门子忠心啊,也不想想她们日后要领的可是他萧瑛给的薪俸。
“妳们没机会的,我保证!”萧瑛开口。
紫屏、苓秋发现话被萧瑛听见,忍不住脸红。
见三人眼睛都肿肿的,小四打趣,“又不是嫁女儿,日后见不着面了,怎么哭得这么凄惨?”
紫屏瞪他一眼,低声嘟囔,“谁让你多嘴。”
他拉拉紫屏衣袖,说:“这不是心疼妳吗?”
在这个时候打情骂俏?苓秋叹气,推了推紫屏、小四,三人一起出了屋子,她想,小姐应该和王爷好好谈谈,昨儿个才大吵一架呢。
门关上,萧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贺心秧,整颗心被牢牢吸引了,他移不开目光,直想就这样永永远远看着她,唉……这身嫁衣只有穿在她身上才会这么好看。
他眉飞色舞地走近她身旁,勾起她的下巴,笑得眼睛瞇起。“真漂亮,和我想象的一样美。”
相似的脸,他很快就可以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看见,有什么稀奇?贺心秧不言不语。
“还生气?”他放软身段,低声下气。他从未在女人面前做到这等地步,但为了苹果,他甘心。
她不语,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不舒服。
贺心秧自我嘲笑,她不是童话故事里好心的小姑娘,开口不会吐出金币,她是心胸狭窄的坏女人,嘴里只会吐出一只只蟾蜍,闭嘴比开口来得好。
他耐着性子,对她好言相哄,只要她肯嫁,什么事儿都不算难。“愿愿、望望很好,只是昨儿个晚上没听妳讲故事,闹了会儿,我亲自讲的故事,望望不捧场,直说难听。”
愿愿、望望啊……她叹气,那么聪明可爱的孩子,谁舍得离弃,他是抓到她的软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苹果坠炼,细心为她挂上。
“我发誓,妳一定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我会护妳、爱妳、疼妳一辈子,倩儿那边我会同她说清楚,我不会厚此薄彼,不会让妳们有机会心生妒嫉,苹果,答应我,一次、一次就好了,试着放下心防,接受她。”
她哪有作什么决定?从来都只有他作决定的分儿……看着胸前的小苹果,是他新买的吧,那链子不是她匣子里的款式。只有女人才会旧不如新,对于她的苹果,这“新”远远比不上她的“旧”。
“苹果,不要气我,好不好?”
怎么能不气呢?她想开口,问问他,对于婚事可不可以再斟酌斟酌,可是她刚启口,胸腔处那股压不下的恶心感使她吐了出来。
噗……一口鲜血从她喉中喷出。
“这是怎么一回事?”萧瑛被惊吓到了,捧起她的脸急问。
又是急怒攻心吗?像他带关倩回来那天一样?
“我不知道。”
口一开,她又接连吐出好几口鲜血,那股灼热感从胸口漫到喉间,像是被盐酸侵蚀似的,她痛得揪起双眉。
“苹果……”他打横抱起她。“妳吃了什么?妳不会为了不想同我成亲,伤害自己吧?”
“我没有。”她虚弱道。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吶,她哪会笨到拿命去开玩笑,这是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她不信中医、不信方磊,她比较相信自己的名医妈咪……
“紫屏、苓秋、小四、风喻,通通给我进来!”
萧瑛大声一喊,等在外头的人全冲进来,大伙儿心想,怎么搞的,都要上花轿了,就不能好好谈,难不成要一路吵进王府?
可当他们看见苹果一口一口不停吐着鲜血时,全都吓呆了。
紫屏抢上前大哭,“小姐,妳这是怎么啦?”
“小四,去请方磊过来,快!”
小四应声,飞奔而去。
“苓秋,小姐昨儿个吃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吃,昨天王爷回去后,小姐就睡下,我和紫屏守了一夜,一大早才把小姐唤醒,她到现在连口水都还没有喝。”
不是昨天……那么就不是她施的计策,因为昨天她还打算偷腰牌出宫,那么是谁?谁下的毒手……
贺心秧抓紧他的衣襟,全身痛得蜷缩在一起。
“瑛……我好痛……”她痛得浑身发颤,那股灼热蔓延到全身每个关节,让她像是被火烧灼似的绞扭着身子。
“乖,没事的,方磊马上就到,他会救妳。”他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她的痛彷佛传染到他身上,他也跟着疼痛。“没事的……没事的……妳不会有事的……”
她痛、他也痛,灼热烧上她的四肢百骸,他也像是被捏着鼻子,硬灌下一锅热油,那油烫上他的心、他的眼,烫出他灼热的泪水。
怎么办?他不停问着自己,苹果那么痛啊,要怎么样才能把她的痛转嫁到自己身上?他亲着她、吻着她,想吻去她一分分的疼。
他求天、求地、求神明,不要让她难受,他是男人,所有的苦头都由他来承担……
他忘记婚礼、忘记关倩还在等自己,他只看得见、想得到苹果,他慌乱了心,不断不断想着,没了她,他怎么活下去?
宫晴很不愿意在这种大日子里办案,她想留在苹果身边,再次确定她是不是真心想嫁给萧瑛。
倘若不是,那么即使拼尽所有法子,她都会带苹果离开,这事本来早该在昨晚之前就商量好的,但苹果睡得太早,让她没机会开口。
不对,应该说,这段日子里,苹果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出毛病,天天睡得奇早,夜猫子生活彻底翻转,每天她忙完回到怀宁宫时,她已经睡得不省人事,大大减少两人谈心的时间。
然而就算她不愿意在今天办案,但人命关天,而且这次死的不是没没无闻的宫女,而是萧□的六皇子萧雨。
明清宫里,一干宫女分两排站在宫晴面前,方磊在她耳边低语,而卿儿、怜儿、惜儿三名宫女跪在她脚边,不停抹眼泪、吸鼻水,哀哀啼哭。
又是情香的毒,萧雨和黑衣人的死法相同,胸月复间有腥臭的黑水淤积,口舌呈黑紫色,性器也有黑紫色痕迹,手指的指甲则呈现艳丽的橘红色,只不过他身上被下的毒更多,异常的颜色更深。
侍卫已经前往三人屋中搜索毒物,端坐在上头的宫晴冷眼向众人扫去,心中有几分担心,倘若情香在后宫普遍被使用,那么就无法证明黑衣人之死与之前的刨肝案有关联了。
因这三名宫女都是家贫入宫、身上无半分武艺的,她们绝对供不起珍肴美馔,好在其中下秋缠、剖取人肝,且方磊方纔已经细细验过,她们都没有戴人皮面具,身份无可疑之处。
宫晴缓缓摇头,这个萧雨还真是荷尔蒙过剩、精虫冲脑,短短几天,和那么多个女人上床,这下子果真是牡丹花下死,去当个风流鬼了。
“公主明察啊,六爷迷恋怜儿,日日与她纠缠在一起,我与惜儿姊姊不过侍奉过一、两次,绝对不是我们害的。”
卿儿高声喊冤,直到现在,她们还以为萧雨是因为纵欲过度而亡。
“公主千万不要听卿儿胡言,明明就是她为勾引六爷,在身上抹了那劳什子香膏,让王爷连用膳时心都被勾得痒痒的,后来更拉着她进屋里痴缠。”
一道锐光从宫晴眼底闪过,她与方磊对视,方磊微微点头,靠近卿儿身边,她身上的确有一股特殊芬芳,虽然很淡,还是可以闻得到,皱起眉头,他退开两步,用眼神对宫晴示意有问题。
不多久,几名侍卫上前,将三个包袱呈上。
“禀公主,明清宫西殿,有一处礼佛的屋子,听管事姑姑说久无人踏足,属下顺道进去瞧瞧,竟发现那里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将里面的东西一并搜出。”
前几日,公主下令,将无人居住的宫殿彻底搜查一遍,并没有搜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东西,没想到今日居然有意外收获。
宫晴听见,精神大振。上回大张旗鼓的搜查毫无结果,让她误以为自己的判断有问题,以为那名已死的黑衣人并非藏身在宫里,没想到他竟是胆子忒大,敢窝藏在明清宫里。
“做得好。”
侍卫将一个黑布包呈上,方磊凑近,宫晴迅速打开。
里面有几套黑衣,方磊拿起来往自己身上一比,衣服的主人身形的确和黑衣人差不多。
方磊挑出几个瓶子和竹筒,那个竹筒很眼熟,与宫晴对视一眼,方磊小心翼翼打开,一条久没有进食、萎靡不振的青蛇躺在里头。好得很,陈姑姑的冤枉终于可以洗清了,谋害愿愿、望望的元凶在这里呢。
意外解开迷津,宫晴开始相信,他就是这阵子宫乱的源头。
方磊打开瓶子,一一细闻其味,神情专注、态度认真,然后,像是饕餮找到美食似的,他绽放得意笑脸,将手上的瓷瓶交给宫晴。“这就是秋缠。”
“宾果,找到正主儿了!”宫晴一弹指,悬宕多日的心终于松下,谜底即将解开,枉死之人将要获得平反。得一想十,她已经开始计划如何清查明清宫上下,既然黑衣人待在此处,她就以此为圆心扩大侦办。
宫晴拿起一个类似扳指的东西,上面有千百根细毛,像刷子似的,她伸手想去碰碰“刷头”,谁知方磊突然大喊一声,“公主,别碰!”
宫晴迅速收回手,她疑惑地看向方磊。“怎么了?”
“我已经知道黑衣人的身份。”方磊脸上带着抑藏不住的兴奋。
“你怎么知道的?”
“几年前江湖曾有传言,柳弃背叛师门,杀了掌门师父和师娘,抢走武学秘籍『秋风掌』及『千芒』,妳手上的那个是千芒,针头上有毒,轻轻一碰就会剌入皮肤,可因为针眼很小,被下毒者只会感到剌痛,却无法找到伤口。
「那阵痛会痛及脏腑经脉,但并不会持续太久,因此往往被人轻忽,中毒者几乎看不出中毒痕迹,只会日复一日的嗜睡,十五日后,毒入心脉,中毒者会大量口吐鲜血,这个时候就药石罔效了。”
千芒的毒太特殊,方磊只见过一回便印象深刻,他曾经和师父钻研近月,才找出它的解法,但困难在于等到病人知道该求医时,往往为时已晚。
“所以他是练秋风掌练到走火入魔?”
“秋风掌不易修练,便是因为练功者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伤及各大经脉,导致日后每逢月初,全身无处不痛,那痛会让人咬牙切齿、撕心裂肺,恨不得将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给撕下来。
「传言,若能用人肝及秋缠解毒,每服一次,日后发作疼痛便会减轻一分,连服十次后,走火入魔的病症便会痊愈。看来他的病疾并未痊愈,所以这里还有一次到三次份量的秋缠。
「难怪这一年来,柳弃的同门师兄弟到处找他,他却杳无音讯,原来他竟是身藏后宫。”
宫晴放下瓷瓶,在里头翻到几封女子所写的书信,虽然用的是代号,但有笔迹就多了一条线索,宫晴细心,将东西检视过后,再将剩下的几件衣服打开,用力抖几下。
这只是习惯,没想到却意外地让她抖出一个荷包,然后更教人意外的是,荷包里头装了一缕青丝,而荷包角落绣了两个字——关倩。
他们是什么关系?情人?拍檔?
荷包的存在,代表两人关系不简单,假设为柳弃取人肝的是关倩,那么用情香杀死柳弃的极有可能就是关倩,也许他们互为利用,柳弃为关倩办事,关倩为他取人肝,然而眼见大婚将至,为免东窗事发,她才用自己的身体杀死柳弃……
不过尽管证据指向关倩,但不代表她一定有问题,说不定两人只是旧识。
但下意识里,其实过去宫晴没少怀疑过关倩,原因有二,第一,有萧瑛这个大财主在,关倩自然供得起美食大餐。第二,后宫里有武功的女人太少,敢刀起刀落、刨人心肝,若非有那么点胆识和经验,哪个女人敢?
只是碍于萧瑛和即将到来的大婚,她从没让这个没根据的推论说出口,可眼下……如果事实如她所料,愿愿、望望的蛇毒、让柳弃致死的情香真和她有关,这位关姑娘可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柔弱且楚楚可怜呵。
“公主。”
方磊轻唤,宫晴回神,发现他已经打开其他三个包袱检视过,并且从卿儿的包袱里找到一瓶香膏,他把香膏递给她,宫晴闻了闻,果然很……动情的香味。
“就是这个,情香?”
“是。”
宫晴将情香拿至卿儿面前,冷冷望向她,“人赃俱获,妳还有什么话说?”
“那不是奴婢的,那是奴婢到平和宫时,在后院竹林里捡到的,因为气味很香,奴婢以为是哪个主子不小心给落下,一时贪心,就、就……就私藏了起来……冤枉啊,奴婢真的不晓得那是毒啊,如果晓得,怎肯往自己的身上擦,奴婢冤枉,求求公主明察……”
平和宫?又多一条证据指向关倩,这下子,她不去拜访拜访即将成为王妃的关倩恐怕不行了。
命人将卿儿关起来,宫晴带领方磊一行人前往平和宫。
平和宫里,礼部的人忙里忙外,热闹非凡,许多宫女太监穿梭其中,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宫里好久没办喜事了,此回的新郎又是大伙儿都喜爱景仰的蜀王,谁不是尽心尽力的办差?
关倩已经打扮好,坐在大厅里,等待萧瑛来接她至勤政殿拜谢皇帝。
她低头审视着自己身上的嫁衣,锦红金丝广绫衫,胸前一颗赤金嵌红宝石,外罩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尾裙长襬拖曳及地三尺,裙缘滚着金丝,镶五色珠子,无比的豪华耀目。
终是让她等到这一天,爹、娘、哥哥、姊姊、小弟,你们看见了吗?她终于苦尽甘来、扬眉吐气,只可惜他们不在身边同享。
薄泪涌入眼底,淡淡的哀愁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关倩缓缓吐气,不怕了,她再也不害怕了,所有妨碍她的石头已经除尽,未来,她的前途似锦,再没有人可以干扰她、破坏她。
“公主。”
守在门外的侍卫躬身,宫晴朝他一点头,向厅里走去。
宫晴眼神示意,所有宫人全退下去,只有方磊跟在她身边,她向前走几步,来到坐在软榻上的关倩身前。
“公主。”关倩起身,向宫晴屈身行礼。
宫晴淡然一笑,分析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给足了她精神压力,才缓慢开口,“关姑娘,告诉妳一个好消息,柳弃他……”扬起声调,她紧紧盯着关倩惊疑不定的表情,须臾方才接话,“他没死。”
关倩只是皱了皱眉,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恢复淡定无波。“关倩不明白,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谁是柳弃?”
狠角色!可惜她不该否认得这么快,不然凭她的镇定,说不定宫晴会让她唬过去。
没错,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她就是要与关倩比赛唬人,关倩绝对是个厉害对手,可惜她碰上的是……用苹果的口吻形容,她们是“脑容量进化了数百年的新人类”,所以关倩的胜算并不高。
宫晴笑着,并且笑得莫测高深。“果真不认识啊,那妳一定也不知道秋缠、千芒以及……情香?”
宫晴的话倏地抽光她脸上的血色,苍白得连胭脂也掩饰不住,她的胸口急速起伏,面上惊疑不定,而宫晴却慢条斯理地将手放在背后,安步当车的在屋里来回走着。
“公主有什么事,可不可以等到婚礼之后再说,时辰快到了。”关倩的嗓音颤抖。
“妳以为进了王府大门,我就办不了案子?关姑娘,妳是打哪儿来的自信吶?”宫晴不得不说谎,一来,没有足够的科学仪器来测屋里有没有血迹反应。二来,死无对证,柳弃已死,光凭一只荷包,无法证明关倩与数起命案有关。三来,情香虽在她的后院找到,不代表东西就是关倩的,她需要更多的……直接证据。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在我与王爷的大婚日来闹上这场,是想为贺姑娘出头吗?可惜君无戏言,皇上已颁圣旨赐婚,谁都改变不了我是蜀王妃的事实。”她挺起胸膛,企图撑出最后一分勇气。
面不改色?这种人和沉默的羔羊同等级啊。
“关姑娘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宫再提醒妳两句吧,想用情香谋夺人命,也得注意周遭,也许妳使了手段,让宫人昏迷不醒,却忽略宫里还有暗卫四处窥视,要行那苟合之事得小心,千万别留下人证吶。”
关倩大惊,她一拍桌面,猛地起身,“公主岂能信口雌黄,想污我声名?”
宫晴目光紧紧锁住对方,都到这等地步了还能坚持住?如果不是她太厉害,便是她真的无罪,可惜一开始,她的表情已经泄了底。
宫晴没被她的气势吓到,反而缓慢开口,“三个月前,寿永宫传出鬼怪传说,或许换了别人便会离那里远些,可本宫偏是那等不信怪力乱神之人,我相信谣言四起背后必有其原因。
「于是,第一名被剖月复刨肝的女尸被挖出来了,验尸后,本宫命人将尸体重新埋回,不让凶手察觉,但那时候起,王爷便派暗卫在那里守着,这下子,当第二名宫女被埋进去时,就不难找出凶手了。
「当时本宫只是怀疑,一个即将成为蜀王妃的女子为什么手段如此凶残,难道她当真走火入魔,得用人肝为秋缠做药引、解除痛苦?可不对啊,关姑娘脸色红润,丝毫没有半点病痛痕迹,所以关姑娘背后定然还有主嫌。
「为引出幕后凶手,那几名武功高强的暗卫便从寿永宫移师到平和宫,接下来所有的事情就全都明朗了。
「事实上,早在妳对柳弃下毒时,本宫就该出面,但本宫之所以被百姓称为青天,在于本宫办的每件案子都是罪证确凿,让人无从反驳的,虽然如今我已经不当宫大人,但可不能坏了办案名声,我得先让柳弃解毒,再让他来指证妳,运气很不错,方才、半个时辰之前,柳弃清醒了。关姑娘随我走一趟吧,咱们一起去见见柳弃。”
“妳、妳……”
宫晴这番话下来,关倩情知自己已经逃不了了,但她不甘心啊!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么能够前功尽弃,她好恨、好怨,到底是谁在同自己作对?
“妳想指控我胡说八道?关姑娘,妳以为王爷为什么不再上平和宫看妳,为什么一下朝便往怀宁宫跑?因为王爷记起过去?因为王爷重新爱上贺心秧?
「都不是,因为怀宁宫正是我们一起办案的处所,妳的所言所行,王爷都了如指掌,要不要同本宫赌赌,赌王爷今日不会上平和宫来迎娶关姑娘?”
关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大乱,脸上露出疯狂,她死死瞪着宫晴。好啊,宫晴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宫晴快意!
挑眉浅哂,拉出一个冷酷笑靥,她偏过头,目光狰狞。“公主好谋略,关倩甘拜下风,看来今日,这身嫁裳是穿不成了。”
手飞快一扯,她扯掉身上的大红嫁衣,胸前那颗赤金嵌红宝石应声落地,滴溜溜地在地上转动。
她一枝一枝拔掉头上的金簪步摇,满头青丝缓缓滑落背后,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胜利的笑意,定定地望住宫晴。“不过既然公主知道千芒……那么我没福分穿上这身红衣,贺心秧恐怕也没这等福气吧……”
她的话让宫晴与方磊神情一凛。她竟将千芒用在苹果身上?转头,方磊给宫晴一个镇定表情,要她别怕,千芒的毒他能解。
宫晴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她冷笑,真是该死啊,这就是她和柳弃的交易条件?
关倩用人肝换得苹果一条性命,不,还有愿愿与望望,这个恶毒残忍的女人,所有人都被她欺骗,以为她宽容大度、善良体贴,相形之下,苹果被批评得体无完肤……等等,那些对苹果不利的谣言也是她传出来的吧?是,肯定是,否则谁会花工夫去挖掘苹果在花满楼的旧事?!
看着宫晴惊怒焦郁的脸色,关倩心情突然大好,她仰头大笑,“老天爷,祢对我真是不公平呵,到头来竟让我失去一切。”
宫晴忿然接话,“老天就是不公平,这世间才有穷与富、美与丑、善与恶,但上天也公平,你要金钱,就会夺走你的清心寡欲;你要成熟,便要拿青春来换;你想谋夺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祂便会让你一败涂地、失去所有。”
“是吗?采莘公主,那妳想要什么?尊贵荣华,与孟郬一生厮守?这得用什么来换?妳的命吗?”
语音乍落,关倩抽出腰间软剑,直剌宫晴胸口,这一击来得太快,屋外的侍卫反应不及,剎那间,鲜血自她胸前喷涌而出!
右脚刚踏进平和宫,想替萧瑛迎关倩至勤政殿的孟郬,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吓,他直觉反应的飞身而入,毫无思考地将全身力气运于掌中,直袭关倩胸口。
关倩以为自己躲得过的,没想到孟郬内力如此之高,突如其来的掌风让她无从闪避,掌力所至,她胸口受到重重的致命一击,整个人被击飞向后,“砰”一声撞上墙壁。
她坠下倒地,鲜血狂吐,胸间肋骨尽折,断骨插入心肺。
不甘心啊,她机关算尽,以为她的人生将要雨过天青,真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