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宫里,已登基为帝的李重熙身穿明纱黄袍,伫立一园清冷的梅花林中。
纵然如愿成了天子,但黑眸依然阴郁,觑着园中梅开胜雪的景色。
“陛下,属下有要事禀报。”崔暐不知何时靠近,在他身后跪下。
比雪还冷的唇角微动。“说。”
“如您预料,南襄王已出现在舒城,属下已秘密抓住他,您要立刻见他吗?”
称帝后,李重熙命他传布另立新后的消息,一则是引开崔有忠的注意,一则要教让他们遍寻不着的窦天琅主动现身。
他深知窦天琅极爱妹妹,若他得知未央受此委屈,即便已在天涯海角,定会不惜一切前来搭救,这也是他为何迫切要登基的理由。
果然窦天琅马上现身舒城,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
“当然。”李重熙转身,与崔暐来到了秘密囚禁窦天琅之处。
待崔暐为窦天琅解开眼罩时,他忿忿看向李重熙。
“李重熙!你竟然——”
“别来无恙,天琅弟?”一段时日未见,看来他挺精神,可以放心了。
“不要称兄道弟了!事到如今,你还有脸这么叫我?”
“为何没有?我为你收拾窦天彬跟窦天佑,保你平安登上王位,难道这非你所望?甚至我与你结盟,也是你亲口答应,就算你是看在未央的分上愿意帮我,我也能发誓我对未央的心意是真的,并未全然是利用她——”
“话说得倒好听,你不是想立新后?既然如此,未央便与你无关了,我也与你无关!”窦天琅板起冷脸。“少废话了!未央呢?”
“我没有要立新后,那只是骗你来舒城的诱饵。”李重熙从容回答。“至于未央,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什么?!”
李重熙眼色一沉。“她在你出逃的那夜也离开了舒城,因她认为我下令要杀你,但我没有。”
崔有忠那夜放火之举,他已经知情了,只因受不了为难与折磨的崔暐主动坦白了父亲的罪过。
窦天琅却听得迷糊。“你究竟在说什么?”
“总之你得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比起我,别人更想要你的命!”李重熙不容反抗地命令。“保住你,我才能对未央交代,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话,懂了吗?”
崔有忠虽然自作主张要杀窦天琅,但他不能取崔有忠的性命,因为他答应了崔暐,且崔有忠有功在先,日后还得倚靠他。
“我为何要相信你?除非我先见到未央——”
“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让你见到她。”李重熙眯起眼,站稳上风与他谈判。“而且我还会让你见到另一个人,出月。”
“你……也捉了她吗?”窦天琅决定回来救妹妹,那日便与出月分别,行前特意没留话,难道如今她也在李重熙的手中吗?
“对你而言,出月或许只是个背叛你的细作,但在我眼里,她也是背叛了我,是你的细作。”他在两位王子暗杀窦天琅时,便知窦天琅对出月有情,只是没想到出月竟也为他背叛自己,不但那夜救出他,知道窦天琅前来舒城后,竟然主动投网——
“你要杀她吗?”窦天琅的声音陡然冷肃。他与出月亦是解不开的结,恨过她的背叛,又舍不得见她出事,因此才会留下她独自返回舒城。
“如果你不想救她的话。”李重熙见到他神情,也知道他绝对会答应跟自己谈条件。“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若你答应,我不但让你见未央,亦会保证出月活命,将来等天下大定,南襄国的一切我也能双手奉还——一切就看你愿不愿意与我合作。”
如今的他需要窦天琅与他配合,好好听话去广都躲一阵子……直到天下局势稳定,他能解决崔有忠的事为止……
抛下话,李重熙便转身离开,留下窦天琅好生思考。
“崔暐,小心看紧窦天琅,若他再出事,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人,清楚了吧?”
崔暐低头。“属下清楚。”
当他再度走进默林时,偶然一阵风扫,白絮摇摇飘落,他的黑眸忽然渗进一抹怜惜,想起与未央的种种回忆。
“那么,她呢?”话语间,终于有了温度。
“禀陛下,据瑶娥回报,已在东巽国都——”
是吗?离开他之后,她竟选择回去那里吗?
是否有什么事让她放心不下,抑或是他仍然在她的心中?
他宁愿是后者。
那么这些日子,他努力对她的消息置若罔闻,强迫自己不要去找她,独自忍受宫里没有她的孤寂,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半年后,明水宫。
昔日的雕龙太子李重熙在舒城即帝位后,明水宫便重新成了皇室离宫,由于东巽王萧立亦被新帝迎至舒城协助理政,于是没了主人的明水宫,大半宫人重新替换,最后剩下原本一半不到的数目。
然而,平静多月的明水宫突然接到陛下驾临的消息,一夕间,宫里也忽然热闹起来,彷佛再度有了生气。
“快快快!快把花园里的花植好,一定要是最漂亮的芍药,知道了吧?”
“是。”
宫人们来来往往,如今刚上任的明水宫总管胡长安眼观八方,对底下忙碌的宫人处处指点。
忽然,一名抱着兰花的小宫女从人群间匆匆走过,一见到她,胡长安立即喊道:“慢着,给我站住,卫央。”
名唤“卫央”的小宫女僵住身子,怯怯地回头望他。“胡总管……”
胡长安步至她的面前。“你抱着什么?这兰花也是你能搬的?”
“拜托你,胡总管,我家主子今日想看看兰花,求您允了吧!”
“又是子勤殿那位?”胡长安想起住在那里的疯后刘氏,脸色不愉,“罢了罢了,你快走,别再让我看见你乱搬花就是。”
虽是疯后,但毕竟是明水宫里唯一的主子,胡长安再瞧不起,也绝不敢在陛下要幸临明水宫的当头出事。
“谢谢你,胡总管。”小宫女娇颜笑开,也大胆问道:“对了胡总管,今日宫里这么热闹,为的是什么啊?”
她平日深居子勤殿,与世隔绝,自不知道宫里的大事。
“嗯哼!”胡长安轻咳一声。“跟你说吧,日后你在子勤殿当差也该当心点,陛下有旨,马上就要驾临明水宫了——”
“陛下?!”倏地一惊,她一时竟月兑口问。“是李重熙吗?”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你不要命了吗?”
她马上求饶。“卫央该死,请胡总管恕罪。”
“看在你是子勤殿所剩不多的宫女就算了,不过切记管好你家主子,不可让她在这重要日子闹出事端,懂吗?”
关着刘后的子勤殿自萧立离开后,便无宫人想去伺候性情疯癫的刘后,除了卫央,只有另一名宫女七巧,他当然不愿轻易折损两人,否则要再找人替补也是件头疼事。
她连连点头。“是,卫央一定遵从总管交代。”
“那么,下去吧。”
被胡长安示意可以走了,她便抱着兰花快步跑开。
她一路奔回子勤殿,直到进入殿里,才关上大门喘息。
秀额早已渗出细汗,她抚住急剧的心跳,喘了口气,才能好好消化刚才听到的消息——
他竟要来明水宫了?!
为什么突然来了?明明已在舒城另建新宫,难道是他怀念自小居住的宫殿?还是他知道自己正在这里?
不……不可能,当初她趁着宫人大量替换的机会,冒名进入明水宫,而且自愿去子勤殿当值,结果没人认出她,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明水宫呢?
未央猜想他要来明水宫的原因,也不自主想起他的俊颜,想起以往与他在明水宫里的甜蜜回忆,还有他对她无情的欺骗……
眸里不知怎地氤氲一片,当她伸手去擦,才发觉是泪。
她惊讶不已,像是不知道自己竟还有眼泪可流……
“卫央,是你回来了吗?”
一个年老的声音突地响起,她立即收拾心绪,整整仪容,然后抱着兰花走进殿里。“是,是我回来了。”
“你手中的……是兰花吗?”刘后望见她捧在怀里的花盆,目光一亮。
“是的。”她上前,将兰花放在刘后眼前。“您不是说想看兰花吗?所以我去搬了一盆,让您可以养在殿里,天天都见着。”
刘后见那兰花,目光盈泪般晶莹,像是回想起美好的往事。“我最喜欢的就是兰花了,以前宫里曾植满一座兰花园,是王上讨我开心的礼物……对了,元展他也喜欢兰花,那孩子特别喜欢兰花的香味……”
想起儿子,刘后急问:“对了,元展去哪了?怎么不来看我,也不来看你?”
她心一紧,却得展笑解释。“太子要治理国家呢,所以出城游历了,他要看看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每次患有疯症的刘后问起萧元展,她都这么回答,可怜如刘后,从来也不记得这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谎话。
“对,我的儿子是太子,自然该为百姓奔波,这是应该的。”刘后闻言也开心了。“卫央,你别觉得寂寞,好好陪在母后身边,我们一起等元展回来吧?”
未央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当初她来到东巽国,一是为了远远离开李重熙,一是放心不下明水宫里的刘后。
毕竟她是自己姨母,是这世上除了哥哥,唯一与自己有血缘亲情之人,她身染疯症,又被独自留在明水宫,她自是不忍见她无依无恃。
但她的不忍,其实也是为了李重熙。
刘后以为李重熙害死儿子,而她不忍他被怨恨,总想做点事,要刘后不要那么恨他……
即使自己明明也恨他,恨他连哥哥的命都可以狠心夺去,可是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依然选择回到东巽国,这个她曾经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她告诉自己是想逃离他,可心底还是无法真正放下,还是想抓住一些幸福的残影。
她很傻,她知道,可就是没法变得冷酷,抹杀那么傻的自己,把有关他的一切全忘掉。
刘后见她神情郁郁,以为她想念儿子,温柔地安慰她。“卫央别愁,等元展回来,母后会要他多陪陪你的。你们虽然刚刚成亲,但还是得赶紧繁衍子息,让我抱抱孙子,这才是他身为太子的重要事啊……”
自从未央来到她身边陪伴,刘后的状况稳定许多,虽仍疯癫以为萧元展还活着,可至少不再做出伤害旁人的事,甚至还会关心他人了。
未央抬眼,心暖地挤出笑容。“卫央知道了,再不会愁了。”
然而当她看着刘后满足的笑容时,不免也会想着,若自己能如刘后一样疯癫,活在虚假幻想之地,应该也能跟刘后一般,无知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