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稍稍动了那么一下下,她是不会注意到他的。
时正初春,冬末的残雪融入河里,水涧声淅沥哗啦响着,盖过了四下的春鸟初啼、风拂花叶声,以及她口中哼哼唱唱的歌声。
“瑞儿、瑞儿上哪去?上街为师买茶去,师父嘴挑又爱嫌……咦?”轻快的小碎步突兀的停了下来,她觉得眼前景致……似乎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呢?小脑袋因为困惑而微微倾斜,圆滚滚的大眼睛认真的张望。
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冬末残雪下方已有不少花草树木迫不及待的冒出新芽,端的女敕绿可爱,不过不少高大的树木干枝仍是深黝的褐色,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就在这一大片远远近近的树木间,她右手边不远处的树干后方,似乎有道阴影……在动?!
她吓得直抽气,转身往回跑,“师父,师父,师父……”
“来啦!”身着简朴粗布衣衫的白发老翁一手拎着一个药篓子,一手则拿着方才摘采的药草,施施然走了过来。“做什么大惊小敝来着?”
“师父,有人哪!”她赶紧跑回师父的身边,一如更加幼小的时候那般,一手用力抓住白发老翁的衣袖,一手比向前方。
“有人?”白发老翁顺着她的手势一望,“稀奇了,还当真有人。走吧!瑞儿,别怕,我们过去瞧瞧是什么人。”
一老一小走近,定睛一瞧,不约而同的倒抽一口气。
丙真有人!而且还是个受伤又受了冻寒的人。满脸的伤与血,背靠树干,四肢垂软,唯独他的头仍不服输似的高高昂起,形成怵目惊心的画面。
白发老翁迅速屈膝跪下,熟练的执起对方的一只手腕,帮他把脉。
“师父,他死了吗?”她却害怕得只想拔腿就跑。
她当然不希望这个人死了,因为根本不希望看见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陌生少年哪!
“没死。”白发老翁轻声但肯定的回答她,并放开对方的手腕,开始翻找自己携带的药篓子。“待我瞧瞧……记得我方才有采到适合止血的药草……咦?你清醒了吗?小子?”
是的,原本紧闭的双眼正缓缓睁张,深邃且漆黑,直盯着白发老翁。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哑,却透露出饱含质疑及命令的力道。
“我是春大夫,这位是我的徒儿瑞儿。”白发老翁自腰际所系的囊袋中翻出一副小巧的臼杵,边说边开始捣药。
“大夫?”少年不无怀疑的看着春大夫的动作,“是真正的大夫?不是那种……江湖郎中?”
“我是个真正的大夫,不过也曾经行走过江湖,自然也算是个江湖郎中。”春大夫这下可没好气了,“小子,你恁大胆,我还正在救你,拿捏着你的小命,你竟然就敢质疑起我来了?就不怕我现下趁你奄奄一息时使坏?”
被称为“小子”的他心下冷哼,但还没来得及反唇相稽,就被一旁蓦地发出的急切女敕声打断。
“哇!师父,他都这么可怜了,你怎么可以乘机使坏?”
“不过是说笑罢了,师父又岂会真的这么做?好了,瑞儿,过来帮师父的忙。”
“瑞儿要如何帮忙?”
“师父要先清洗一下他月复部最严重的伤口,敷上止血药草,你能站到师父旁边帮忙吗?”
“是,师父。”瑞儿急忙就定位准备。
春大夫才又正色的看向受伤的少年,“小子,待会儿我就要为你先敷上止血药草,再佐以银针点穴止血,这期间会疼得要命,但是不管多疼,你的身子都不能躁动,否则药效无法随银针点通的穴道在最快时间内传遍全身,明白吗?”
“明白。”他一咬牙,决定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这个初识的春大夫手中。
“很好,瑞儿,动手了。”
正如春大夫先前所言,他就地取材汲取适量的河水,清洗掉少年伤口上的血水,再敷上捣好的止血药草,接过瑞儿从旁递上的银针,迅速点住他四肢及躯体上几处重要脉穴,以防血流不止,生命力随之流逝。
在这整个过程,少年的疼痛骤然加剧,当春大夫清洗他的伤口时,冷水刺激得他疼痛万分;当春大夫将药敷在他的伤口上时,药效渗透底下筋肉骨脉带来万蚁钻噬的痛苦;更不用说当春大夫以银针为他点穴止血时,他痛得只求自己能死去解月兑。
但是无论再怎么疼痛难当,少年都始终恪守着春大夫的警告兼命令,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就怕会影响到药效传遍全身的效果。
是的,他当然会怕影响到药效,影响到自身复原的情况。
他还不想死,还有好多的事想做,至少他想活下来追查究竟是谁想要自己的命……天啊!好痛!
心中无声的呐喊化成一记有声的抽气,他的右手本能的想摆动,旋即发现被一股力道努力压制住。
深邃的眼眸往旁移动,他有些愕然的看着正以双手握住自己手臂的瑞儿。
这个小小少女脸色有些苍白,双手却坚定而温柔的握住他的手臂,他顿时醒悟,她是在防止他的躁动。
只是痛的人是他,她跟着紧张些什么?
春大夫也是一脸震惊的看着她,“瑞儿,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不……”瑞儿的脸色更苍白了,却摇头拒绝春大夫的命令。“我可以支撑得住,师父,请你快点动手。”
如果他的神识够清醒冷静,早就会从这对师徒的互动对话中察觉出异样。
可惜他痛得快要晕死了,仅凭着最后一丝傲气,努力展现出自己忍耐疼痛的毅力,无法顾及其他。
只是说也奇怪,他身上的痛楚正以惊人的神速减轻,是药效的关系吗?看来这个春大夫还真有两手。
“你呀……”同时间,春大夫对瑞儿无奈的摇摇头,便不再多说些什么,迳自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接下来的治疗工作。
受伤的人就怕伤口失血过多,既然现下血已经止住,其余便不是问题了。
春大夫将方才插入止血穴道的银针一一拔出后,便撕下自己的衣袖权充绑带,将他几处重伤伤口包紮起来。
“好,大功告成了。”春大夫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小子,我们要将你带回我与瑞儿居住的屋里养伤。只是你这个少年郎人高马大的,我们搬不动也扛不起来,你能自己起身自己走吗?”
“我……试试。”他本想一口否定,但在发现痛楚几乎是消失殆尽时便又改变心意,决定一试。
“我帮你。”不知何时脸色变得有些疲累苍白,可是瑞儿仍立刻赶过来帮他,让他以她为拐杖,背靠着树干,撑起自己的身体。
“走了。”春大夫转身领头,带着身后的少年和少女踏上归途。“对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因为之前失血过多,他现下只觉得晕眩,好半晌才将春大夫的问题听入耳中。“我的……名字?”
“是啊!自然是问你的名字,不然是问我家徒儿的?瑞儿还是我为她命名的呢!”
“我……我的名字……”是呵,他是有名有姓之人没错,但在这种节骨眼上,能坦率道出吗?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阿烈……我叫阿烈。”
“阿烈?是烈日高照的烈?还是壮烈牺牲的烈?或是烈焰焚烧的烈?”春大夫话多得有点聒噪。
瑞儿奇怪的看了她的师父一眼,春大夫平日可没这么健谈。
“这三个『烈』,似乎都是同一个字。”强烈的晕眩感几乎让阿烈失去意识,只是他为了要回答春大夫的问话,而不得不保持清醒。
“是吗?哈哈,那我举错例了。好,重新来过。我问你,你的名字是周游列国的列?还是性情恶劣的劣?或是撕心裂肺的裂?”
“这三个……没一个字是正确的。”阿烈是真的有些愠怒了,他为什么要回答这种怎么问就怎么错的问题?
“又都不对?唉,瞧我真是老胡涂了,还没能问你打猎的猎……”
“师父!”
“春大夫!”阿烈再也忍不住,大声发问,“你为什么要一直问这种令人模不着头脑的问题啊?”
春大夫不以为意,反而更加理直气壮的说:“就是要问这种令人模不着头脑的问题,阿烈才会动脑子去思考啊!”
“动脑子思考又如何?”
“动脑子思考才能保持清醒啊!”
“保持清醒又如何?”
“保持清醒才能跟着我们一路走回去,要不然不就晕倒了吗?”
“啊?!”少年和少女异口同声。
春大夫哼了一声,睨向这两只小的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最后一步已经走到一栋简朴的小屋门口。“瞧,我们到了。阿烈,你要晕可以晕了。”
不,他不想晕,想发怒。
“我才不会说晕就……”晕。还来不及说完话,他便晕倒了。
瑞儿不知道是第几次伸出小手,小心的朝躺在床上昏睡的人的脸孔上方挥舞。
但无论她怎么挥舞,阿烈就是双目紧闭,绵长深沉的呼息显示出他睡得有多么香熟。
挥舞几下小手后,她沮丧的放下,转身跑到屋外,找到正在忙着将药草晒乾分类的春大夫。
“师父,阿烈还是没醒过来耶!”
“那表示他的体力尚未养足,精神不济,一时半刻自然是醒不过来的。”春大夫回答,手头的分类工作并未停止。
“可是阿烈睡好久了,会不会醒不过来?”
“不会,你想太多了。”
“师父,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人体有睡穴,那一定也有醒穴吧?你快告诉我在哪个部位,我好去把阿烈点醒。”瑞儿的小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眼骨碌碌的转了转,竟如是提议。
“你这丫头连太阳穴在哪里都没能拿捏得准了,还说什么睡穴、醒穴?”春大夫白她一眼,“你太闲了吧?嫌午憩时间太长,不如现下就过来帮师父整理药草……欸,怎么跑了呢?”
当然要跑啊!午憩时间一过,春大夫就会抓着她做事了,她可不愿就此放弃这段偷闲光阴。
一下子从屋里冲到屋外,一下子又从屋外跑回屋里,瑞儿可真忙。
她气喘吁吁的回到床边坐下,继续守着床上的阿烈,不觉再度凝视着他。
这名自称为阿烈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理应有着淡铜色的皮肤,此刻却因为先前的重伤与失血过多,反倒变得有些苍白,不过无损他浓眉高鼻薄唇的英俊长相,一头浓墨似的黑发随着它的主人躺卧身形而散落枕头。
而且身材高大又手脚修长的他,还有着一副微微黝黑的结实胸膛……
唔……这可不是她故意要偷看的,谁教春大夫为他宽衣擦身时,要她在一旁打水拧布巾呢?瑞儿在心中为自己辩解,两朵红云却不请自来的飞上女敕颊。
纵使虚岁不过十岁,她却已真切的感受到“男女有别”这句话的真谛。
尽避告诫自己不许乱来,她仍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仍一片平滑的胸脯,双眼不觉望向床上的少年。
喝!眨了下眼,瑞儿跳了起来。“你醒了?!”
没错,阿烈正缓缓的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眼,眼神仍有些涣散,但总算是醒了。
“师父!”她喜出望外,再度转身,跑到屋外。“阿烈醒了!”
“什么?”春大夫一惊,“你这丫头该不会真的去点人家的醒穴吧?”
“师父,你在胡说些什么啊?阿烈是自己清醒的啦!”瑞儿哭笑不得,“你快去看看他啦!快点。”
她没大没小的拉着春大夫进入屋里时,阿烈不但是醒着的,而且还自行坐起身,张着冷静且深邃的双眼,注视着这一老一小。
“你还真的醒了呢!”春大夫在床边坐下,为他把脉,指尖一触及他的体肤,便清楚的感受到脉搏清晰稳定的悸动。“看来你的伤势已经好转,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小子。”
“是的。”阿烈应声。也许是伤势好转,整个人有精神多了,他连晕过去前那暴躁的态度亦改善了不少。“春大夫对吗?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救命大恩。”
“救你的不只是我,还有瑞儿。”春大夫看着他,“你其实……更应该谢谢瑞儿。”
“是。”阿烈脸庞半转,眼光便对上瑞儿,她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羞涩。“瑞儿是吗?谢谢你。”
其实这句道谢有些轻率,在他的想法中,瑞儿或许是发现落难的他的人,但春大人才是真正妙手回春,拯救了他一命的人,孰重孰轻,一想即知。
只是阿烈此时此刻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想即知的想法,却在未来发现到是个严重的错误。
“话说回来,年轻就是本钱,要不然按照你那身刀砍的、鞭打的,外加泡过冷水的伤势兼风寒,哪有可能美美的睡场大觉后就恢复大半?”春大夫说这些话时,眼睛有意无意的瞄向一旁的瑞儿,后者也莫名心虚的低下脑袋。“如果要我猜想,阿烈,你该不会是被人刑求,遭人追杀,才会弄得全身伤痕累累?”
“呵,春大夫要我怎么回答才好?”阿烈目光闪烁,却不肯正面回答。其实春大夫的猜臆一针见血,但他不想吐实……至少不是现下向这对师徒吐实,即使他们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样。
“怎么回答才好啊……”春大夫自是看出阿烈有意回避这话题,挑了挑白眉,还没想到怎么回应,便听到阿烈的小肮突然一阵咕噜作响,面露尴尬神色。
“师父,看,阿烈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瑞儿开口,无形间解除了另一场尴尬局面。“他得赶快用膳了。”
春大夫神情一缓,“罢了,小子,起来吃点东西,有什么话,等吃饱了再说。”
“谢谢春大夫。”阿烈从善如流,摇头谢绝瑞儿的伸手扶持。上回他人晕沉沉的,接受她的帮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是现下他清醒无比,自是不必他人相助了。
他装作没看见她有点失望的神情,迳自吃力的翻身下床,半拖半走的来到饭桌旁。
白粥、山蔬,以及一大盘切片整齐的水果,清淡简单得可以的膳食亦反应出这对师徒简朴无华的家居生活。
待他吃得七、八分饱,喝光春大夫要他饮用的药草茶后,思绪亦整理得条理分明,明白要如何向这对师徒道出自己的遭遇,只需要稍稍更改一下──
“我叫阿烈,我父亲在京城里称得上是有钱有权的人士,未料日前因急病骤逝。当时我正在异地求学,听见恶耗便欲快马返家奔丧,但在中途遇见来路不明的人马大追杀,将我砍杀得伤痕累累,拚着最后一口气甩掉他们后,却又不慎坠入河水中,冲流至此,勉强自行上岸,倒在树下,最后幸好获得两位搭救,这才保住一命。”道出来龙去脉之余,阿烈不忘慎重的表达谢意,“春大夫,你的救命之恩,我将永生难忘,他日必当重酬。”
“重酬?说得你像要赏赐金银珠宝。”春大夫神情稍霁,态度上也没那么为难人了。
“春大夫要多少金银珠宝?我一定会如数赠予。”阿烈认真的说。
“救人是大夫的天职,我也只是做好我分内的工作罢了。”春大夫摆摆手,表示结束这个话题。“你这个落难的人就先好好的疗养伤口,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一切都等你复原之后再说。”
阿烈的到来,最感兴奋的人莫过於瑞儿了。
要知道,在这之前,就只有她和春大夫住在这片小小林子边,山在另一边,而距离最近的小镇在山脚边。她成天所听所闻的不是什么人声喧譁,而是鸟鸣风拂声,若师父留下她离家去小镇采买,她两三天没个能说话的对象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可是现下不同啦!她简单到近乎无聊的生活周遭多了个人,是个可以跟自己聊天说话的人,她怎么能不好好的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说话机会?
“阿烈,我的名字叫做瑞儿。”一等他的伤势将养得更好,能下床行动自如了,瑞儿马上对他大开话匣子。
“嗯。”她说得兴高采烈,他却应得简短冷淡。
“你可知道师父为什么为我取名为瑞儿吗?”
“不知道。”他依旧冷淡。
“他说这名字很吉祥,盼我日子天天过得平平安安、幸幸福福。不过你知道吗?其实师父本来不是要为我取名为瑞儿。”
“不知道。”
“师父原本想给我取简单一些的名字,比方说平儿、安儿、幸儿、福儿,可是他把心中所想的名字全都默念过一遍后,发现瑞儿这名字最好听、好念,而且很容易让人有瑞气千条、金光闪闪、富贵无边的感觉,所以我就叫做瑞儿啦!”她慷慨激昂的陈述着自己被命名的经过。
“喔!”她还真能说,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命名经过,也能这样大书特书的。
“就是这样。”瑞儿似乎也不在乎他的应话过於简短,只要他有在听,她就开心了。
天色湛蓝,空气中洋溢着春天特有的气息,香香暖暖的,让人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原来你们在这里。”自菜园里转了圈回来,春大夫没在屋里发现两只小的的踪影,四下找了找,果然就在屋后的空地找到人。
“师父。”瑞儿几下轻快的蹦跳,小兔儿似的来到春大夫的面前。“我刚刚才在跟阿烈说明你为什么要将我取名为瑞儿……”
“好,我明白了,你不必再往下说。”春大夫机灵的阻止她想继续往下说的兴头。真要让她往下说,那可就是长江滚滚,滔滔不绝了。“瑞儿,你先进屋里,替师父烧壶热水。”
“要泡茶吗?”
“要熬药汤。”春大夫朝阿烈打量了一番。“我瞧阿烈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只要再加把劲,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痊癒。”
“真的?”瑞儿的双眼陡地一亮,“你真能彻底治好阿烈吗?那太好了!阿烈,待你完全复原后,我再带你到林子的另一端去采菇。春菇可是很肥美的,煮汤烧烤都很好吃喔!”
“瑞儿,你未免太多话了。”见她居然还敢不满的皱鼻张嘴欲反驳,春大夫老脸一沉,“快去烧水。”
“唔……师父干嘛那么凶?”瑞儿嘟嘴,却也不敢再拖拖拉拉,总算离去。
待她一离开,阿烈从容的转身,毫不意外的对上春大夫若有所思的打量目光。
“春大夫,你有话与我说是吗?”不然何必如此突兀的支开瑞儿?
“是的。”春大夫承认,“我想私底下问你问题,你也必须诚实回答我才行。”
“好的。”阿烈一整俊容,也跟着严肃起来。
“你也知道的,日前我去了趟小镇。”春大夫徐徐开口,“我们这里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地方,日子过得无风也无浪,几年来所闹过最大的事情不过是王二麻子家闹分家产,老大和老二互殴成伤,除此以外,从没发生过什么令人侧目的大事,直到……”
“直到现下?”阿烈心下立刻了然,已经猜到春大夫想说些什么。
“是啊!直到现下。”春大夫颔首,“小镇里张贴起告示,也有人马在明查暗访,说是要打听一名约莫十五岁,高大修长的少年的下落,而且声称那人是即将继位的镇威王爷……是在说你吗?阿烈。”
春大夫问得突兀,阿烈却是双目炯炯,应得一点也不含糊,“是的,那就是我。我──本王爷是未来将承袭镇威王爷封号的金鸿烈。”
见他应得爽快,春大夫反倒迟疑了,“你真的是小王爷?那么……”他很快的忆起对方先前所陈述的故事,表情又是一变,“是了!是了!日前官方邸报的确公布了老王爷的死讯,而且也附带提及小王爷行踪下落不明的讯息,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不只是真的,金鸿烈在心中忖道,而且他高度怀疑,老王爷因不明急病骤逝,以及他自己意外中了不明人马埋伏,落得身受重伤的下场,怕是有着可疑的阴谋在运作。
只是,是什么样的阴谋?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他将整件事仔细的想过一遍又一遍,但推断出的结果只是让自己心头沉重,几乎不愿去面对事情的真相……
他不觉怆然,神情凝重。
春大夫看了有点不忍心,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师父,水要烧好了。”什么都不知情的瑞儿蹦蹦跳跳的再度现身,适时冲淡春大夫与金鸿烈之间的沉滞气氛。“你快去帮阿烈熬药汤。”
“是罗!那你替师父准备好熬汤的药材没?”春大夫表情一整,信口就念出十多种药材名称。“等你把这些药材都准备好后,再来告诉师父。”
“呜哇,要准备这么多种药材?”瑞儿先是睁大眼,接着很同情的看向金鸿烈。“阿烈,你该糟了,这一定是一帖苦得要命的大补药。”
金鸿烈登时哭笑不得,却又因为她稚声稚气的警语,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的困难。
是的。他嘴角微扬,聆听眼前的师徒又开始拌嘴的交谈声,心绪立刻沉淀宁定,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在全身蔓延开来。
好舒服,这种满足感,真的好舒服……
他静静的待在原处,静静的看着师徒俩总算拌嘴拌出个结论──
春大夫神气的挥挥手,瑞儿的女敕颊鼓得圆圆的,小嘴也嘟得高高的,不情不愿,却仍乖乖的按照她师父的话,又转身回到屋里做事。
他原本只是往上微扬的嘴角,此刻绽开浅笑。这生动活泼互动的一幕,如同烙印一般深深的刻入他的脑海里,直到许多年后,印象仍鲜明无比。
也因为这生动活泼互动的一幕,让金鸿烈瞬间领悟了一件事。
“春大夫,其实你特地告知有人在寻找本王爷的下落一事,是希望本王爷能自行告辞离去吧?”
“没错。”春大夫直来直往的回答,“我救你一命,可不是要为我及瑞儿带来困扰和破坏平静生活的。或许我话说得不中听,但你若能尽快离开,前往小镇与那些正在寻找你的下落的人会合的话,我才能真正松口气。”
金鸿烈颔首,“我现下就离开。至於谢礼,日后我必派人送上黄金白银千两做为酬谢……”
“那也不必了。”春大夫一口回绝。“医你伤口的药草没花到什么钱,满山野生野长,到处都有。更何况依你当时那么严重的伤势来看,你能康复是老天爷赏赐的奇蹟,可不是我的功劳。”
金鸿烈一怔,只好改口,“那么日后我会再度前来登门致谢,春大夫若有什么请求的话……”
“你也不必再来了。”春大夫再度打断他的话。“因为不日我便会带瑞儿搬离此地,你来也不过扑了个空。”
这回金鸿烈怔愣更久了些,“春大夫可是在避本王爷?本王爷还以为你有几分欣赏本王爷呢!”难道是他自作多情?
“我是欣赏你这小子没错,相貌堂堂,眉宇间透露英气,日后必定会是个好王爷。”春大夫点了下头,“只是我及瑞儿,和你并非同一挂的人。你若真想报答,我们这场交情到此便结束,他日相遇不相识吧!”
他日相遇不相识。
他日相遇……
深邃的黑眸暗藏着百般迂回且激动的情绪,凝视着窗下的市井光景。
一如往常,小老百姓日出而作,街道两旁尽是摆摊做生意的小贩,喧譁声四起,行人时而驻足在其中一摊前挑选货物,时而与小贩讨价还价,形成热闹非凡的景致。
众声喧譁间,有个简简单单的摊子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那摊子小小的,一个小泵娘席地而坐,面前摆了几只小小篓子,里头放着各式各样的药草。
那小泵娘显然不是个好老板,小脑袋瓜一直怯生生的低垂着,像是在数地面爬过几只蚂蚁,好不容易有人好奇的停下脚步想同她买东西,可是交谈个两句,却又什么都不买的匆匆离去。
小泵娘温吞的抬起小脸,女敕容上流露出茫然。
他有如遭到天打雷劈。
是她!是那个七年前与春大夫一起救自己一命的小小少女瑞儿……她是叫做这个名字没错吧?一定是瑞儿没错。
尽避金鸿烈努力收敛着激动的情绪,但些微的动容神情仍让同桌对座的友人瞧出了端倪。
“怎么了吗?王爷。”一身淡青衣冠,斯文俊美的公子好奇的随着金鸿烈的目光,从酒楼二楼的窗口往下睇望。“王爷可是在瞧那个可爱粉女敕的小泵娘?”原来他喜欢这款的。
“你倒好兴致,调侃本王爷。”金鸿烈迅速回头坐正,决意要将方才目睹的一幕忘到天边去。
不是他绝情,是春大夫当年把话就讲得很明白,希望能和自己划清界线,桥路不相归,自此再无关系。
七年前,他还不相信春大夫会做得如此绝情,但是当他日后派人前往那座山里寻访那片林子、那栋小屋时,却已了无人烟,显然已有一段日子没人居住。
他这才明白春大夫是认真的,本来有想过要派人查访这对师徒的下落,但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罢了,既然春大夫都以行动将意念表达得这么清楚,他又何必再自讨没趣?
就这样,七年岁月转眼流逝,他倒始料未及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瑞儿。
既然瑞儿都在这里,那么春大夫呢?
金鸿烈实在按捺不住,脸庞明明是面向桌子对面的美公子,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的瞄向窗外。
“搞什么?”低斥声忽然响起。
美公子惊诧的眨眼,金鸿烈已经离开座位,疾奔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