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承翰带着一小队兵马冲过来时,只来得及看见那团妖气随着阵阵烟尘迅速远去,没入两国之间那座作为国界的山里。
他低头盯着地上那枝斜插入土的箭矢,旁边还有一小摊尚未干涸的血迹,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意直窜上脑门,让他头皮都跟着麻了。
看来,他们的将军被敌国俘虏了……
如果说他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却不幸被俘,那禀报朝廷、前去交涉谈判倒还师出有名;但赫连远是为了女人而擅自行动,而且那姑娘还是西原国的准太子妃,这要是确实上报,别说去救了,恐怕还会直接将他打为叛贼,可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压得下来……
抬头望着逐渐被乌云掩得阴霾的天色,周承翰黝黑的脸上尽是挣扎。
唉!赫连远,你怎能让你多年来的好兄弟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这样对吗~~
当赫连远再次睁开眼,先是对眼前所见的石壁房顶一阵发楞,随即才又被肩上扯动的疼痛给拉回了心神,想起当时在树林中遇袭的情况。
宝娃没事吧?想起当时的凄惨模样,他仿佛还能听见她哀哀哭泣的声音,让他心里难受得又是一阵酸疼。
“公孙少辰你这混帐……”
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勉强撑起身子,赫连远毫不意外自己身处于看起来就像是地牢的阴冷之处,想起那个将自己陷害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公孙少辰,不悦的低咒就直接从牙缝里进了出来。
“看来赫连将军已无大碍。”
一阵清冷的嗓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赫连远有些艰难的转过酸痛的脖子,在看到那个坐在牢房外头盯着自己、仿佛牢头一般的熟悉身影时,眼中也不禁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又冷静下来。
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沙哑着嗓音问道:“这里是……”该不会趁着自己昏迷不醒,已经把他给押回西原国都了吧?!
“赫连将军放心,这儿只是我国边境的一座小城,离两国国界并不远。”像是察觉他的揣测,钟舞阳淡淡说道。
“劳烦钟将军看守,我真是受宠若惊。”听她这么说,赫连远眉头微松,勉强起身走到牢门边,将钟舞阳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才用仍带粗哑的声音若无其事的低声笑道:“叫我赫连远便行,毕竟我现在是贵国的阶下囚,即使在东陵国,此时此刻我也不晓得自己还是不是个将军。”
他的自嘲让钟舞阳也极细微的勾了勾唇角,又替他倒了一杯水之后,她看着并没有因为这番困境而大发雷霆,反而坦然的一坐到了地上休息的男人,深黑眸中也隐约有些惊讶。
她先朝一旁站立的守卫低声说了些什么,待他离开之后,才又转身看向赫连远,“你身子感觉如何?”
“疼得很,肚子更饿。”赫连远对自己的情况畑坦言不讳,毕竟人都被关在牢里了,逞英雄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老实一些,让他们拿好饭好菜好药来养着自己才是正经事。
听他这么说,钟舞阳脸上又窜过几丝像是惭愧的情绪,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你昏迷了数日,身上又带伤,御医交代要让你吃得清淡些。”她端起一旁桌上的托盘,打开牢门推了进去,但随即又犹豫了起来。“这些饭菜搁得久了,我让人弄热……”
“无妨,肚子一饿什么都好吃,冷饭冷菜也比较不烫嘴。”以前做乞丐时也没少吃过冷饭菜,反正放进嘴里嚼一嚼不就热了吗?
听了他的话,钟舞阳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身上那股冷淡傲然的气质明显的软了下来。
“……当初宝儿刚到西原国时,也说过一样的话。”
原本还盘算着要怎么从这个冷血女将的口中问出宝娃的事,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她就已经突然提起,原本硬得仿佛会扎入的脸庞也明显软了下来,那疼爱的口气就像在说自家亲妹子似的。
“如果当时我没上前护她,你也不会真正出手的吧!”见钟舞阳的反应,赫连远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
“会的。”她唇边的温煦笑意依旧,但那干脆利落的回应却仍然冷冽,“而且还是一样往你身上射,只不过瞄准的就是胸口,而不是肩膀了。”还会多发两箭,射死你这个负心汉!
听了她的回答,赫连远不禁哈哈大笑,结果又不小心扯动伤口,搞得自己一边抽气一边笑的怪样。
“这也是公孙少辰的主意?”见钟舞阳点头,赫连远稍微敛起笑,轻轻叹了口气,“有这种爱瞎搅和的主子,你也挺辛苦……不时的编派理由来兴风作浪,真是疯了。”
提起那个皇太子,钟舞阳垂下眼,神色愈显温柔,“赫连远,西原国皇太子哪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况且此乃国内不传之事,你知道得太多了。”言下之意是举国上下都知道太子就这副德行,她这个首当其冲的奴才都没说话了,轮得到你这外人来说嘴吗?
对于她不带恶意的微讽,赫连远依然是笑,同时从善如流的转了话题,“既然如此,别说那个家伙。”一讲到公孙少辰,饭都变难吃了,“宝娃……她怎么样?你们没为难她吧?”
“她没事,就是精神不太好,大概之前被吓着了,又整天惦着你的伤势,担心你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关进地牢,会不会继续生她的气……”
想着那个一向温柔可人的女孩,为了赫连远而变得有些泼辣剽悍,她都忍不住想笑。“宝儿是真的被太子殿下给蒙在鼓里,她想到自己连累了你,这几天都心神不宁,成天吵着要来这儿和你待在一块儿;亏得殿下疼她,没跟她计较,但也不许她来这儿,便派人将她看着,惹得她更加不开心。”
想到宝娃先前虽然被自己误会,还说了这么多令她伤心的话,但现在却依然像只母鸡似的护着自己,赫连远心里又愧又喜、又酸又甜,心里的繁杂思绪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宝娃的爹当年是东陵国的大将军,说来也算是你们的死对头,怎么到了这儿之后,却反而像个公主似的,连皇亲国戚都成了她的靠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乘机打听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当是下饭用的配菜。
“她的乳母是西原国人,也是太师的亲妹妹,多年前嫁到了东陵国,只是丈夫和孩子相继过世,之后便一直待在佟家,帮佟夫人照顾宝儿。”钟舞阳似乎也不防着他,自己提了茶壶、另外拿了个杯子,就钻进牢房里坐到他面前说了起来,语调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态度却明显的亲切了些。
“后来佟家莫名惹上了杀身之祸,她舍不得一手带大的小姐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送了性命,便想尽办法带着她逃出东陵国,千辛万苦的回到这儿,也还好那时候两国之间的关系不如现在紧张,出入国境不至于太过困难。
“太师多年来始终独身,见到分开许久的妹妹自然欣喜,而他对已故的佟将军一向也颇为景仰,在得知佟家的遭遇之后更将宝儿收作义女、视如己出,但为了避免有心人士追查,还是随口捏造了一段故事,并让她俩改名换姓,只有少数几个较亲近的人才知道她的身世与名字;之后太师便常带着她四处走动,结识了不少包括太子殿下在内的贵族子弟。而我和宝儿年龄相仿,也就把她当成了妹妹一般看待。”
赫连远默默听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既是庆幸佟若宝大难不死,又有些遗憾这段时间陪着她的人不是自己,“所以……你们一直都知道我跟宝娃的关系?”
“她一开始只是不厌其烦的说自己有个自小订亲的未婚夫,即使失散多年,还是傻傻的念着,但每当问她那人的姓名来历,她又不肯说了;是后来打了几场仗,我和太子无意间在宝儿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她脸色顿时大变,一问之下才知道她那个未婚夫就是这名字,便派人暗查了你的年岁、来历,虽然不怎么详尽,但至少生辰和宝儿口中说的是对上了,总算确定你就是她一直念着的那个人。毕竟你这姓氏比较特别,要是叫作王大明、李阿牛之类的,还真不知该从何找起。”
只不过当时行事匆促,只来得及确认他的身分,没探听到他失去记忆的事,反而让宝儿白白吃了许多苦头。
钟舞阳这番话,让赫连远听得是既震撼又复杂,不禁又垂下眼沉默了起来。
说来他还真得感谢那位强悍的女乃娘,若不是她的话,宝娃是绝对逃不过那场死劫,更别说和自己重逢、让他想起过去遗失的片段记忆。
赫连远的默然却让钟舞阳有些误会,她微微蹙起眉头,似乎不怎么高兴,“莫非你还在怀疑宝儿对你的心意?”别这么不识好歹啊将军!“她一知道你的事情之后便立刻说要去找你,要不是两国之间始终不平静,太师和她女乃娘拦着不放,你以为她会拖到现在?”
她的质问让他微微一怔,直觉的就想否认,但话到了嘴边,又跟着改了口,“我的确是有点不明白,她都已经十多年没见过我了,我俩在一起的日子还没有分开的多,怎么她就这样对我念念不忘?我喜欢的是这段时间里认识的她,但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我?如果换了是你,难道不会因此犹疑?”
说起来他似乎有些杞人忧天,打从之前相见两不知的重逢开始,宝娃便口口声声的说要嫁他,这股死心眼和热情劲儿,已经让他这个对感情过于陌生的人有些退却,但又不自禁的深受她吸引。
等到自己对她有了好感、又真正确认了两人之间的渊源,知道宝娃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哪怕全天下、甚至是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赫连远这个人,心里都还是牢牢的记挂着他,他除了欣喜惊愕之外,也不由自主的起了一丝疑虑——
现在的他已经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让宝娃惦念着的是那个连他都已经不太熟悉的自己,那么待两人相处得更久一点,她会不会觉得失望?
有没有可能哪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你不是我要找的赫连远”,然后便如同一开始赖上他的决心和毅力一样,头也不回的坚决离开?
赫连远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对什么事都不热衷,但他毕竟是个凡人,哪里会没有?正是明白自己在乎得太重,失去的又太多,所以才将自己放得这么淡,得知宝娃与公孙少辰“关系匪浅”之后却又心痛得止不住那枫放的怒气……
“有个人即使见不到你、模不着你,照样把你放在心里,比起始终待在身边却不将自己当一回事,这难道还不够好吗?”对于他的忧郁,钟舞阳则有另一番看法,“就算她一开始惦记的是另一个你,但宝儿不是傻瓜,既然你们在对彼此的身分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相处了个把月,她在发觉你就是赫连远之后还是决定和你在一起,想必她也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你又何必操这种无聊的心?
“退是说你没有自信,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比以前那个小毛头来得好,没有足以令她再度爱上的优点?我可不想她在盼了好几年之后,找回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蠢货!”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干脆先把这男人解决了!她可不能让佟若宝嫁个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