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游大夫走后,严氏终于把心思全放在徐青身上。
“徐公子日后有何打算?”她不打算跟他拐弯抹角,只想给他一些银两,将人打发走,省得连累她的宝贝小姐。
徐青却把视线转到沈晶晶身上,看着她,想起她的救命之恩、三日来的细心照顾、每天不断的鼓励和读书,还有刚才那心神交流的悸动……不知不觉间,他竟把她的身影记得更牢、刻得更深了。
沈晶晶真是个好姑娘,经历重重磨难后,他总算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好、真正值得珍惜和呵护。
然而,她为何偏偏是沈家女?他与沈家之间的仇恨,至今想起沈老爷、夫人的口蜜月复剑,他们打碎徐家历代荣耀的无情,和不择手段要杀他灭口的狠毒……此仇、此怨,他放得下吗?
若放不下,他拿什么面对沈晶晶?就算将来两人有了结果,心里必然也有一根刺,时时提醒他,她是徐家仇人的女儿。
他不愿委屈她,可是……也不想错过她,世事能两全吗?
沈晶晶注意到他的视线,鼻头不知为何一酸,水雾更迷蒙了双瞳。
真奇怪,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被爹娘磨练得宛如铁石一般了,怎会在徐青的眸光中变得脆弱呢?
她有点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毕竟……今夜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了。
因此她还是鼓足了勇气,看着他、记住他,这个纯净的男人,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清流。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不管徐公子对未来有何打算,我都建议你尽快出城,离江州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也不想他被她爹娘所害,可是……
“我是可以暂离江州,但最迟三年,总要回来的。”
“你……”沈晶晶不知怎么说,难道要直接告诉他,她爹娘要害死他吗?
严氏却没有她的顾虑,直白说道:“你若活腻了,尽避回来。”
“我回来或许会有危险,但我若不回来,如何参加科举?如何重振徐家门楣?如何为我枉死的爹娘报仇?”他没有提自己,只因他还不知道怎么对付沈老爷、夫人。如果他不是沈晶晶的爹娘,他一要他们血债血偿,但偏偏……若他对沈家二老下手,沈晶晶会怎么看他?她能原谅他吗?
沈晶晶讶异地瞪大了眼。“你还想参加科举?”
“我这辈子什么也没学过,就会读书,不入仕途,让我做什么?”所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他若能一举成名,不只大仇可报,还可能实现毕生的理想——为一方父母,替千万百姓造福。
沈晶晶沉吟片刻,走入里间,再出来,手中捧着一只木盒。“以你现在的学问,有把握考中举人吗?”
他摇头。“世上或有许多天才,年纪轻轻便能跃上龙门,但我不是,尚须苦读,方有把握科场扬名。”
“你还想回家读书,莫非嫌命太长,果然是个不懂事的书生,枉费我家小姐——”
“女乃娘!”沈晶晶打断严氏过度苛刻的批评。“徐公子自幼便有神童称号,未满十八,已取得秀才功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继续科考,本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现在的情况——”严氏还想再说。
徐青截口说道。“困难正能磨励人心,小生会更加努力,定不使大娘失望。”
“谁会对你抱持希望?”严氏胀红着脸斥道。
徐青笑则不答,颔首为礼。经历一番生死大劫后,他若还分不清什么样的人是真正关心,什么样的话只是虚伪奉承,也枉称“神童”之名了。
沈晶晶头一回见到严氏的刀子嘴豆腐心吃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女乃娘没恶意,徐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小姐……”严氏见二人默契越来越好,心中担忧越甚。因为沈老爷、夫人的关系,他们如今已经不是未婚夫妻,而是仇人,若不小心产生情愫……她不敢想,将来会是怎样悲惨的结局。
“我知道,二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徐某虽不肖,恩怨尚能分时。”所以他绝不会因为沈家二老的事而迁怒沈晶晶。他感激她、敬佩她,还有一点点恋慕她,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他真的无法原谅她爹娘。
沈晶晶露出害羞一笑。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对她的感受不会因为她爹娘而有所改变,只是这一点就让她的心几乎要飞上天。
“徐公子既要再参加科考,必然要找个地方苦读,我以为徐公子最好上书院,好好学习科考必读的文章,公子觉得呢?”
能去书院当然是最好的,更能保证他金榜题名,问题是,他如今身无分文,哪家书院肯收?
忽然,她将手中的森盒递到他面前。“这里有纹银一百两,算是我资助公子上书院所需的花费。”
“小姐!”严氏跳了起来,那可是她们辛苦许久攒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救命钱”,怎能轻易送人?
徐青也摇头。“无功不受禄,恕我不能收小姐的钱。”
“那就当我借予徐公子的,侍公子功成名就,再行奉还。”沈晶晶挥手阻止严氏再说话。她是吃了秤砣换了心,要助徐青跃龙门。
徐青定定地看着她,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沈小姐可知一旦我科考有成,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愣了一下,眸底闪过一抹黯然,随即又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我一直以为,每一个人……无论是什么身分,当他做出一件事时,就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言下之意,她支持他做任何事,包括向她爹娘报仇。
徐青垂眸,半晌,长叹口气。“小姐高义,徐某愧领了,此恩此情,永生不忘,请小姐待我数年,小生必衣锦还乡,予小姐一个交代。”
她心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并未结束,他依然承认那桩被她爹娘毁弃的婚约?
她想向他求证,但他已大步离了商行。明明是尚未长开的身子,却有着坚强的背影,她看着看着,不觉有些痴了。
他叫她等他。
如果这是他的承诺,那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一定会等,等他归来,等他用大红花轿迎她入徐家门——
徐青混入倒夜香的车除,出了江州,可他没有直接书院,而是到了城郊的乱葬岗。
听闻沈家老爷、夫人为了取他性命,将土地庙那群乞丐悉数谋害了,他心头愧疚万分。
人总是经历了挫折,才懂得思考,才会成长。
若换成以前的他,一群乞丐死了就死了,反正他们对这个国家也没有贡献,留在世上不过浪费米粮。
但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记得病倒土地庙时,一个老乞丐将自己辛苦乞讨得来的稀粥分给他喝……虽然他为了粥的味道太差,没有领受老乞丐的一份情,但老乞丐的善行却在他心里着了根。
原来道貌岸然的不一定是好人,市井之辈多有急公好义者。
但他们都受他连累,尽鞍黄泉了。
如今,他也不好出面去买元宝香烛来祭奠这群因他而亡的乞丐们,只有一片痴心,默默祝祷,愿他们早登极乐,莫再受苦。
沈老爷、夫人啊……唉,他可以看在沈晶晶的面子上,不要他们的性命,只让他们做出一点赎罪的行为,但像他们这样心肠已完全被墨染的人,可能改过自新,不再作恶吗?
他觉得机会渺茫,真不知道这样两个豺狼也似的恶徒,怎么生出沈晶晶这般心慈良善的女儿?
“抱歉了各位,我只能让害死你们的人前来赔罪,却是无能为尔等报仇了,各位地下有灵,但请谅解。”他深深一躬,又为他们念四十九遍的《往生咒》,方才离去。
早在决定进书院时,他便看好寒山书院了。
这座王朝最负盛名的书院,朝堂里有八成的官员皆出自这里,可见其师资之优良,绝对是冠于全国。
不过要进寒山书院也不容易,每年光是入学考就不知要刷下多少人,但他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倒不怕这一关,唯一担心的是……这一百两白银是否足够缴学费?
寒山书院出名的可不只是那群学富五车的先生,高昂的收费同样人尽皆知。
徐青模模怀里的小木盒。一百两并不多,但放在胸口却很沉,因为里面装满了沈晶晶的心意。
他紧按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在身边,对他说着“刺耳”的鼓励话,一遍遍读着《礼记》、《诗经》,还有她那笨拙、却出自真心的照顾与关怀。
沈晶晶——他用力压了下那只小木盒。此情此恩,他必百倍奉还。
至于学费,了不起这一种去书院,他就写字、卖画,他想,总有办法度过这个难关。
他迈步离开乱葬岗,怀着一腔家破人亡的仇恨,和对沈晶晶最深刻的思念,往寒山书院方向行去。
徐青走后,严氏便一脸忧愁地看着沈晶晶。她一手带大的小姐,怎会不了解她的心思呢?只是这回她真的做错了,让自己陷入一个最危险的境地。
“小姐,你把我们辛苦攒下来的保命钱给了那徐青,万一老爷、夫人又出什么么娥子,我们怎么办?”
“女乃娘,这是沈家欠他的,我爹娘不可能还他,只能由我来还了,否则我良心如何过意得去?”
“只是因为愧疚吗?小姐,我抚养你长大,你的性子我就算模不清十分,也能理解个五分,你……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徐青了?”
沈晶晶沉默良久,低喟口气。“女乃娘,你经历过的人事物也不少了,你说你见过多少气质纯净如徐公子之人?”
严氏想了一会儿,摇头。“他的眼神的确干净,哪怕他知道沈家的迫害,可面对你的救命恩情,他也没逃避,敢直视小姐,敢说他会回来报仇,而且……看得出来他很感激小姐你。”
“是啊,他恩怨分明,就像最清透的水一样,纯粹得令人……目眩神迷。”而她,便是沉醉于他那澄澈、没有半点杂质的眸光中,无法自拔。
“可小姐……你们终究是仇人,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万一……你岂不吃了大亏?”
“女乃娘,我给他的一切,是我自愿的,并不求他一定要回报于我,或者说……我才是那个要感激的人,因为他让我知道,这世间并不全然只有利益、阴谋、狠毒……”
她的爹娘在她心上留下最大的伤害,但徐青却抚慰了她。“女乃娘,他是我生命中少有的光明,我好难得才看到、才捉,我无法放手。”
严氏长叹口气。只能说,这真是一段冤孽啊!
“既然小姐都有了决断,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小姐,咱们的保命钱去了三分之一,若遇意外,该如何是好?”
沈晶晶想了很久才道:“女乃娘,我一直不明白,以徐家人的个性,都不是会与人结仇者,为什么一夕之间落得家破人亡?”
“那肯定是有人,而且是非常厉害之人暗中对付他们。”
“什么样的人有如此势力,能将徐家连根拔起?须知在江州,徐家也算有头有脸的,他们的势力也不小啊!”
“小姐的意思是……此事可能有官府中人插手?”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而且幕后主使者的权势、地位必不同凡响。”
“那徐青要报仇,岂不没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