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看了一旁的老乞丐一眼。“老张头,你也算是这里的乞丐头,就这么放任他们欺生?”
“原来是严大娘。”老乞丐嘿嘿笑了两声。“不是老张铁石心肠,实在是这小扮病得太重,像我们这种身分的人,能有钱去看大夫吗?偏小扮又娇贵得吃不下乞讨的东西,我琢磨着他是撑不到天亮了,这才让人把他那身好衣裳剥了,给兄弟们暖暖身,总好过便宜其他人,是不?”
“那现在我们要带他走,你没意见吧?”严氏长期代替沈晶晶打理商行,见惯三教九流的人物,这老张头也是打过交道的,应付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当然,严大娘看中的人,老张哪里敢抢?两位请便。”老乞丐一挥手,那不停涌来、将土地庙围得满满当当的众乞丐们自然退去,再不为难严氏、沈晶晶二女。
沈晶晶走到徐青身旁,蹲,模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烫手。
“女乃娘,他的情况很糟糕。”
严氏走过去,捉起徐青的腕脉诊了一阵,眉头皱了起来。“这应该不是病,好像是……心伤加上身体遭到重创而产生的高热……”她死去的丈夫因为常年在山中狩猎,也懂一些草药知识和自救的方法,严氏与夫君感情相得,也学了一点,但不精,因此有关徐青详细情况,还是得去看过大夫,才能得出个准信。
“那我们带他去看大夫吧!”沈晶晶说着,就要去扶徐青。
“小姐,还是让我来。”严氏抢过去,一把抱起徐青。小姐可是她的心肝宝贝,这男女授受不亲,怎能让徐青占了便宜?
“麻烦女乃娘了。”沈晶晶边说,向老乞丐点个头,和严氏一起走了。总有一天,她也会离家独立的,这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她也得学学才行。
二女出了土庙,严氏才突然想起。“小姐,这天都黑了,医馆想必也关门了,咱们去哪里找大夫?”
“回春堂……”沈晶晶本想带徐青到沈家常去的医馆看病,但仔细思量,那坐堂大夫与她爹娘相熟,若在言语间不小心将徐青的事说了出去,岂非又是麻烦一件?便道:“女乃娘可知最近城里有没有什么走方郎中或铃医过来?嗯……得医术过得去的,别找那些赤脚大夫,没的小伤都被治成大伤了。”
严氏想了一下。“倒是听说有个游大夫医术不错,不过……”
“怎么了?”
“那人好酒、好嫖,每日看病得来的银子都花在锦绣楼的姑娘们身上了,这时候要找他恐怕……不太方便。”
“他既好酒色,手头必然紧张,咱位多花一倍价钱请他,料他肯定会出诊,只是要麻烦女乃娘走一趟锦绣楼了。”这话说得沈晶晶也有几分尴尬,让严氏一个妇人去那烟花场所找人,确实为难严氏。但她身边又没有可用的人手,就算有……事实上,除了女乃娘,她也无法再信任其他人了,所以再困难的事,也只能两凑合着办。
“去锦绣楼倒无所谓,横竖我也不想再嫁,不在乎那些名节声誉,不过……小姐,你打算将这徐青安顿在哪里?”
“先送他到我们的商行去,让游大夫去商行帮他诊治,若他伤势不重,便让他在商行暂时养伤,待他伤愈,我赠他些许银两,送他去书院读书,争取日后参加科举,重振他徐家声威。”如此,也算她还了徐家一份恩情吧!
“若伤势重呢?”这才是严氏提心的,她与小姐的每一分钱都是有用处的,倘使徐青成了个药罐子,教她们两个女人如何负担得起?
“那就暗中将他带回沈家,藏在我房里,待他伤愈,再送他离开。”
“这样小姐的名节……”
沈晶晶噗哧笑了出来。“女乃娘,他一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难还能对我造成威胁?至于名节问题,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况且,我爹娘虽爱财,却更在乎自己的小命,家里的补药堆得都快变成一座小山了,正好拿来给他养伤补身,也省得那些药放久了坏掉。一举数得的好事,干么不做?”
严氏被说服了。事实上,沈晶晶说的也是最好的办法——省钱且有效率,又能还上徐家的恩情,还能顺道替沈家赎一点罪呢!
“好吧。我先抱他去商行,再到锦绣楼请游大夫。”
计议既定,二女迅速实行起来。
徐青一直觉得冷,只有头头一把恨火烧得炽烈,似要焚尽世间一切丑陋,杀光所有对不起徐家的人。
他生在书香世家,自幼熟读圣坚书,见的都是品行高洁的鸿儒,便以为天下间所有人都是如此,知礼、守节,言出如山、光明磊落。
熟知有一天,突然家破人亡,往昔与爹爹相亲、对他赞美有加的叔伯们莫名与徐家疏远起来。
他不知道他们因何如此,只当是场意外,也许……他们不是故意不见他,是真的忙到没时间见他?
可来到沈家,身体和心神遭受到的重创却让他真实了解什么是人情冷暖。
他渐渐知道,那些叔伯所谓的忙碌,也许不是真的有事,而是在暗示他,大家门风已不相等,请他别再上门找难堪了。
然后,他终于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是单凭一颗心,靠的是“利益”,唯有“利益”才是永恒不变。
什么感情、真心……全是笑话!可惜他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也许他就要死了也说不定,好恨,为什么临到死前才知道,滚滚红尘竟只是“无情”一个词?
好恨、好恨、好恨……若他得遇奇迹,一定报仇。
倘使老天眼,让他含恨而终,来世,宁可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让人负他!
恨啊!是谁害了他全家?是谁打碎了他所有的梦?
他好恨啊——
“喂,振作点,你可是个男人,别这么轻易被挫折打倒,不论有什么不甘的事,总要活下去才有翻本机会,振作点……徐家的冤屈还要靠你洗刷呢,别让你爹娘枉死了。”就在徐青迷迷糊糊间,一个声音闯入耳中,一点也不温柔,但其中的坚强却让他心底的火烧得更加炽热。
是啊!他还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令他徐家突然家破人亡,他真甘心就此闭眼,让爹娘含恨九泉?
“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你一定会没事的,但前提是你有意志和勇气活下去。你有吗?还是你软弱得只得进那些虚伪的甜言蜜语,却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沈晶晶看他神色越来越差,知他已达极限,要想活下去,只能靠心志了。
但她自己都是在磨难中挣扎着求生的,哪里懂得什么叫温柔体贴?只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刺激他,希望能唤起他求生之志。
严氏拖着游大夫进商行时,听见的就是这番名鼓励,实则刺耳到让人心痛的话语。
她忍不住低叹口气。她家小姐除了外表像女人之外,骨子里还真的没有半点女人的柔情,听听,有她这样安慰人的吗?
若换个心里脆弱点的,被她这么一讲,还不直接呕死?不过……徐青的心志够坚强吗?看来……他也不是个挺强韧的人吧?
严氏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徐青已对“甜言蜜语”畏如蛇蝎,沈晶晶若好声好气宽慰他,他反而怀疑对方要害他。
就因为沈晶晶过度直白又刺耳的话,听进他耳里,却如暮鼓晨钟,瞬间敲醒他迷茫的神智。
他不知道刺激自己的人是谁,但他死死记住了这个清脆好听、却字字刻薄的声音,它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捧打醒了他。
没错,他还有大仇未报,徐家门楣也尚未光复,怎能轻言放弃?
他要活下去,找出害死他爹娘凶手,还要向带给他最大侮辱的沈家人报仇。
然后,他会在朝堂的顶端,成为那人人仰视的存在。
他要再现徐家往日荣光,他一定会做到——
这时,严氏放开游大夫,加快两步走过去,阻止沈晶晶继续刺激徐青,免得真把人气死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小姐,游大夫来了,你别再说啦!”
“来了吗?快让他帮徐青看看还有没有救?”还是一样刺耳的话,但上天明鉴,她心里真正的意思是:徐青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了,请游大夫快来救命。
不过再温柔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就莫名就变得尖锐,这真是个千古难解的谜。
“游大夫……”严氏转头看了一后,以为这郎中会跟在她身边,谁知老家伙在锦绣楼喝太多了,又被严氏紧急拖来,走了一里多的路,一到商行,酒气上头,就瘫在地上睡着了。
“女乃娘,他这这样子还能替人看病吗?”
“这家伙一贯如此,狂喝滥嫖,鲜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不过他的医术确实不错,至今没听说过医死人。”
沈晶晶的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可他喝得人事不知,怎么让他给徐青看病?”
“简单。”严氏从茶几上拎了壶冷水,走到游大夫身前,整壶冷水浇在他头上。
“哇,怎么回事?!锦绣楼的屋顶破了,漏雨吗?”游大夫狼狈地跳起来。
“看,这不是醒了吗?”严氏瞪他一眼。“老家伙,你今晚的酒钱可是我帮你结的,你也答应替我救一个人权当酒资,要是人没救成……哼,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在这座县城中,严氏的威名也是人尽皆知的,拳脚重、心机深又善钻营,三教九流她都有交往,平常人最好别惹她,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没有人晓得,严氏做的所有事都是沈晶晶在幕后谋划,否则严错一个只懂拳脚、又不识字的村妇,哪懂得这么多应对进退之理。
至于沈晶晶过人的手腕,就得感谢她爹娘了,有这么一对贪财好利到不择手段的父母,沈晶晶每天看着他们骗人诈财,能没半点心机吗?
她到现在还没有行差踏错,沦为与她爹一般下作人物,只能说她的道德心很强,因此在为人处事方面,她不算善良,却也有原则地不欺压弱小,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沈晶晶也不嫌游大夫满身污秽,直接把他拉到徐青身边。
“你快帮他看看,为何他一直昏迷不醒?”
“什么……喔!”游大夫摇头,醒了一下酒,便捉起徐青的腕脉诊了起来。这也幸亏他酒醉经验丰富,换成一般大夫喝成这个样子,别说替人看病了,恐怕站着都成问题。
游大夫诊完他的右手、又换左手,然后剥开他的衣服,检查他身上的伤痕,随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沈晶晶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开口,忍不住问道:“游大夫,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全身冰凉,又昏迷不醒,你倒是说啊!”
游大夫沉吟片刻,说道:“嗯……他被人打伤了……”
闻言,沈晶晶的拳头突然有点痒。她咬牙。“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并且我还知道,一般被人打伤者,事后应该会发烧才对,不会全身冰冷,他这样子明显不只是受伤。”
“对,他除了受伤外,还中了毒。”游大夫将徐青的衣服拉得更开,让沈晶晶看他胸前、腰月复几道棍伤。“小姐请仔细看,这伤痕不只红肿,还带了点暗青色,也就是说,打他的人在兵器上涂了毒,存心要他性命。他会全身冰冷就是因为这个毒,小姐若不信,可以模模这伤痕,这里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