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里之外,疾行了两个日夜终于到达驻扎地的邵庭,却见军营烽烟四起,怒吼哀号震天价响,兵器铿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正陷入厮杀。
“将军,怎么办?”
“眺望台上的家伙穿兽皮,不是我们的人,将军!此处无可躲藏!”
邵庭仰头,高台上一人正朝底下招手挥拳,往他们指来,恐怕不到一刻就会杀来。当初选此地驻扎,就是看在四顾黄沙,敌人来袭可及早备战。但相对的,她此时情况也被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身上穿着民衣,但只要一搜,包袱里的钟甲就会露馅,更遑论三人腰间都系着卓豫铁匠打造的长刀。
“拔兵器,稳好你们的马儿,把马儿当成脚,别让脚断了。”邵庭率先策马,不从驻营大门,反而冲往后头士兵休息的小帐,料敌人一时还模不清营地布置,以百来个帐篷为掩护,拐迷宫似的闯入,遇上被围困的自家人便营救。
邵庭提腰扯缰,绿珠嘶鸣而立,前蹄踢倒一个嗤人士兵,再左刺右砍,加上两个小兵协力,转眼杀退五人。
“唔……将军!”一名邵家罩左臂有伤,右腿血淋淋,已然被截断。“顾将军中计了,调虎离山……”
邵庭凛然抿唇。“营里留多少人?”
“连同李骁卫,共五百人……眼下……咳,不知有没剩下一半……”
“带走两千人……”只希望别是凶多吉少。邵庭镇持情绪,下令:“把他抬到帐里藏好,还能战的随我来。”
“是!”以邵庭为首,还能战的卓豫士兵集结过来。
“待会儿别伤敌人头胸要害,他们不是嗤人士兵。”
“将军此言为何?”有人问。
邵庭持刀指着嗤人尸体。“他们穿的不是军衣,用的兵器虽锋利好使,却不是嗤人军队用的。嗤人有几个部落支族特别剽悍,这回恐怕是其中一支。”
“但是他们伤了许多兄弟……”
“个人怨恨不比国对国,嗤人一族风俗民情虽然野蛮,但皇上计划日后招降。这支嗤人族不是皇上主战的喀喀族长一支,咱们沉着些,弄清事由依理行事,以免破坏招降机会。”
众兵虽有不甘,但心知招安影响卓豫边境能否长治,只能强自压下悲愤。
“是,一切听将军吩咐。”
“你们很好,随我来。”
“将军!小心……带头的……他射下了您的发带……”断腿士兵喊来。
邵庭忧心,芙面更沉。她没料错,那家伙果然是个大患!
“驾!”邵庭左臂控马,提刀在帐篷群间穿梭,个个击破营救,救下还活着的五十来人。她策马到将军帐前,只见黄上空地上有一处被染红,血洼中,一人身披卓豫军袍,步履蹒跚,左腿略显不便。
二十来名嗤人把李思容圈围住,营出一个大圈,在一个嗤人往李思容背上横划一刀,李思容继接着受踢滚地时,赏表演似的吹口哨儿,叫好喝采。
“思容!”邵庭喑哑低喊,一声拿来,取过身旁士兵的长戟,顺着绿珠奔势扔出,不偏不倚落在圆圈正中的那嗤人脚边,阻止他残虐暴行。
“库洛什!”
她听到其它嗤人这么唤他。
库洛什森寒瞅来时,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晦暗目光,在嗤人查探他是否受伤时钻了缝隙入场,一个勒马,绿珠在场中嘶鸣,原地转了一圈回蹄,恰好让她救回李思容。
“李骁卫!”
“快!”有人急切撕了布巾。“快给骁卫止血!”
较懂得止伤的立刻接手。众兵将李思容抬往后头,在邵庭身后围站一排,护住她也看顾李思容。
“精湛的骑术!”库洛什挥退旁人,提嗓喊来,粗犷的嗤人语句加上浑厚沉重的嗓音,一时吓住了邵庭这边的卓豫士兵。
绿珠蹭抬前蹄,鼻子喷气,躁动地移步。
“乖。”邵庭拍拍马脖子,不惊不惧地投去目光,掂量对手。
此处虽距大雪山千里,但寒冷迫人,他却光着臂膀,上身只穿虎皮做的夹背心子,黑白相间的虎尾巴还被他拿来当衣带绑在腰间。
那头白虎活着的时候肯定凶猛——跟他一样。
他能剐了那头兽,但她不一定能剐得了他。
“勇士,离开我的营地。”她居高俯下,平温直述中自有威严。
库洛什扬眉,一旁有嗤人翻译给他听后,只见他嘻笑,以不慎流利的卓豫语道:“库洛什是野蛮人,不懂勇士是什么!”
他周身一干嗤人哄笑,讪讪看着邵庭等人。
邵庭秀气的眉毛一轩。“你的眼睛是嗤人族里最刚强磊落的,毋庸置疑。现在,离开我的营地。”
翻译的嗤人又附在库洛什耳边说了什么,听完,他脸色大变,蓝眼睛的色泽诡异地转深,从裤袋里掏出皱折一团的褚红带子。
“我随身携带,以免忘记……敌人的长相!”库洛什咬牙的模样可怖,狰狞着脸抖开。“这是妳的?”
她垂眼一看,点头。
“是我烧了你们的粮草没错。”
“那不是我的粮草,但是,是我们一族辛辛苦苦积存的,在战争的时候,粮草可以养活多少人,从富饶的卓豫来的你们不知道,一把火烧光光!因为你们,我调不到粮食,好多好多部落没有食物!”
“所以,你才那么生气。”她话含在嘴里,悠浅念出。
库洛什一愣,方毅阳刚的年轻脸庞上有疑问。
“将军!您别同情他们!这些蛮夷,杀进卓豫境内在草原养马为生的村落,专挑妇女小孩,一共送了五十个人头过来!”
邵庭看向愤愤不平的士兵。“我不是下令迁移居民吗?”
“撤了三十里,但是您不在的几天,他们通过驻点守将,频繁往内侵扰,村民与驻点守将屡次派人来求救,所以顾将军才出兵。谁知道顾将军前脚离开,这帮蛮子就杀来了!”
邵庭点头,整理思绪。除了报复、泄恨,更重要的应该还是粮食。嗤人一族逐水车而居,本还能自给自足,但近两年喀喀族长凭一己野心,硬要各支族上缴武器牲畜,她知道许多倾向和平的嗤人已有不满,皇上也是藉此机会,能招降就招降。
“你的族人,饿死了多少?”
库洛什脸肉抽动,所有嗤人均一脸愤怒。
“没调到粮食,接下来会饿死一百!”
“一百……你也差不多杀伤了我一百多个士兵,但我却不伤你们。”她以平静的眼神瞅着他,柔软的声音散在北风里。“到此为止,否则你的族人会有更多人死去。”她环视他们一群,最后走在他面上。
“女人,妳杀不了我!”他大吼。
“但是卓豫可以。”她一顿,诚恳道:“请回去吧,你本来就打算报了仇,抢完粮草就走,不是吗?你在草原的同伴自愿赴死,但他们没办法拖延太久,大军看到烽烟,很快就会归营。你前面有我,后面有军队,你们全要死在这里。”
像要应证她的话,绿珠敏感地抓抓地上,顾破甫两千骑兵奔驰的阵势撼动大地,建在地上的营帐发出嘎吱声。
库洛什屈辱着难以决定,因为他们的人并未找到粮草,根本白辛苦一趟!
邵庭似乎看出他的困窘,开口:“你为了族人冒险,我可以帮你。”
“呋!”库洛什朝地上呸出一口唾沫。“鞭打后再给羊女乃,狡猾的伎俩!”
“你不肯离开吗?那就一战吧。”手持长刀,不等他准备好,策马攻去。
库洛什意外中被她划伤左臂,因为及时翻身滚开才没让那刀正中胸月复。
“女人!妳使诈!”
邵庭不卑不亢,拉稳马头,在他爬起攻来时硬生生接下一刀。
库洛什臂力极大,她虎口的伤刚愈合,有些不支,只能凭借腰力加上绿珠的冲势回击。
“将军!”
有人忍不住提刀上前助邵庭,一个嗤人迎上来击斗,两方人马立即混战成一群。
“库洛什!马蹄声愈来愈近了!女人要把我们困住留下来!”
库洛什听见,杀红了眼,奋力唰唰两刀,打飞邵庭的长刀。正品尝胜利滋味,弯刀要划上绿珠马肚子前,脖子发凉,邵庭左手一柄匕首冷寒地贴在他颈子脉动处。
“啧!妳取巧!”操着怪怪的卓豫话大骂。
“我又赢了。”邵庭微笑,听见嗤人已互相吆喝同伴离开。她收起匕首,回马背坐正。“你走吧,对不起。”
“对……”库洛什咀嚼她的话,忘了是什么意思。
“哈哈!”她笑开,举着右方帐篷间一条路。“往草原逃,就能回家。”
库洛什愤慨大吼,忽然一个蹲身,正当邵庭以为他听不懂又要战时,他猛地跃起,手长脚长的人不知怎地竟扯走她的发带。
她头颅被扯痛,身子一歪,竟然跌下马来。
“将军!您没事吧?”
“还好。”她扶着腰起身,库洛什一伙人不恋战,抢了几匹马互相乘载,往她指的方向奔逃。
“原来他听得懂。”
“将军为何要放他们走?顾将军已经赶来了,必可将他们一网成擒!”
“嗯……你有注意到吗?来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你想,他们全死在这里,部族里的母亲妻儿该怎么办?而且,他有蓝色的眼睛……”嗤人中极少见。
“将军!这事是可以就此算了的吗?咱们可是险些被灭营!”
“他才带了五十来人,真是厉害……”邵庭喃喃,觑一眼仍不服气的士兵。“我领军的时候,有用过错误的策略吗?”
“……没有,将军总是规画完备,避免兄弟们伤亡。”
“相信我,放他一条生路,就是死伤最少的方式。”
士兵哑口,呆愣好半晌。“那个蛮子有天大的能耐?”
邵庭微笑。“他不是蛮子,是勇士。”
卓豫人常误解嗤人族,以为他们是吃食人肉的部落,但“嗤人”二字由来,其实是因为远古时候,他们一族的祖先遇上北方大寒,为了让弱小存活,族人中有人不惜割肉牺牲,为了感念割肉喂食之恩,这个族名才沿袭下来……
外族的故事都是永霖告诉她的。他遍览群书,学问渊博,兴起时就滔滔不绝,连带嘉惠她的见闻。
邵庭模模头发,叹了声。那条黄色发带绣有麒麟纹,是安王徽饰,他早上亲自给她绑上的,要是知道被拿走了,他肯定会气得蹬脚。
“邵庭将军!”顾破甫急下马屈膝点地。“请邵庭将军严惩!”
她垂目看着曾与父亲征战的中年将军,心中不舍。“您没等我回来。”
“是!我性子急,自作主张,都是我的错——”
“依情理看,您何错之有?但是战场上变量太多……为何您屡次提议出征,我却坚持要等,等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等京里消息,现在您知道了吗?”
顾破甫悔不当初。“我太鲁莽,请将军严惩!”
“那就委屈您转任副将,我会上书请皇上调派一位将军过来接替,往后没有我或将军的命令,您千万不可贸然行事。”
“属下遵命,谢将军!”
“嗯,请起来吧,接下来还要麻烦您,做那最讨厌的事。”
“……是。”顾破甫开始调派人手。
邵庭从头至尾都在一旁观看士兵们清点伤亡,火葬尸体。
邵庭命令全营补修被破坏的栅栏、仓库等,恢复军营设置,另外加强训练留营守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