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上元灯节夜,天子解除了宵禁令,城门全部开放,整个都城全都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
城内到处悬挂起了精巧的灯笼,更有几处城门前竖起了十来丈高的灯架,上裹金银织锦料,装饰着万盏彩灯,远远看去如海市蜃楼般美妙,却又缥缈得彷佛天上宫阙才有的盛景。
好美!
身着男子装束的许瑶光一路行来,看到如此灯景,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声。
街道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就在刚才,她不小心就和丫鬟碧瑚走散了。不过她也不是特别担心,反正今晚家里所有人都会到东城望月楼上看烟火,等到了时刻,她再赶过去也不迟。
人群里,她走走停停,一会儿停下来看看街头所卖的彩灯与家中的有何不同,一会儿却又在各色食摊前驻足,不为吃,就只是看看,还好她今天缠着父亲让她改换了男装,此刻一路行来,倒也没遇上麻烦。
她并不觉得寒冷,只是人实在是多,摩肩接踵,也难怪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碧瑚。她轻轻搓了搓手,抬起头看着高高悬挂的灯盏,禁不住微微一笑,深色斗篷掩住了身形,一张脸却被灯盏映出淡淡的霞色,唇红齿白,倒似一个俊俏书生。无意中发现身旁经过的女子频频回头,她又是一笑,十分得意于自己此刻改换过的装束。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慢慢朝东城方向赶过去。走到了玉带桥的时候,就见桥上挤满了看灯的人,桥下也同样挤满了人。他们在放花灯,各色灯盏漂流水上,莹莹烛光辉映,水中一片珠玉般光辉,彷佛隐隐有雾气升起,逐渐朦胧虚无。她扶着桥栏看了片刻,几欲下桥伸手捞出一盏,看看那水中随波而去的彩灯上写了什么。
上元节放花灯许愿,历来便是民间习俗。她虽然不曾在外面亲手放过花灯,但是看桥下那些放花灯的年轻姑娘,个个都是面含羞色,脸透霞光,喜气洋洋,也知道那上面大致会写着什么。
心下忍不住一片向往,随即微微一笑,她转身要走,人群却突然喧闹起来,如潮水般涌动,一避一让间,她身不由己被人一撞,整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一察觉到身子悬空,她顿时惊呼出声,双手下意识挡在眼前想眼不见为净,认命地接受自己即将落水的惨状。
身旁的其他人同时惊呼,但是就在这一刻,耳畔却砰然巨响,霎时火光齐亮,冲霄灿放,在夜空中划过长长的美丽弧度后,瞬间如满天星落,光华满耀,慑人心魄。
风在耳边掠过,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揽在她的腰间,睁眼去看的时候,正好满天明亮。
救她的男子双眉微扬,脚尖在水中的彩灯上轻点,身姿飘逸绝伦,彷佛御风而行,水面轻轻晃了几晃,一点点的散碎明光层层漾开,随即上岸,将她轻轻放开。
人群中,有位锦衣公子微微一叹。“好俊的功夫。”
“公子想要同他结识?”身后跟着的人好奇地开口。
锦衣公子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算了,今晚就不必打扰了,上元之夜,理当尽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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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带桥边小小的空地之上。
“小兄弟,你没事吧?”男子对她一笑,随即开口询问。
耳畔又是一响,许瑶光浑身一震,抬头看去,黑夜亮得彷佛倏忽白昼,光辉灿烂,缤纷如画。
对面的男子依旧淡笑,一身烟色长衫,简简单单的,整个人却如芝兰玉树般,在她眼中散发出莹莹的光彩,真真正正的剑眉星目,眸色深得几乎让人不可逼视,害她一阵心悸,忍不住移开视线。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
“我没事,多谢。”她笑了一笑,随即看着夜色叹息。“好美。”
“今天人多,小兄弟走路的时候多加小心。”男子对她略一点头,随即便要挤入人群。
风吹起他的衣衫下襬轻轻摇荡,彷佛一只小儿懵懂的手,轻易抓住了她。
想到刚才他眉间之色,瑶光心下顿时一急,蓦地追了上去。“大哥慢走!”
男子诧异地看向她伸来拉住他的手,随即挑眉开口。“还有事吗?”
为什么要喊住他?
她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侧脸想一想,然后对那男子一笑。“大哥可是有急事要忙?”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火树银花的街头,随即一笑。“没事,随便走一走而已。”
“那么……可愿小弟陪同?”她含笑看向对面的男子,微微有些紧张,不觉握紧了掩在衣袖中的手。
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和他分别而已。
至于为何如此,此刻,却不愿意深究。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一笑点头。“如此甚好。”
她心下暗自喜欢,随他挤入人流,他见她身形瘦弱,下意识帮她挡住涌来的人群。
“不知道大哥怎么称呼?”瑶光抬头看着他粲然一笑。
身旁的男子一笑开口。“我姓楚,楚离衣。”
默默将“楚离衣”三字放在唇间细品,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大哥的名字好生凄清。”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叫做楚离衣的男子却无所谓似地挑眉,随即看向他。“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姓许……”她突然间犹豫不决,一张脸骤然间胀红,翻来覆去地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若是告诉了他,岂不是等于对他昭告了自己的女儿身?
楚离衣见她面色绯红,一张原本白净如玉的脸彷佛突染轻霞,只道她有什么隐衷,也不勉强,伸手朝前一指解围。“那里有猜灯谜的摊子,小兄弟愿不愿意去试一试运气?”
她猛地抬头,欣喜开口。“好啊!”
楚离衣一笑点头,随即带着她走了过去。
灯谜摊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在那里摇头晃脑破解谜中之意,楚离衣见人多,怕冲撞到她,伸手一带将她拉在身前,然后护着她挤了进去,只觉得身前彷佛微有幽香,却没在意,只是抬头认真地去看上面垂挂的谜语。
一颗心猛然急遽跳动,瑶光顿时面红耳赤,偷眼看他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异样。目光再落回自己身上,看到所穿的淡青男装,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是将她当作“小兄弟”来看待呢,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心中那一抹微微的遗憾……却又所为何来?
“小兄弟?”耳边传来楚离衣的声音,她猛地一惊,连忙抬头看过去,却见他笑笑地拿下一张字条给她看。
“频哭上苍何不应,射两中药名。”她轻声开口,抬头看向他盈盈一笑。“大哥可是猜出来了?”
“小兄弟你呢?”楚离衣含笑问她。
她眼眸一转。“既然是两个,我们一人猜一个好了。”
“好。”楚离衣点头,带她过去找到那摊子的老板。
“两位可是猜出来了?”胖胖的老板含笑开口询问。
楚离衣与她对视线一眼,同时点了点头,随即楚离衣先说。“苦参。”
“天麻。”瑶光立即清脆地接了下句。
老板点了点头,笑呵呵地取了一盏精致的彩灯递给了她。
她喜孜孜地接了过去,看着楚离衣憨然一笑。
楚离衣忍不住心下一跳,借着那彩灯的灯光顿时惊讶地发现她耳上的旧痕。
“他”居然是“她”?
怪不得他刚才觉得怪怪的,觉得这位小兄弟未免太单薄了一些……
“大哥,我们继续。”她喜笑颜开,伸手取下一张字条递到他面前。“望断南飞雁,射一俗语。”
“久仰。”楚离衣略一思忖,随即开口,自己却又伸手取下一张字条。“落花满地不惊心,射一晋人名。”
她眸光灵活,未加停顿,已然笑着开口。“谢安。”
果然聪慧非凡,七窍玲珑。
楚离衣含笑看她去找那老板讨彩,片刻后,却见她拿着一个精致的绣囊爱不释手地回来,心下不由好笑。既是装作男子,也不注意此刻的举动。他微笑摇头。“你喜欢这个?”
她顿时一僵,反射般把绣囊藏在身后,慌张解释。“我……我有一个妹妹……”
“原来如此。”楚离衣看她慌张,只觉得满心好笑。
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千金……
许瑶光只觉得心虚,慌张地扯下一张字条拿给他看。“眉来眼去惹是非,射一字。”
眉来……眼去……
忍不住偷觑他一眼,却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她忍不住“呀”地低呼了一声,紧张地看向他。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那是个『声』字。”楚离衣笑笑地接过来,摘下一张字条放到她面前。“一见钟情,射五唐诗句一。”
她不假思索地开口。“相看两不厌……”顿时愣住,心虚无比。
脸上犹如被火燎过,一点点、一片片渐渐灼热起来。片刻后,她已然满脸飞霞,甚至连白玉般的耳垂都泛起了微微的粉色。
楚离衣见她眼波流转,面色染霞,心下不自觉地怦然一跳,不假思索地隔着衣衫携了她的手,带她离开灯谜摊子。“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吧。”
除了师父和母亲,他从不曾与一个并不是很熟悉的人亲近到如此地步,但是她让他破了例。
似乎从她刚才喊他“大哥”的时候,她留住的就不仅仅是他的脚步而已。
“大哥,我……”她口中讷讷,几不成言。
楚离衣却微微笑了笑,看她又低下头去,忍不住轻声询问:“我该如何称呼?”
她的目光似喜似嗔,莹然顾盼,略略一顿,低声回应。“瑶光,许瑶光。”
心下亦酸亦甜,耳畔突然传来急促的响声,随即一天华彩,星落如急雨。身侧的人没动,她悄悄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坚毅的下巴和微微上扬的唇,悄悄往上移了半寸,便望进一双含笑的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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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
新搭的高台之上灯火通明,十数个盛装的娇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一队乐工们抱着乐器在台后弹奏。琵琶声声清脆,箫乐飞扬曼妙,台下的人叫好声连连,端的是热闹无比。
台下不远处,却有一群小童自顾自地玩耍,一边哼着儿歌,一边踢着毽儿,你一脚踢来,我一脚踢去,玩得同样热闹。
“惠儿,妳快看!”惊喜的手指朝那些小童一点,一身鹅黄裙衫外罩紫貂斗篷的美丽少女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灯火映照之下,只见她发似乌云,上面颤颤地插了一支四叶金蝶簪,只要一动,上面的一串明珠便在鬓边轻晃,兼之笑容烂漫,明眸灵动乌黑,虽然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但已经难掩那一抹绝丽之色。
行到跟前,恰好那小童将毽儿一脚踢了过来,她抿唇一笑,微探脚尖,淡淡的一抹雪青,上面金丝银线攒着细碎的珠玉,轻轻一用力,毽儿便重新回到了对面的小童脚上。那些小童见她脚法利落,也不见生,换人后又踢还给她。
“小姐,别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身后那个叫做惠儿的丫头急得团团转,生怕周围如织人流挤撞到她。
“没关系,等我一下就好。”她却毫不在意,依旧同那些小童玩耍,更顽皮地将舞步混入其中。身上的斗篷轻软水滑,纤腰轻拧,耳上的碧玉坠子同发上的四叶金蝶簪上的明珠相互呼应,一点微热慢慢袭过,映出颊上的轻晕,愈发目若点漆,灿若美玉生烟。
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突然伸来,抬起了她秀尖的下巴。那人侧目看她片刻,突然开口,眉间那一抹傲然不驯愈加分明无礼。“名字。”
身形一顿,毽儿顿时“嗒”地一下轻轻落地,她胀红了脸,隔着衣袖推开那男人的手,伸手一拉惠儿,低声道:“我们走。”
前面却有人伸手挡住了她。“我家公子在问妳话呢。”
她咬唇,颊上晕色渐浓,拉着惠儿步步退后。那人一步一步逼近,面如冠玉,目光却犀利冷峻,身上上好的银灰色锦纱长袍,手指上戴了一个白玉扳指,刚才触到的时候,激得她颊上肌肤微凉。
没法再退,她只好停下脚步,暗忖若是她报上父亲名讳,这人会不会退开?正欲启唇,猛地却有人一把拽开她身后的拦阻之人,随即抢了她的手。“小姐快走!”
她心下一喜,顿时跟着那人冲了出去。
身着银灰色锦纱长袍的男人勃然大怒,却有人在他身后浅笑。“没想到这么巧,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大哥。”
他猛地回头,就见说话的人就站在他不远处,正笑笑地看着他,此时耳边传来“砰”的声响,刹那间夜空如万花齐放,他脸色一变,薄唇微微一勾。“原来是四弟。”
“如此巧遇,不如我们到那边坐坐?”四弟伸手一指。
他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望月楼”三个字顿时映入眼中。
他微微一哂。“算了,我与四弟所好不同,四弟还是找其他人饮酒作诗吧。”
淡淡说完,带着下人走开,全当刚才的事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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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在耳边拂过,掠起她的长发。
她跑得气喘不已,只好无奈地停下来摇手。“不行了,不行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那拉走她的人也不勉强,朝后看了一眼。“还好没人跟上来。”
这时才听出带她逃开的那个人口音有异,她抬头去看,却发现那人一身江北装扮,五官端正,眉极浓,眸极黑,微带英气,看起来就是赳昂武夫的样子,一身简便青衣掩不住他身上那种似乎瞬间就可爆发的力量似的。
这人,倒似不怕冷。
回头看一眼,发现惠儿没有跟在身边,她连忙匆匆地施一下礼。“多谢公子搭救──”
话还没有说完,那人却已经开口。“不客气,不客气。”
感觉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奇怪,她忍不住悄悄抬眼,果然见他一副局促慌张模样。她本就是天真烂漫的心性,一见如此,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颊上顿时现出两个圆圆酒窝。
那人只觉眼前恍如明珠玉露,更是慌了手脚。刚才看她同小童踢毽儿时便已经目不转睛,神魂颠倒,此刻与她如此接近,他顿时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粗手粗脚,不知道该怎么小心翼翼地待她才好。
彷佛天上神女般翩然降在他眼前,他又是叹息又是欢喜,一时间痴痴呆呆,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才好。
“公子,时候不早,我爹娘肯定会担心挂念于我,请容我先行告辞。”好奇地看了一眼彷佛有些跑神的男子,她轻声开口,回头再看一眼,还是不见惠儿的行踪。
“在下……在下况胤,敢问姑娘芳名?”他吞吐开口,生怕她会拒绝。
“你想做什么?”她顿时警觉地微蹙双眉。娘早就说过,女儿家的名字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的。
“在下……”况胤一鼓作气,索性开口。“在下实乃江北皇朝禁军统帅,若蒙小姐不弃,请赐芳名,在下一定登门提亲。”
她顿时僵住,看了他一眼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姑娘……”况胤急急追了上去。
贝齿轻咬红唇,她悄悄回头,发上的明珠微微在眼前一荡,却见那男子依旧追在她身后。
这人……
她蓦地转身,伸指对他一喝。“站住!”
他倒真的听话,果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是口中依旧说着混话。“请姑娘成全。”
她一张脸被烧得又红又烫,心下微乱。“你可知此处是哪里?”
“江南。”况胤立即应声。
“皇帝是哪位?”她又问。
“自然是南朝成宗皇帝。”况胤再次回答。
“你一个江北人站在我们南朝的地盘上,居然还敢这么嚣张,简直不知所云。”她哼了一声。“不许再追在我身后。”
“姑娘……”况胤见她果然转身又走,心下一急,顿时又跟了上去。
“不许跟着我,”她瞪他一眼。“赶快回你们江北去吧。”
“姑娘,”况胤却依旧跟在她身后。“请告诉我妳的名字。”
“我不要。”她眉间微嗔,甚是生气。
“姑娘,我来江南一趟也不容易,若是就此错过,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与姑娘相见了……”况胤大是感叹,此次若非皇帝有令,他是当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南朝走上一遭。
没想到,却让他遇到她。
这般灵动生辉,夺人眼眸。
“那是你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微微挑眉,心下掠过自己心中已经构思完成过千百遍的那个模糊身影,忍不住心一甜,不愿意再理会面前冒失莽撞的男子,再次举步前行。
“姑娘……”况胤急得几乎冒汗,却又不敢冒犯于她。
正要追上去,眼前身影一闪,有人挡在了前面,挑眉看向他,面色甚是不悦。“你干么追着我妹妹不放?”
却是一个青衣书生装束的美丽女子,只一眼,况胤便分辨了出来。
“我并无他意,只是想知道令妹的名字。”他连忙开口解释。
她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妹妹却立即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姊姊,我们不要理他,快点回望月楼吧,爹娘说不定早等急了。”
“姑娘……”况胤急急开口,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有几个下人装束的男子挡在她们面前。
“小姐,请随小人到望月楼,老爷夫人已经等了半天了。”领头的男子躬身开口,随即带人护送她们朝望月楼走去。
况胤怅然若失,站在原处看着那个俏丽身影离开,只觉得满心萧索。
“等一下。”青衣书生装束的许瑶光猛地开口。
“大小姐,怎么了?”男人连忙开口询问。
许瑶光回头看去,身后人影幢幢,却找不到之前还紧随身侧的那个人影了。她不死心地张望片刻,却蓦然看到街头灯火阑珊之处,那修长的烟色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姊姊,怎么了?”身旁的妹妹疑惑地随之回头张望。
她微微叹息。“没什么。”
居然忘记问他住在哪里了,都城这么大,要到何处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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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色渐浓,众人才兴尽而归。
城西阜成大街,正门前立了两座石狮子,口中衔珠,面目威武,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玄铁牌匾,上书“许府”两个大字。
虽是将军府,但是院中并不奢华,一路行去,院内暗香浮动,疏枝掩映,青石路上几乎片尘不染。许威将军治府如同管理军营,照例地循规蹈矩、工工整整,看不得有半处不规矩的地方。
携了妹妹飞琼的手被娘又念叨了半天,瑶光这才带着妹妹退了下去,去了自己房间。虽然姊妹间相差两岁,但是感情甚好,因此住在同一个院子,有时候甚至还会睡在一张床上说话谈心。
瑶光素来不喜繁奢,屋内摆设也尽数轻便。除了屋中书案上那堆得满满的卷轴之外,便没有其他什么了。墙壁上张挂着前人的诗画,字迹飘逸潇洒,却已是前年的旧物。墙壁一角放着那插了梅花的豆青釉双耳瓶,另一处却是只阔口的粉彩开光山水人物瓶,里面插了数十枝孔雀翎,室内灯光一映,微微的淡蓝宝绿荧光闪闪,煞是好看。
飞琼依旧紧紧拉着她的衣袖,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多谢姊姊没有把刚才的事说给娘听。”
“不说是免得娘骂你,但是下次遇到那种男子,记得走开,太唐突了。”瑶光任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善尽姊姊的职责,却又想到自己今晚的事,说话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今日之前,她根本不曾想过,居然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那当然,我又不喜欢那种人,才不会理他呢。”飞琼随着她进了房间,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笑咪咪地坐地书桌旁,以手支颐。“我只喜欢雩王爷的诗。”
“只喜欢雩王爷的诗?那人呢?听说雩王爷风采翩翩,既然妹妹这么喜欢他的诗,不如找时间看看他的人如何?届时雩王爷选妃,我便替妹妹去和爹爹说一声。”瑶光凑过去低声开口打趣,但这话说得确实唐突,忍不住脸上一红,随即旋身退开,伸手解上的斗篷,自有碧瑚接过去挂了起来。
“姊姊,你取笑我!”飞琼不依不挠,上来便呵她的痒。
瑶光触痒不禁,反手将妹妹压倒在床上,身后的碧瑚和惠儿轻笑出声,看着她们姊妹两个胡闹。
闹够了才停下来,碧瑚忙走过去帮瑶光解散了长发拿过梳子梳了两下,只觉手中握的彷佛是最上好的黑绸,触手盈滑,丝丝冰凉分明,随手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将垂下的发束起,以免睡觉时候不舒服,然后招呼惠儿退下准备热水,好等会儿伺候她们沐浴。
“姊姊可真美。”镜中的女子凤眼星眸,朱唇皓齿,冰肌玉肤,骨清神秀,飞琼看得有些发痴。
瑶光回首嫣然一笑。“飞琼,妳也拿我打趣?”
“本来就是嘛。”飞琼凑过去娇憨地抱住她。“我的瑶光姊姊一定是南朝最美丽的姑娘。”
“小丫头!”瑶光爱怜地在她俏鼻上一弹。“妹妹比我更美。”
“才不是呢。”飞琼一笑,松开手去,目光盈盈生辉,脚尖微点,身子已经曼妙地打了个圈,恍如月下轻荷,枝叶舒展,亭亭玉立。
瑶光弯唇一笑,随手摘了挂在一旁的琵琶,微一试弦后,对妹妹略一示意,随即轻拢慢捻,漫声开口吟唱妹妹写的诗。
“春风先入小桃林,蜂翻蝶舞处处闻。一夜新绽八百朵,喜煞园内觅芳人。偷来倩女樱唇印,借得娇儿俏体芬。巧妇织就碧罗衫,美人拂下绛云帘……”
夜已深,她的歌声愈发清晰,琵琶语声岑岑,精妙之处,令人几可忘忧。
飞琼面色含笑,软舞轻扬,身上只着鹅黄单衫,如初春柳上女敕芽,更显得飘若惊鸿,一举一动之间,莫不空灵飘逸,腰肢慢慢地弯了下去,却在最后堪堪停住,借力之处,恍如凌波微步,步步生莲。
歌声传到了许将军的耳中,他不由开窗侧耳细听,回头对夫人笑了一笑。“她们姊妹两个倒是热闹。”
许夫人微微一笑,也走了过来站在窗边细听。
过了片刻,琴声渐止,许夫人正要关窗,却不料调子一转琴声重起,赫然是一首许久都不曾听瑶光弹过的〈有所思〉。她的手下意识地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关上了窗子。
为什么……瑶光会突然弹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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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的飞琼依旧和着拍子轻舞飞扬,此时她的舞姿已经随着琵琶声逐渐放慢,见姊姊弹的是〈有所思〉,忍不住一边跳一边好奇地问她。“姊,妳好久都没有弹这首曲子了。”
瑶光微微一笑。“是啊,师傅教的曲子,只有这个我很少弹。”
“那今天妳为什么会弹这首?”飞琼纤腰轻拧,舞到她的面前。“姊姊有什么开心的事不成?”
“没什么。”瑶光浅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抬头看过去,似乎到处都能看到那烟色的身影,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他称呼她“小兄弟”的声音,手掌温热,依稀还能感受到那点余暖。
铜镜中映出含笑的眉目,她微微一怔,垂首见腰间绣囊,心下便是一喜。
原来,不是她做梦。
他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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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后的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好了,尽是之前难得的晴好日子。日光如水般倾泻下来,染得到处金光灼灼,飞金碎玉似的。
上午时分,一乘青色小轿从许府出发,自街上经过后径直去了西山居茶社。
西山居的茶好在都城中可是出了名的,轿子到了之后,跟在轿旁的碧瑚一打帘子,看门的人只觉得眼前一亮,随即就见一位美如明珠的姑娘微微低头走了出来,手上拈了柄白纨扇,双面都绣了淡粉繁复的花,一只小蝶栖息于上。虽然遮了半张脸,但是那一双点漆双眸却灵动逼人,彷佛明光灼灼,他忍不住伸手在眼前拦了一下。
自轿子中走出来的人,正是许瑶光。
碧瑚见她走了出来,自去帮她把轿中的琵琶抱了出来,跟在她身后进门,看到西山居的程掌柜便开口道:“我们和齐先生约好了。”
程掌柜顿时明了,连忙带路。“两位姑娘请这边走。”
带她们到了西山居最里面的僻静清幽之处,却是单独的一个小院,周围白石碎草,推开门,站在案边的瘦高男子却没动,一头黑发长及腰间,却不若平常男子那般束起,反而任它披在肩头。
“齐先生,你等的客人来了。”程掌柜连忙开口,将后面跟着的人让了进去。
瑶光微微一笑,对那个身影福了一福。“齐先生。”
男子这才缓缓回身,却不过三十岁上下,一双狭长明亮的单凤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些漫不经心,看到她之后,慢慢开口说道:“便是妳递了帖子要见我?”
“是。”瑶光点了下头,耳上一串米粒大小的粉色珍珠攒成的坠子亦随着轻轻动了一下。“久闻北朝的齐先生弹得一手好琵琶,难得先生出宫,瑶光自然要前来拜访。”
“也好。”齐先生点一点头,看着对面着青色斗篷的年轻姑娘,袖口微微地透出一抹粉白,上面绣着精致的樱草图案,他微微一笑。“请坐。”
瑶光坐了下去,将手中的纨扇搁在一旁,伸手将碧瑚手中的琵琶接了过来,随即对他盈盈一笑。“既然如此,瑶光就献丑了,还请齐先生赐教。”
面对有“国手”美誉的男子,她伸手轻拨琵琶弦,并未觉得紧张,只当他是师长般寻求指导。那被称为齐先生的中年男子亦随手取过一旁的绿玉斗,茶香袅袅,他却双眸微闭。
碧瑚看了两眼,只道他根本没有在意,后来却发现他另一只手藏在长袖中,虽然看不太出来,但是广袖上却微微、一下一下地映出褶皱来,想是在随着琵琶声轻轻击着节拍。
一曲终了,齐先生睁开眼睛,将那绿玉斗中的茶一饮而尽,却半晌没有开口。
瑶光静待,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只是四下里打量一番。房中空荡荡的,甚至连他的琵琶都不曾看到,孑然的一抹身形,愈发显得瘦高。
“姑娘的技巧很好。”齐先生终于开口,随即又看了她一眼。“以姑娘这般年纪,能练出如此手法,况且又能将〈绿腰〉新翻曲调,实在是让人惊讶。”
瑶光微微一叹。“齐先生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技巧虽好,尚缺圆润之感。”他终于开口,凤眼微抬,看向她微微一笑。
“圆润之感?”瑶光一怔,扶在琵琶上的手也顿了一下。
“感情。”齐先生移开视线。“姑娘的技巧虽好,但在有些地方却未免过于摆弄技巧,而缺乏了感情的贯通,有些生硬。”
他走过来,微微俯向她伸出手去,借过了她的琵琶,按照他刚才所察之处弹了一小段给她听,随即又把琵琶还给了她。
瑶光双眼一亮,顿时心下大喜。“先生果然厉害,这一处无论我怎么弹,总觉得有些不对,还是先生了得。”
“姑娘过奖了。”齐先生微微一笑,看着她笑靥如花,只觉难以移开视线。
“不如我再为先生弹一曲如何?”瑶光侧首想了一想,提议道。
齐先生含笑点头。“有劳姑娘了。”
瑶光抱过琵琶,手指略略一顿,弹的是昨日的〈有所思〉。
初时,齐先生面上并无殊意,过了片刻,他突然以手轻扣那绿玉斗,口中亦同时吟道:“潘郎妄语多,夜夜道来过,赚妾更深独弄琴,弹尽相思破,弹尽相思破……”
他口中翻来覆去,将那句“弹尽相思破”念了好多遍。瑶光停弦的时候,他才朗声一笑。“若是刚才姑娘便这么弹,恐怕齐某也不能指点姑娘什么了。”
“这首曲子如何?”瑶光有些忐忑。
齐先生又是一笑。“姑娘是不相信我?”
瑶光顿时喜笑颜开,站起身深施一礼。“瑶光受教了。”
并未多作停留,瑶光又与他闲谈了一些关于指法上的问题,便自告辞。
出了那间被白石碎草围绕的小院,透过大开的窗子,却见那齐先生依旧慢慢地自斟自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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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西山居,瑶光伸手止住了急着要她回府的碧瑚。“好碧瑚,咱们走一会儿吧。”
“夫人会担心的。”碧瑚犹豫着开口。
“只是走一走而已,妳看天气多好?”瑶光微微抬头,日光下雪肤花貌,几乎找不到丝毫瑕疵。
碧瑚只好抱着琵琶跟在她身后慢慢朝城西走去,但是不多时,便被街市上琳琅满目的摊子所吸引。两个人看得热闹无比,冷不防,瑶光惊呼出声,随即快步过去,伸手拉住了一个男子,被吓了一跳的碧瑚连忙追了上去。
“大哥!”瑶光心下欢喜,说什么也不肯松手了。
那人回头看去,就见拉住他的人是淡青斗篷内穿着一袭绣着大理花纹的白色绉纱裙裳,琼鼻玉靥,眸含笑意,黑发如瀑,上面只用了一枝金累丝镶宝石的发簪,阳光下灿然生辉,耳上的粉色米粒大小的珍珠攒成的坠子轻荡。他顿时一愣,压下心中瞬间翻滚的欣喜。“瑶光?”
“大哥认出是我?”她一笑,脸色顿时微红,不觉垂下长睫。
“妳怎么会在这里?”楚离衣回头看了一眼,心下顿时大奇。
瑶光盈盈一笑。“我来西山居拜访琵琶国手齐先生。”
“北朝有名的乐师齐若水?”他疑惑地开口。
“就是他。”瑶光略一点头,随即迟疑着开口。“大哥那日也不和我说一声,怎么就那样走了?我还不知道大哥暂居何处,若是错过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几乎低到不可察觉,只觉羞色满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楚离衣见她如此,心下一顿,亦是手足无措,只好低声应她。“只是有事在身,看到妳家人寻来,我才离去的。”
“那么,大哥的事情办好了吗?”觉得脸上的红潮微退,她这才抬起头来看他。
楚离衣微微一顿,随即摇了摇头。“还没有。”
“大哥现在也要去办事吗?”瑶光见他神色不定,低声又问了一句。
楚离衣见她神色间楚楚可怜,心下柔情顿起,顿了一顿,终于开口。“我住在迎宾楼。”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见她慌乱地点一点头,脸上再度泛出大朵潮红。“我知道了。”
“那么……”楚离衣正想开口,却没料到她同时出声,两人顿时一阵慌乱,各自移开了视线。
心跳突然加剧,震得人几乎难以忍受。
瑶光看一眼近旁的碧瑚,只好匆匆开口道:“大哥,我得回去了。”
楚离衣看她眉间若蹙,目光盈盈,忍了几忍才道:“……路上小心。”
伸手唤过碧瑚,她便匆匆离开,却心乱如麻,碧瑚忍不住问:“小姐?”
“好碧瑚,妳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她忙制止了她的问题。
碧瑚想了一想,轻轻一笑,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楚离衣却站在原处没动,眼中只见她淡白的裙角在薄风中微微掠起,不知不觉间,居然看得痴了。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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