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转眼春末,杏花落尽,莫太夫人却在夏季将至的第一场雨后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莫太夫人卧病在榻足足一个月,唯一挂记的,便是乔府那个甚得她心、尚未过门的孙媳妇。
她明白,关于莫府的状况该趁早同乔沁禾说,万一不幸她真去了,将来进门后,没她这个太夫人当倚靠,她也好有个准备。
乔沁禾一收到莫太夫人的口讯,做了几样开胃好入口的点心,赶紧让人备了轿,送她到莫府。
坐落在京城东大街的莫府为三进院落,是典型的北方宅院,第一进院落为占地有十间店铺宽的“润宝坊”,第二进院洛是储货房、下人房、记账房,各院间有一铺者青石板的宽敞庭院相隔,纵深相连的长廊连接各处,院墙间以月洞相通,雅致幽静的里院落才是主人居所。
走过无数个长廊、穿过好几个月洞后,乔沁禾因为扑鼻而来的一股药味暗暗拧眉,心头有些不安。
在莫太夫人初染上风寒时,她便想来探望,但老人家说不碍事,却足足病了一个月,实在让她无法不忧心。
甫进屋,莫太夫人已让丫头搀扶着半倚在床边,咧着苍白的唇对她笑着招手。“好沁儿,你可让太女乃女乃想死了。”
加快脚步来到榻边,乔沁禾握住莫太夫人的手道:“沁儿早想来看您,是您老人家不给看,存心让人担心。”
知道莫太夫人疼她,她在老人家面前,是完全的小女儿姿态。
知晓她是真正关心自己,莫太夫人拍抚她的手,安慰道:“不过是受了点风寒,不用紧张。”
“太女乃女乃还是得好生休养——”
不待她说完,莫太夫人语重心长地道:“这莫家重担,太女乃女乃怕是没法儿再扛了。”
“太女乃女乃,您在胡说什么?”
“沁儿,其实太女乃女乃今儿个有些关于莫家的事想对你说,虽然你还没和骁儿成亲,但……还是早些让你知道比较好。”
自早逝的儿子手上接掌莫府家业已有几十个年头,她的年事渐高,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能早日看孙儿成亲、交出重担,一直是她的心愿……
“太女乃女乃想和沁儿说什么?”
“骁儿他……没想过要担这个家。”
“什么意思?”
“骁儿的心一直搁在『一气门』,对家业原本就不上心,有一回被我惹怒了,他便说要我放手。”
“一气门”是京城出名的习气武馆,是根据一气拳法配合身体的内气运行,达到调气治病养劲的功效。
进门习气之人上自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因此门中教拳气师无论在江湖上或官场上,皆有一定地位。
她听说过莫封骁曾因目赌爹娘遇劫后受创,是莫太夫人将他送进“一气门”习武,只是……她不懂,莫封骁所谓的放手,意思是什么?
“太女乃女乃,沁儿不懂。”
“早些,我听闻门主有意将第八代门主之位传给骁儿。”莫太夫人开口,幽幽语气中透着无奈。“不知是否练气也跟着练养了心性,万物已不挂于心,他说莫家这百年家业,谁想扛就给谁,豁达洒月兑得很。”
这些话给乔沁禾带来不小的震撼。
她知晓自个儿嫁进莫家是要扛起这百年家业,但没想到是“一个人”扛起。
察觉她的神色,莫太夫人苦涩地牵动了嘴角,不安地问:“沁儿啊……若是知道了这事,你还愿意嫁进来吗?”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彷佛在乔沁禾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乔沁禾心思细腻,她惯喝什么茶、偏好的口味,全能细心记下,性子也够聪慧机伶,教了几次,“润宝坊”里文房四宝的上品货源来自何处,她记得一清二楚,对于“润宝坊”曾遇过的状况,她亦有自己一套处事方法,平静面对难题。
虽不知接掌之后,她是否能继续拓展经营版图,但她已具有接下莫家百年家业的能力。
她也不是不知乔沁禾私底下并不像个闺女,也有过分乐观的一面,但这未尝不是一项优点。
或许就是要这样一个乐观开朗的姑娘,才能触动习于冷情淡然的孙儿的心。
所以即便在乔家落魄之后,两家联亲成为好事人们议论的话题,不知情的人以为是乔家攀着莫家想东山再起,
其实她心底也明白乔老爷的打算,更清楚是莫家人攀着这门亲事不肯放啊……
“我……不知道……”她有些恍惚,也似乎在瞬间明白莫太夫人如此积极培育自己的用意。
“沁儿,知道太女乃女乃心底最深切的奢望是什么吗?”
她不确定地开口。“替太女乃女乃接下百年家业的重任?”
“太女乃女乃奢望的是,你能用爱让骁儿回家,让他与你一起扛起这个家。”
“爱……与他一起……”乔沁禾恍恍低喃,赫然发现这几个字眼对她而言,都好陌生。
媒妁之言让两个毫无感情的男女走进婚姻,要相处已经是一大学问,何况她将面临的是一个把心搁在他处的丈夫。
她没有把握可以让他爱上她,更没有自信能用爱将他带回身边,与她一同扛起百年家业。
瞬间,她禁不住偷偷骂了仙逝许久的袓先爷爷们,怎么会为她订下这一门沉重的亲事?让她嫁进富家,却成不了无事一身轻、只管享受的好命夫人。
她的思绪幽转之际,莫太女乃女乃蓦地紧握她的手,不容置疑地保证。“相信太女乃女乃,骁儿值得你去争取。”
但莫太夫人的保证却抵不过莫封骁给她的感受。
她真有办法和那样沉冷的丈夫相处吗?
“太女乃女乃……沁儿真的不知道有没有办法……”
“傻孩子,媒妁之言结合的夫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成亲后再慢慢培养感情,细水长流,才会走得长远。”
或许这真如莫太夫人所言,只是……只要想到她将和莫封骁相处一辈子,她的心便评动得像是随时会跳出胸口似的,为何?
“你行的,太女乃女乃相信你。”莫太夫人看着她为难迷茫的模样,既是心怜又心疼。“唉,也不知道太女乃女乃能不能等到你明年秋天嫁进来,能让你倚靠多久?”
乔沁禾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偎进莫太夫人怀里。“会的,太女乃女乃您会长命百岁,会一直当沁儿的倚靠!”
瞧她孩子似的反应,莫太女乃女乃抚着她的发,轻喃:“太女乃女乃也想长命百岁,想抱抱曾孙,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啊!”
话题居然转到生孩子上头,乔沁禾一张芙脸染霞晕,羞声道:“太女乃女乃,您说到哪儿去了?我、我做了蜜果梅香糕、绿柠梅子糕,您尝尝……”
每到莫太夫人过府为她授课那一日,她会向厨娘讨教,顺应着时节花季,做些特别的点心。
莫太夫人嘴角噙着笑,自她来了后,精神已好上许多。“好,正巧我嘴涩得很,就取一片让我尝尝味道吧。”
乔沁禾赶忙打开食盒,任莫太夫人挑选想吃的口味。
这一刻,她消极地不愿想,岁数渐长、身子越发虚弱的莫太夫人,随时都有啥也顾不了的可能,更不敢想莫封骁,不敢想成亲后的事……
待乔沁禾踏出莫太夫人的院落,日已西山,落日前的漫天金光将天际染得璀灿不已。
“都这时辰了……”
垂眸避开那金光,心事重重的乔沁禾完全没发现眼前堵了个男人,脚步才迈开,一道沉静的嗓跟着响起。
“你要回府了吗?”在她将要撞上的前一刻,莫封骁退了一步,徐徐开口。
乔沁禾心一促,抬起头,眼里瞬即映入他那张淡然的脸色。
黄昏晚风中,他的衣衫略振、发丝飘扬,半沐浴在金光中的身影让他看起来清俊飘逸,透着一股难以亲近的出尘气质。
一时间,乔沁禾不知做何反应。
未将她的怔然放入眼底,莫封骁又道:“我有些事……得同你聊聊。”
不待她反应,他旋身往前走。
乔沁禾暗暗苦笑,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得知的事已经够沉重了,却未结束,她承受得了吗?
她幽幽叹息,却听话地跟在他身后。
也不知他要带她上哪儿,穿过月洞、绕过回廊后,她的脚步循着他的,走在一条顺着地势往下、铺着石板的狭长步道上。
视线往下一眺,只见步道尽头有座凉亭,四周遍植青竹,气氛更显清幽静谧。
这是个好说话、不怕人窥听的地方,当然,若身边男子心起歹念,也是极易出手之处……
她这念头才闪过,莫封骁倏地定下脚步,转身要提醒她走好,她却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脚步一个踉跄,身子便往下栽。
“啊——”
她惊呼出声,浑身发凉。
莫封骁却在电光石火之间伸出手臂拽住她,将她护在怀里。
拆肢散骨的预期疼痛没袭来,她不禁睁开眼眸,赫然发现自己正倚在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鼻间充斥着一股带着青草味的清爽气息。
乔沁禾怯怯地睁开眼睫,才明白那个怀抱、那清爽的气息属于谁。
在那瞬间,因为莫封骁出手救她,她的人就这么密密地贴进他的怀抱里。
他的心绪并未因为惊险的状况变得紊乱,反而有力、沉稳,在她的耳边评动。
没来由地,她的心平静不下来,竟有愈跳愈快的趋势,一张粉脸热得发烫。
当他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她,以及怀里的身子有多柔软时,莫封骁确定她站稳后,匆匆松开手。“对不住。”
“谢、谢谢。”
头一次与人这么亲密,乔沁禾莹白的小脸已染上羞人的红霞。
“脚没扭伤吧?”
她垂下眼睫,羞得不敢看他地摇了摇头。
即便她低垂着头,他还是看得见她肌理细腻的脸庞染着霞晕,似乎连秀气的耳朵也染红了。
她那羞怯的模样让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彷佛他方才对她做了什么逾越之事……
思及此,他收敛心神,深深呼息调气后才开口。“失礼,方才我无意轻薄……”
他愈解释,她愈不自在,急急地嚅道:“我明白……没事,你无须挂心。快走吧!”
他僵硬地颔了颔首,脚步继续往下,乔沁禾小心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待两人走进凉亭后,莫封骁开门见山就问:“你对莫家了解多少?”
她愣了愣,片刻才道:“太女乃女乃刚说了一些。”
“那你知道莫家有谁想接下百年家业这个重担?”
乔沁禾摇了摇头。莫太夫人只告诉她关于他的事,其余并未多提。
当然她也约略明白,像莫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莫太爷娶了正室又纳妾,多少会有子嗣为了争夺家产的斗争。
他接着又说:“在太爷爷过世后,其实莫家分过一次家产,当时太姨娘带着那一大笔家产,和庶出的叔婶离开本家到外地发展。几年前,庶出的叔婶因为经商失败,又回来了,意思也很明显,他们想揽下莫家百年家业。”
听他说起关于莫家事,乔沁禾抬眼望着他。“你告诉我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取消我们的婚约,不要嫁给我。”
进“一气门”后,他在师父的教导下,渐渐走出亲眼目睹双亲遇害的阴霾,并沉醉在练气习武之上。
成为教拳气师,让他的心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看着人们在他的引导下打拳调气,达到强身健体目的的满足,是金银财宝无法带给他的。
可真正让他彻悟,决定接替“一气门”门主之位的契机,是太爷爷过世的那一年,他眼见家里人为分家产而露出贪婪、可怕的人性,教人心惊,决心不蹚那浑水。
他不希望乔沁禾为了还恩而嫁进莫家,也涉入这无关她的风波之中。
乔沁禾静静任他的话在耳边回荡,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
稍早前太女乃女乃才拉着她的手,盼着她早些嫁进莫府,这会儿,她的未来夫君却告诉她,不要嫁给他。
若不是莫太夫人先同她提过,他的心不在莫家,也许她会很错愕,但此时,她只是静静地开口。“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莫封骁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态。“你可以。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逼你嫁过来。”
粉女敕的唇扬起苦涩的笑痕,她苦恼地问:“你现在是要把背信悔婚的责任推到我身上吗?”
“黑脸可由我来扮,背信悔婚的责任由我来扛。”他坚定地说出心里的打算。
“我说过,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闻言,他的脸色凝了一分。
乔沁禾打量着他的神色,心里暗暗叫苦。
怎么太女乃女乃那么有自信,认为她有办法让莫封骁爱上她,让他成为绕指柔,事事顺着她、以她为重呢?
见她轻抿唇静声不语,莫封骁坦承道:“这对你不公平……莫家长媳的担子太重,我早做了不继承家业的打算,因此没必要让你嫁进来,受我不想受的果。”
听到他满是无奈感叹的话,乔沁禾明白他考虑,心却无法不感到苦涩。
早在这门亲定下时,他们就注定要绑在一块儿,在各自背负着无奈与亲情、责任的牵绊下,他们还有挣月兑或反对的自由吗?
“在京城,人人都知道我早在娘胎时便许给了你,悔了婚,你让我还怎么嫁人呢?”
当亲事一步步接近,她渐渐明白,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已经离她愈来愈远了。
她的任性、快乐以及无所顾忌的大笑,只能留在过往的岁月里,仅供将来凭吊。
光想着,她便觉得哀伤。
“你我仅是媒妁之亲,而且尚未拜堂过门,又何须介怀他人如何议论?只要你遇到了真心懂得珍惜、疼爱你的男子,或许便会明白,此时的坚持有多傻。”
他顿了顿,坚定地看着她道:“我想为自己而活,你也该为自己而活。”
听着他的话,乔沁禾不禁有些好奇,他究竟是怎样的男子?他并非全然无情,甚至顾虑她的将来,鼓励她不受束缚,为自己而活,那么像他这样一个男子,又会怎样珍惜、疼爱他的妻子?
想到这一点,乔沁禾竟莫名悸动了起来。
这样心思让她不太自在,暗暗深吸了口气,她鼓起勇气,开口又问:“或许我心里抗拒这门亲事,但转个念头来想,倘若你愿意珍惜我、疼爱我,我就不必面对遭人退婚的议论,更不必辜负莫、乔两家祖先加诸在我们身上的期许,不是吗?”
瞬间,她的话犹如石子,在莫封骁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
这个乔沁禾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像一般柔顺认命的姑娘,竟懂得在这门难为的亲事中,找出一个让自己甘愿的结果,并且接受。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真的值得他抛弃“一气门”,与她一同扛起家业吗?
酌思了片刻,他徐声又问:“你的意思是,就算知道嫁进门后的辛苦,你仍坚持履行婚约?难道你不以为我们都不该因为上一辈的恩情束缚而强迫绑在一块儿?不该盲目地将他人的期望加诸在彼此身上吗?”
乔沁禾轻敛着眼睫,沉思了片刻才说:“你的话有理,也是不容反驳的事实,我懂,但无法像你那般决然,说不要就不要。”
因为对她有所期望的人们,是既爱她,她也深爱的人啊……
那柔软的语气中有着淡淡无奈,莫封骁也知,再这么谈下去一时半刻间也不会有结果。
“你好好想想,如果改变主意,就到『一气门』找我。”他瞧了瞧天色,又说:“天快暗了,我送你回府。”
一听他要送她回府,乔沁禾受宠若惊。
或许他俊雅冷淡的外表瞧来有些难以亲近,却也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吧?
她定定瞅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奇怪的是,原本对这门亲事充满了惶然、不安和不确定,反倒因为与他开门见山深谈之后,清朗了许多。
她并不想成亲,却无法辜负亲人的期望,不得不接受现实。
那么,或许她也该到“一气门”练练气、打打拳,把身子养好一些。
否则嫁进莫府后,她不仅得面对挽回丈夫心思的挑战,还得面临可能发生的家产争夺戏码,依她这副秀气娇小的身形,怎么撑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