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门开了,他错愕的眼睛睁大了,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一时尴尬到极点。
她更是难堪得想挖个地洞,直接把自己埋进去,永远别出来算了。
谁知道他的后退不是想离开,而是测好距离,准备敲门呢?
她这样急匆匆地开门,岂不表示自己一直在房里注意着他呢?
喔,天哪,她没脸见人了!
更糟糕的是,他会不会误会她在房里的踌躇是在习难他?故意让他在外面等半天,才开门放他进来?
上天明监,她绝对没有那等心思,她只是……只是有一点点害怕而已……
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他们成亲都三年多了,她这个做妻子的居然还怕相公的亲近,这件事要是泄漏出去,非笑掉一堆人大牙不可。
而她又该如何跟他解释,她没有在拿乔,只是一时脑筋糊涂了,莫名其妙对他害羞起来,其实她很喜欢他、很渴望他、很……唉呀,想得快羞死她了。
凌端就看着她的脸色忽青、忽白又忽红,简直比万花筒还精采。
不过她这模样不会有事吧?瞧她好像紧张得随时会晕过去。
“那个……巧娘……还没睡啊……”话一出口,他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什么白痴问题?她若睡了,还会站在这里帮他开门吗?“我……我调查商队被劫的案子,遇到一些问题,所以想找你商量一下,不会打扰到你吧?”嗯,这个借口还算可以。
“不会、不会。”她连连摆手,让开身子请他进房,心里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三年多来,这是凌端第二次踏入专属于他们的新房,只见屋里布置雅洁,充满少女馨香,就是没有一点男人的气息,而她……以他妻子的身分孤独地在这里过了一千多个日子。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三年的,但那一千多个枕冷衾寒的夜晚,她,怨过他吧?
一瞬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愧疚。
是“偏见”蒙敝了自己的双眼,害惨了她,若再有下回一一不,没有下回了!他发誓,打此刻起,他一定好好对她,再不让她孤单寂寞,如此受委屈。
李巧娘待他坐好后,又给他倒了杯水。尽管已是半夜,这水依然温暖顺口、特别甘甜,应是以初春时节特地收藏的草木露水精心蒸煮而成。
为了他,她真的用了很多心思。
他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居然能在今世得到如此温柔的妻。
不过,他已明白,从头到尾都不是她高攀不上他,而是他配不上她。
眼看她在屋里团团转着,还想张罗宵夜,他心里愧悔得无以复加。
凌端赶紧伸手拉住她,感觉到掌下的柔荑彻底僵了,他为时已晚地想起前几次不太好的经验。
“那个……”他匆忙放开她的手,故作正经道:“我只是想说……别忙了,我们谈正事要紧。”
“嗯嗯嗯。”她连连点头,小手藏在袖子里,又热又烫。其实被他握住的感觉很好啊,就不知道为何如此紧张,一颗心好像要从喉头跳出来似的,就只想逃,这真是……可恶,她想撞墙壁啊!
凌端又小心观察她片刻,发现她确实没有逃跑的迹象,小小松了一口气。
以后一定要谨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对她要温柔、温柔、再温柔,否则再将她吓跑,不仅她会伤心,恐怕他还会失去一个难得的好妻子,那可得不偿失了。
“相公……”
“巧娘……”
不约而同地,两人都想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做解释,但同时开口后,又不知道如何接续下去,气氛顿时僵凝起来。
“那个……你先说……”他谦让道。
“还是相公先说吧!”她心里是有很多话,但脑子是一团浆糊,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我……”他该说什么?“谢谢”、“对不起”、“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这些话根本无法表达他的心意,还不如不说!凌端想了又想,干脆转移话题。“巧娘,你嫁进来也有三年多了吧?”
“是,相公。”她颔首。
他仔细看她的眼,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只有平和,没有怨恨,他稍稍放心了。
看来他的追妻之路不会太难走。
“从你嫁进来到现在,有没有发觉福伯哪里不对劲?或者说,他可曾做过任何可疑之事?”虽然福伯服侍了凌家三代,小时更疼他有若亲孙,但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一个人的心意可以永久不变。
自从发现严管事的父亲和福伯同姓后,他便有个念头一一他已经找到答案了,只是不知从何处将这答案取出来。
而这件事他无法与爹娘商量,思来想去,个性细心、又对凌家商行有一定了解的李巧娘便成了最好的商量对象。
“福伯……”她仔细回忆这三年来福伯的所作所为,却发现家里的下人个个以他马首是瞻,公公极度仰赖他,外人也多传言凌家的大管事忠心、精明又能干,但她对福伯的印象却很淡,淡到她与他的对谈次数,十根手指数得出来。
奇怪,照理说,福伯是凌家大管家,她是少女乃女乃,两人都是凌老爷最信任的人,合作机会应该很多,为何他们见面、相谈的次数如此稀少?
“相公,你不提我也没想起来,你这一说,我……我发现我几乎记不起跟福伯商讨过事情,无论是商行或者家里的事都很少……嗯,仅有的三次都是过年时节,福伯拿各家送礼的礼单给我看,让我安排回礼,就只有这样,没其他了。”
“你确定?”这真不可思议,凌端记得爹爹最信任福伯了,怎么可能将他闲置不用?除非福伯生病,或者老到动不了了。
可凌端最近天天观察严管事和福伯,发现他们行动都很正常,尤其福伯手脚还比他离开前麻利,他还觉得福伯好福气,怎么突然就不管事了?
“嗯……啊!”她头点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想起来了,大概是我嫁进来差不多半个月时候吧,公公特地把我叫去书房,叮嘱我,福伯因为老友过世,万分悲伤,身体每况愈下,让我看在他为凌家付出几十年的情分上,多担待一些,别因他是家生子,理当为家主做事,就拚命使唤他,咱凌家不兴那种刻薄下人的手段,即便再有权有势,也要厚道待人。”
“爹倒是枉做小人了,你这性子,别被下人欺负就好了,怎会苛刻下人?”他直觉笑答。
她羞得脸都红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相公……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软弱无能?”
他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完全消失,只有漆黑的眸闪烁着,涌出温柔的波光。
“巧娘,首先我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相公!”她吓得跳起来。“是巧娘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何一一”
“你不要紧张。”他急忙安抚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头一回去你家作客,我听岳父大人夸言李家女子一生谨遵女诫、女训,不违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堪称世间女子的典范,我心里就想,这样的女人岂不丈夫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让她坐下,她不敢站立,一辈子只能依靠男人生活,自己却半点思想、本事也无?我光想到自己将要娶这样一个木头似的姑娘为妻,与之过一生,头都痛了,于是我不停提出退婚要求,可惜爹爹不答应,岳父也不肯,我给你写信,你又不回,所以…我在成亲前逃离家门,去了寒山书院。但这三年里,你帮我侍奉爹娘、替我扛起凌家的家业、为我尽那些本该由我来尽的义务……我负你甚多,望你莫记恨,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听得呆了,从不知道男人原来也会跟女人道歉,娘没说过,爹没说过……她周遭所有人都告诉她,男人永远不会犯错,倘使他们做了什么使女人伤心,其罪必在女子身上。
可凌端跟她道歉了,他承认这三年来他亏待了自己。
她说不出心里激烈冲突的感情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眼睛、鼻间好酸好热,不知不觉,两行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落个不停。
“巧娘……”他又愧又心疼,小心走近她。
她没有抗拒反应,他更进一步,轻拉住她一只小手,她也没有因为紧张而僵硬。
他慢慢靠向她,近得他可以闻到她发间的清香,可他仍然不敢抱她,就怕一时的孟浪会造成永远的悔限。
谁知她忽然主动拉住他的衣襟,螓首埋进他怀里,放声痛哭,哭声之凄婉悲凉,不仅让他痛彻心腑,更是悔恨万分。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他不该没真正认识她,就自作主张给她判了死刑,害她吃了这许多苦。
“巧娘,对不起、对不起……巧娘……”他双手拥紧她,在她耳边以着最慎重、最真诚的语气说道:“我发誓,我以后都会对你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做永生永世的夫妻,我要宠你、爱你千千万万年……”
“嗯嗯嗯。”她哭着点头,眼泪湿了他一身。曾经,她也怨过自己为什么是女人,因何她的人生只能为别人而活,那她呢?
她到底算什么?
可在凌端的誓言之下,她已经不想多思虑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了。
她只要他,有他在,她便算圆满了,至于其他,全都不重要。
她终于张开自己的手环住他的腰,这一回,她没有逃,她的一颗心已经交给他了,还有必要跑吗?
之前是害羞,也是害怕,但此时,她偎靠在他宽广又温暖的胸膛上,只觉得满满的安全感,再也没有半分恐惧了。
所以……从今以后,她都不必再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