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大的小吃店，灯光大亮，里头永远都这么热闹。最里面角落那一桌都是婶婶的朋友，一样来自越南；她们在台湾有各自的工作，甚至是家庭，可终究还是身处异乡，那种想家的寂寞滋味恐怕得身处其中才能深刻体会，于是来自同家乡的她们，也许在故乡时并不曾相识，却都在这里结成了姊妹般的知己。
她连续被大老板带着过来吃了十天越南料理，十天都见着婶婶那几位朋友。她依稀记得，就连第一次带大老板来吃的那一次，最里桌也是那些越南姑娘，她们用家乡话交谈，她听不懂，但看得出来包含婶婶在内，她们都很开心。
李盛妍知道，不管叔叔对婶婶多好，婶婶终究是想家的；因此，他让婶婶开小吃店，卖家乡味同时结交同乡。婶婶很乖巧，叔叔也信任她，便放手让她经营这家店。李盛妍想，维持夫妻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像叔叔婶婶他们一样，先学会彼此信任吧。不知道她自己会不会再遇上一个人，然后相互信任，相守一辈子呢？
“嘿，小妍！”正和姊妹们坐在角落聊天的阮氏梅芳一瞧见门口的李盛妍时，立即起身走了过来。
“婶婶。”李盛妍看了眼身侧的男人，笑看着阮式梅芳。“我公司大老板今天又想吃婶婶的拿手好菜。”
阮氏梅芳瞧了瞧模样美丽的男人，笑道：“小妍大老板吃不腻？”
她记得小妍第一次带这男人来时，只说是朋友；隔了十几天第二次上门时，他成了小妍新工作的老板；她前几天才又听小妍说，这男人就住在小妍家对面，她觉得小妍跟这个男人很有缘分。
叶是祯只是专注地盯着阮氏梅芳，眉眼温柔地摇了摇头。“你作的菜，很道地好吃。”
阮氏梅芳笑了声，看着李盛妍说：“你大老板真会说话。我是越南人，作的菜当然就是越南口味呀。”
“婶婶作菜的真的好吃嘛。”李盛妍微微一笑，偏首看着叶是祯。大老板这几天都带她过来这边吃饭，她当然知道带着她是因为这是她婶婶的店；他带她来，要是有人问起，可以推说他来捧她这个员工的婶婶的场，那样就不用担心被看出他的“心思”了吧？
不过他也许忘了，他总是用就如现在这刻那样专注仔细又温柔的目光直盯着婶婶，是以无论是谁，只要稍加留意，一定都能看出他看婶婶的眼神很不一样。她要不要提醒他，别那样子看婶婶？
“台湾卖的越南小吃比较像台湾人的口味，你的很越南。”叶是祯开口解释。他说的是实话。很多嫁来这里的越南小姐在这里卖越南小吃，为了迎合台湾人的口味，几乎都会将越南小吃改得较台湾口味，只有面前这女人作的越南小吃保持着越南风味，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也难怪第一次吃到李盛妍作的越南菜时，他便像中了蛊似的，一双眼直往人家小姐身上探绕流连，怎么也移不走。
“小妍大老板是不是去过我故乡，在那里吃到我故乡的菜？”阮氏梅芳将炉火转大，亲切地问。
“嗯。”叶是祯低应了声。
“难怪你会说我作的道地，原来真的在我家乡吃过。”
他唇角轻轻抿起，很温柔的弧度。“住台湾，习惯吗？”
“都十多年了，早习惯啦。”阮氏梅芳在滚水里丢了些米线。“台湾的交通跟我家乡好像，在那边大家开车骑车都要一直按喇叭，路面也跟台湾一样都是洞。”
叶是祯像是听见什么笑话，罕有的扯唇，轻笑一声。“我本来以为台湾人是全世界最会骑车最会开车的驾驶人了，去到越南，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十字路口大家也是想转就转，想走就走，很多外国女性游客都是尖叫着过马路。”
阮氏梅芳哈哈笑两声。“我们那边红绿灯比较少啦，台湾的交通还是比我家乡好太多了。不过，台湾好像跟我家乡一样，都很喜欢挖路铺路的样子……”
叶是祯又笑出声。“嗯。挖路和铺路好像也是共通点。你住哪里？”
“胡志明市。我觉得我们的西贡河那边和台湾这边的海产店也好像，河上船餐厅都放台语歌和一些国语老歌，像夜来香啊，昨夜星辰啊，小城故事吧……你知道那些老歌吧？我也很会唱那些歌的。”想起什么，阮氏梅芳看向李盛妍。“小妍今天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婶婶煮的我都很喜欢吃。”李盛妍微笑着说完后，看向身侧那五官干净美丽、肤色清澈的男人。他对越南似乎很了解，会是因为公司生意的关系，所以他也时常飞去越南？
瞧，他一双美丽的眼眸只容得进婶婶，两人聊得那么开心，还让她见识到了他的笑容。他是不是很喜欢越南？还是因为婶婶今天与他多聊了几句的关系，因此他特别开心？他们那么热切的画面教她看了心里感觉怪，不怎么舒坦，但也只是抿了下嘴，不打算理他，自个儿先找了位子坐了。
叶是祯见阮氏梅芳丢了几尾虾和肉片在滚水里，开口问：“有春卷吗？”
“我就是想做春卷。今天你们来得比较早，材料都还有。小妍大老板喜不喜欢吃春卷？”阮氏梅芳捞起熟猪肉片，又捞起变红的虾子。
“嗯。”他眼神微亮，看着那颜色红得漂亮的虾子。
“小妍也很喜欢吃。她都说越南春卷有肉有虾有菜，营养不会胖，不像台湾的都要下锅炸，吃了不健康。其实家乡的春卷也是有炸的，只是我没卖而已。”
原来她也喜欢越南春卷？叶是祯唇角淡勾了勾。
“小妍大老板，你是不是要追我们家小妍？”阮氏梅芳剥着虾壳，眼神晶亮地觑着他。
“……”对上那有点暧昧的目光，他微感不自在，怔愣片刻，低下眼眸，缓缓掀动轮廓纤柔的薄唇。“她……人满好的。”
“当然好。我大伯和大嫂把小妍教得很好，大方有礼貌，又很贴心。”她一面说，一面将两张米皮放在平台上。先在米皮上刷点水，铺上生菜、薄荷叶、豆芽、九层塔、米线，再将烫熟的虾子剥壳，虾肉和肉片一块摆上，两边摺起后，又放上韭菜，往前卷起，就成了越南式春卷。
“喜欢我们小妍的话，就要对她好。”阮氏梅芳卷好两个春卷，摆上盘，将盘子递给他。“麻烦你端一下，小妍喜欢自己调沾酱，我就不给你们沾酱了。”
叶是祯接过盘子，淡点下颚，侧眸寻了寻，看见他喜欢偷窥的小姐就背对着他坐在靠墙的位子，她头偏向左侧，贴着墙面，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不过才迈开两步，余光瞧见了什么，他止步，侧过脸庞——是名片，就摆在放甜品的玻璃柜上，他来了这么多次，未留意到，于是他抽了张，然后端着盘子走到李盛妍对面的位子。
搁下盘子，他拉出椅子坐了下来。见她左额靠着墙面，右手肘撑在桌面上，手里握着行动电话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淡问了句：“简讯？”
李盛妍抬眼，微微一笑。“嗯。垃圾简讯。”把行动电话阖上，收进口袋里，她看着桌面上那透着鲜红肥虾的白女敕粉皮，笑说：“今天有春卷！”
“你婶婶说你喜欢。”他见她眼睛都亮了。
“好吃啊。”她拿了个小碗，将摆在桌缘的几瓶调味用的材料放进小碗里，一点辣椒末、一小匙蒜泥、一些糖，她又拿了切好的两片柠檬挤了原汁，再加开水和鱼露，用小汤匙拌开。
叶是祯看着她熟练的动作，问：“你调的和你婶婶调的不一样吗？”
她笑了声。“婶婶调的比较辣，我不大能吃辣，所以辣椒放比较少，不过我喜欢又酸又甜的滋味，就会放多一点柠檬汁和糖。”
想起手里还拿着的名片，叶是祯看着上面的名字。“婶婶叫阮氏梅芳？”
她瞄了他一眼，轻应了声。“嗯。”
“没改名？”
“改什么名？”李盛妍睁大眼，疑惑地看着他。
“她嫁给你叔叔，你叔叔没要她改名？”
她眼眸再瞠，瞠得圆滚滚的，很是可爱。“为什么嫁给我叔叔就要改名？那是婶婶的爸妈给她取的名字，怎么可以随便就要她改掉？那样很不尊重婶婶啊。”
她知道越南人的名字是姓在前，名在后，中间是垫字。男生中间垫字多用“文”，女生的多半是“氏”字，虽然现在越南已经较少用这方式来命名了，不过婶婶那个年纪的还是这么用。
“很多越南小姐嫁过来，会被夫家改名字，因为觉得『氏』不好听，也觉得那像是落后国家的证明。”他看着名片，美丽的瞳眸隐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李盛妍搁下小碗，探究般地看着他。他是不是以为叔叔对婶婶不好，所以才这样问她？“我知道的确有很多男人娶外籍新娘是因为在台湾找不到对象，所以花点钱娶一个回来，抱持着她们很乖、很会持家这样的想法和她们结婚；而且的确也有些家庭对娶回来的外籍新娘并不友善，可是我叔叔是真的对我婶婶很好，我们大家也都对婶婶很好，你……你不用担心我婶婶的生活。”
她抿了抿嘴，又说：“别看婶婶开店好像很辛苦，其实她很开心。婶婶的爸妈不在了，她来台湾也十多年了，越南那边的朋友早没了联络，但她还是会想家。我叔叔就是知道她想家，她菜又作得好，所以才鼓励她开一家店的，让她在这里认识一些朋友，生活也比较有趣。你真的……嗯，不用担心我婶婶。”
叶是祯这刻才隐约觉得她话中有话，他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想问，又似乎无从问起，气氛僵凝间，一道热情的嗓音化解了两人之间那难以言说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