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在这里?”
从浴室出来的人,一见到仍赖着不走的人便劈头说道。
“我有话要跟你说。”坐在地板上的人认真拍拍身旁床铺,示意她坐下。
“怎么了?”看着眼前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表情严肃得像武士要切月复的人。才一坐下,双手便被紧紧握住,她连眨了好几下眼,像被刺到。
欲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阿阳……”那大掌的热度让她不自在极了,几乎是斥责道:“有话快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若是我多想,你不用在意……可是,最近应该不是我多心吧?”他们之间向来有话直说,从不曾有过任何秘密跟保留的。最起码他对她是如此。“你最近实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伯父的事情让你受影响,但你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连对我都保持距离,你……”他该怎么让她明白?他不希望她防他。
他长久以来一直只想保护她,没有其它意思或企图。他以为她也清楚的。
“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般的女生……我早就把你当成家人了,你是知道的吧?”
不把她当女生、是当家人,她当然早就清楚明白这个事实,所以她对他从来不曾有过非分之想。何必他来提醒?
瞪着一脸诚恳的人,她大力抽开双手,压不下心中的酸涩,便出手狠捏始作俑者,下手毫不客气!“你去哪里吃到过期的自白剂了?这种事还要你说。”
“哎,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她打断他还要开口的话。看着他不知已经胡思乱想到哪里去的担忧表情,完全明白他心中所转的是什么念头,也清楚什么话才能让他安心。他那发自肺腑的担忧眼神,让她不由得|内心对自己轻轻一叹。
话已挑明到如此地步,她再不识相好好解释回应,就当真没有良心了。
她说出他想听的话:“我也一样,我……也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就跟……嗯,家人一样。嗯,不会改变的……”
“那你最近那么冷淡!”他立刻指控。
“那不是针对你,只是……啊,是因为青春期的内分泌失调。”她往后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突然觉得全身无力。
其实应该是“春天到了”的荷尔蒙失调才对,她自嘲地笑。
可惜春天到得不是时候,对方仍是朗朗夏日,纯粹而无一分杂质的灿烂阳光,没有灰色地带,甚至没有一丝春天的彩色存在。
“内分泌失调?”他愣住,从没想过会听到这种答案。
“就是……莫名其妙会心情不好,与任何人都无关,我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她在某木书上看过这样的症状,青少年本来就喜怒无常,推给内分泌失调她一点都不心虚。
“真的?”他仍严重怀疑,起身就要坐到她身旁——也就是床上。
“不行。”她严格把关,不忘提醒自己,必须面带微笑以示亲切。
“为什么?”还是被拒,他不由得瞪大眼。
“洁癖跟亲情是没什么关系的,即使是我的家人,也不能没洗澡就坐床。”她斜眼看了不时钟。“已经十二点了。”
知道她又在赶人,他偏不配合。“你睡你的,我看电视。”又坐回地板,双眼紧盯电视,拿着遥控器一台台的转。
那短短的头发,高大身躯,宽厚结实的背影……她静静地望着这个不懂她真正心情的人。
他不会知道,每次看着他的背影,明明触手可及,却不敢碰触的心情。
她所冀望的,跟他所要的亲情完全不一样。他不会知道,现在跟他共处一室,她甚至……会睡不着。
为什么呢?就算不说话,两人各做各的事,只要共处在同一个空间,她也满足了。
可是,她更清楚如此会沈沦下去。
“电视声吵得我睡不着,你不是说你那边的电视比我的大一倍,房间也比我这里宽阔更舒服吗?阿阳。”
她费了好一番唇舌,软硬兼施,才把一脸不快的人请回家去。倒进柔软的枕被中,她轻轻闭眼,对自己重复申诫跟提醒:“是家人……记住,是家人。他已经亲口告诉你了……”
三年级上学期,六月下旬。
杜芳华刚下课,一打开家门,不禁愣住。缓缓收回踩进门里的一只脚,左右张望,狐疑地确认门牌。
明明没有走错房间呀!怎么会……
“连自己家都不认得了?”身后传来久违的熟悉声音。
她斜眼回瞪,心底升起的认知,让她决定先踹一脚再说!
“唉唷!干嘛踹我?”吃了一脚的人无辜问。
“谁准你把我家搞成这个样子的?”她指着房间质问。
“这样不是好多了吗?”他悠哉走进焕然一新的房间,像个展售员般介绍:“原本陈旧的地砖铺上木板,淘汰掉二手家具,换上舒服软椅,挑高的新橱柜收纳了所有杂物,让整个空间宽阔许多,甚至神奇的空出一个可以放小沙发的地方,我整个下午流血流汗亲手完成的结果,你不满意吗?”他把所有东西清出走廊,请卖场的人来铺地板,然后再把新家具安置妥当,很辛苦呢。
“不过,我没有碰你的床铺。”他知道她奇怪的坚持。
“……我的家具呢?”杜芳华看着这俨然像某个家具展示场的房间,一点熟悉感都没有的空间,一股闷火压在她喉头。
“卖掉了。”说得干脆。
不由分说,她重赏他胸口一拳。
“干嘛生气?”他吃痛按住胸口,退了一步。“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谁准你不说一声就把我的东西丢掉?”她余怒未消,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近,“你最好不要反抗!乖乖让我海扁一顿。”
“等一等!下个月你生日——这是生日礼物!”他不得不往后退。
“我的用心良苦,却换来一顿爱的拳头?”
“不是爱的拳头,是怪你多管闲事的拳头!”
退到无路可退,高大身躯只好贴墙乖乖站定,任由寿星拳打脚踢,直到她再也打不下去为止。
“你干嘛做这种事?”她仍气呼呼的。虽然听过他不知嫌了多少次这房间,老唠叨说哪天要把她的破窝好好整修一番,但她都认为那是玩笑话,因为——到底有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做的?
“说什么生日礼物……谁要你这么做的!”
“说生日礼物是好听,主要是因为你原来的椅子太小,我坐起来很不舒服,所以干脆买一张好的来给我自己坐。”他拍拍柔软沙发,高大身躯坐上去,舒服地叹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旁床头柜上的漫画,转开新添立灯,照明跟气氛都十足,果然是看书的绝佳地点。
“你的专属沙发放我家做什么?”她无法真正生气,却也高兴不起来。“嫌我这里寒酸,就乖乖待在自己家里别来!”
“问题是我一个人在家很寂寞呀!谁教某个穷鬼连坐公交车来看我的钱都不愿花。”他把新买的漫画周刊丢给她,拍了拍身旁位置。“快过来看。”
她只瞪着他,脸色沈闷。
“干嘛不开心?你工作忙到这半年内都没时间跟我多说几句话,我是怕你哪天还没享受过舒服日子,就先过劳挂了。左右劝不了你出门去玩,只能先从你的居住质量下手了。”
大学一年级中期时,她突然调整作息,改上起大夜班;晚上五点到十点半变成睡眠时间,晚上十一点到隔天七点上班。陆嘉阳虽然难以苟同她这样的生活,却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所以即使他手上有她家的钥匙,但生活作息完全不同了,因此两人这半年相处时间锐减,几乎每次碰面,都是打个招呼就擦身而过的状况,每次见她疲累的样子,他总想让她归来休息的小窝能更舒适一点。
“先把你所有的成见都放下,左右看看你的房间,不是舒服又漂亮多了吗?”
“无功不受禄。”
“好了。”他干脆起身,把顽固的人拉过来坐。
“小花你应该看过这次的广告了吧?那个厂商出手很大方,你没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谁教你跟我一起长大,我若过好日子,身旁的人也必须过好日子啊!”
这是什么歪理?她完全笑不出来。“人的好日子应该是自己去挣的,而不是别人给的。”
“别人”这两字听来异常刺耳,她半年来的忙碌跟此刻的冷淡,让他几乎有点动怒了。“我不是‘别人’!”
她看着他,叹了口气。“不要老往我这里跑,你约会还顺利吗?”
“我不是‘别人’。”他坚持不被转移话题,抓着她坚持道:“你跟着我说一次,我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人’!”
他孩子气得让人失笑,但是——
“不是的。”她明白单纯的他想听什么,但她不能总是哄他,她的纵容只会造成彼此困扰,于是她很认真的说出真话:“你、我、他,世上有这么多名词,就是在提醒每个人,只要‘自己以外的人’就是‘别人’,这就是我的想法。”
他脸色沈了下来。“独立,并不代表要拒绝别人的好意!”
“但是,真正的独立是代表经济跟精神都能够自立,一切自给自足。”她扫了这里的高级家具一眼。“这些东西,若我想要,会自己去买。”再说,她根本不需要这些。
“你连吃饭都节省,哪可能好好照顾自己?”他根本看不下去。
“每个人对‘好好对待自己’的定义不同。阿阳,你的专用沙发别摆在这里,有时间就把它运回去吧。”
“你怎么了?你以前从不会拒绝我的东西。”他不明白,他以为她会高兴才对,而不是这样皱着眉,仿佛十分困扰的望着他,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个麻烦。
“你以前最多请我一碗冰,跟送我一整个新家是不一样的。”她感到头大,觉得他根本走火入魔。
“小时候我的能力只请得起一碗冰,当然跟现在不会一样。”他解释着。
“你以前会关心我,但不会干涉我的生活。”
“干涉你?”他瞠大眼。“我只是要你好好吃饭,生活质量好一点而已!”
“我三餐都有吃,住在有床有屋顶有墙壁的地方,这有什么不好?”
她别开脸,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咬牙道:“我比较喜欢之前房间的模样。”